演出的地方是一面露天平台,从正殿左侧延伸出去,连接堤岸繁花累累的垂樱林。纤细坊栏边没有燃烛,于是殿内灯火愈显通明,将平台外层的流水飞红牢牢压在神秘的夜色中,一派幽玄意境。

    路明非亦步亦趋地跟随源稚女站定帷屏之后,源稚女今日演绎的剧目是杨贵妃,讲述安史之乱平定后唐明皇重返长安,退居西宫独悬贵妃画像,朝夕相对,孤辰难熬,愁丝无解,遂梦游至贵妃魂魄所在。

    尺八孤僻的音色飘动着帷屏,隔着材质微透的垂纱,在面具狭小的眼洞之后,路明非只能勉强看见正殿内走动的憧憧人影。

    突然放轻的交谈声停止了,殿内静到了极致。唯有小鼓咚的一声,像路明非无由遗失了一拍的心跳。空茫质地的回音渺渺袅袅,矮案后的众人恭敬起身,将脊背沉沉弯下

    虽然离本殿有一定距离,又有帷屏阻挡视线,路明非仍被这般氛围波及,额角沁出几粒冷汗。

    在有如重量的肃穆中,隐隐有衣物拖过榻榻米的摩擦声,四道人影走了进来,看身量应该是二男二女。见到来人,蛇岐八家的成员将腰折得更深,几乎要埋入自己膝盖。

    待四人落座后,保持鞠躬的大家才跟着坐下。转向弱音的尺八再次绵长,篠笛加入,随后是大鼓和小鼓。身裳草绿金纹的唐明皇缓慢走入桥廊,拖腔的狂言压抑唱起,述尽前缘。

    与京剧昆曲不同,能剧表现的是一种超现实的世界,主角作为异界的存在,通常以幽灵、神鬼等身份出现,因此一招一式缓慢幽微,表现不同于凡人的特征。路明非借着面具掩护,大着胆子,无声打了一个哈欠,感觉手腕被人不清不重攥了一下,逐渐飘远的神思一下子回落原位。楚子航在他手心写字,提醒他马上要到源稚女出场了。

    路明非的日语知识来自各种动画,顶多能意会一些日常对话,比如什么呀嘞呀嘞哒哇、红豆泥......更别说楚子航和恺撒了。幸好源稚女事先给了三人微型翻译耳麦,不至于两眼摸瞎,连剧情到哪里了都不晓得。

    只听源稚女幽幽泣音,“回想旧日骊山春宵,与君远眺繁花。却道世事无常,如今一人独守蓬莱宫,凝望月影,寒泪沾衣襟。”

    帘外人回唱,“请问我能和宫内之人交谈吗?”

    随后道白冗长吟诵,“掀开九花帐,扬起玉帘。见她发鬓如云,寂寞的眼睛含着泪水,像带雨的一支梨花。”

    蓬松的软纱徐徐下降,眼前的世界骤然明亮,殿内景象一览无余。几十个素黑和服男女跪坐在两侧,犹如黑压压的乌云。高于地面三寸的琉璃须弥座上摆着八张小桌,分别坐着掌管日本黑//道的八大家主。

    路明非却无暇顾及其他,先前赶鸭子上架的紧张感被眼前意料之外的状况烟消云散,他像是胸口中了利箭般,呆愣愣地盯着前方。

    源稚生端坐案后,被底下的人众星拱月地簇在中央,身后浮世绘屏风上神鬼腾涌,艳丽夺目。然而与他并列而坐的女人比这面金箔银粉还要闪耀,十二单奢华铺展,玉饰颤巍,在立于两侧的长明灯拂照下,浸润光影的面容射与源稚生惊人相似的威严。

    露天平台间,源稚女扮作的杨贵妃翩翩跳起霓裳羽衣舞,金灿灿的桧扇游龙飞凤,亡魂惊魂破梦地念唱哀思。

    路明非看着你轻飘飘将视线投向自己,又转向站在他右边的恺撒,不做任何停留,如流水奔赴大海、蝴蝶栖息花尖一般必然,静谧停留在楚子航身上。前头杨贵妃和唐明皇相叙衷肠,篠笛清幽空明。丝竹相缠间,路明非异常分明听到楚子航嘴角上翘了一毫米弧度、以及恺撒难得孩子气鼓起腮帮的动静。

    他不会比此刻更清醒地意识到了自己与师兄的差距,冒着箭伤窟窿的胸口开始发皱发疼,他像失血过多般产生某种难以抵制的眩晕。黄澄灯光被面具细窄的眼部凿洞框成泛金的方形,被局限的视野似真似幻,宛若来自彼方褪色的梦。那里侍兰中学青蓝的校旗飞扬,他从未与你有过交集,永远坐在阳光照不到的后排,旁观你和楚子航被誉为金童玉女、无人敢插足的时光。

    “很无聊?再待一会就能提前离席了。”,源稚生偏头低语。你收回视线,看向源稚生时刻绷紧的嘴角,苍白而凌厉。他近日愈发沉默,这种寡淡并非举止言行的寡言,而是一种心态上的失声,像是在火炉中烤制过久的瓷器,滑亮的外层内裂纹遍布。

    你颔首回应,重新看向殿外露台。着装煌碧的杨贵妃以扇覆面,哀戚转身。再度朝向观者时,她脸上佩戴的面具已不再是脸庞白皙、红唇黑齿的若女,而是变成金目怒瞪的般若。演绎者大胆改编了这个流传千年的故事,独守蓬莱宫的贵妃因为寂寞早早化作恶鬼,之前的软言细语不过是为了动摇唐明皇心神,以便在梦境中将他吞噬。

    杨贵妃且歌且舞,念词诡谲而凄厉,小鼓急促,不复深情之态。她的双袖振振展开,步步前行,富丽堂皇的大片绣纹在夜色中晃出斑斓金芒,扑向跌倒一旁惊慌失措的唐明皇。随着尺八绕梁的尖厉声,头顶犄角的贵妃态度珍重地抱住唐明皇,宽大的剧服犹如缢死贵妃的那根白绫,将他们双双躺向地面,魂飞魄散。

    一阵万籁俱寂的静止后,场上再度响起苍凉的低诵,如孤魂最后溅落衣裳的一滴似泪似血的冷液:

    倦兮倦兮,鬼骨面君;

    来路已渺,回首成空;

    断舟浮海,相望孤城;

    犹记曰昔年恩重,恨水长东。

    能乐是日本古老的戏剧,源稚女此般改动可谓之大胆,不过见源稚生率先鼓掌,底下的人不论心底如何作想,也都纷纷附和赞扬。

    “我去后殿喘口气。”,你和源稚生说了一声,趁众人注意力还在剧情匪夷所思的能乐上时,悄然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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