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小。”

    阮善喊了她一声。

    冬小听出她并不赞同自己,但倔强地不回头,只盯着字看。

    去年阮善抄经书的时候遇上太后心情不好,连着小半个月几乎都抄到天明才罢,冬小看她人都熬恍惚了,自己私下悄悄学起写字来。

    她只是普通宫女,年龄又小,不识什么字,却硬生生把她的笔迹模仿到八分像。

    阮善愿意她识字写字,只是替她抄经书,这一手八分像的字远远不够,更遑论她都不敢让冬小学字写字的事被人发现,就怕太后注意到,以为她故意找人替代。

    阮善看她小小的身影坐在桌前,心里叹了一声,还是个孩子呢,才十三岁。

    阮善随她去了。

    一直抄到太阳西斜才终于能停笔。

    冬小仔细地将抄完的经书收好,阮善揉着手腕起身,又问她:“你写的字烧掉了吗?”

    “烧掉了,灰也埋干净。”冬小回答她。

    两人迅速收拾好准备下山,一推门出去,看见落日的余晖明显比平时色彩更重。

    晚了多半个时辰。

    回宫路上,阮善紧张地胃痛,她一天没吃东西,也感觉不到饿。

    太后如果心情好大概只会罚她跪,如果心情不好,阮善不敢想,她害怕看见太后不带感情的审视。

    阮善抠起手上的血痂。

    一刻不停地回了和宁宫,阮善往盛安殿去,到了先在门前跪下。

    并没人来传她入内,这一跪就是一个时辰。

    阮善身体发虚,只精神丝毫不敢松懈。

    这算不上惩罚,只是惩罚的前奏,她事情做好回来可以照常入内,若有耽搁,就应当自觉先做出知错的姿态。

    直到月亮显露出身影。

    太后身边的雁竹姑姑出来看她。

    “姑姑。”阮善低声唤她。

    雁竹问:“今日为何耽误?”

    阮善伸出手解释:“不小心伤到手,抄得慢了些。”

    雁竹视线扫过,她掌心皮肉红肿血迹斑驳,已经不成样子,几乎拿不了笔。

    这理由姑且可以,只是绝不应当发生。

    她神色淡淡,终于开口:“太后已经歇下。”

    阮善骤然松了口气,眉尖悄悄舒展下来。

    又听雁竹说:“许是天气不好,午后太后便有不适。”

    “怎么会?”阮善复又一脸担心,语气急促,“是头痛了吗,太后近日都不曾发作的……怪我不好,还惹太后烦心。”

    她眼里掉下泪来,自责不安:“我去佛堂抄经,祈愿太后恢复康健。”

    雁竹点了点头,又朝她身后回廊处看,冬小躲在那里好久了。

    见被她发现,冬小低着头出来,一副准备好挨骂的样子,雁竹却未理会,没看见似的,转身回去了。

    冬小去扶阮善。

    阮善颤悠悠站起来,冬小很能撑住她,稳稳地让她倚靠着自己借力。

    “扶我去佛堂吧。”

    冬小小声问:“现在就去?不回房了吗?”

    阮善摇头。

    她今夜本就不能回房,况且雁竹姑姑也给了她理由。

    太后是不想现在见她,不意味着这件事可以这样揭过了。

    进了佛堂,阮善坐到蒲团上,冬小给她捏腿揉膝盖,酸痛上再加酸痛,阮善没再忍着,轻轻地哼出声。

    到了现在,她心里从早晨马车被劫就提着的气才松下来。

    她回宫了,安全了,太后的惩罚她心里也有数,可以稍作歇息。

    这一天实在太累。

    在冬小力度恰好的按摩中阮善很快陷入睡眠。

    又没睡踏实,她梦见太后站在她身前,脚下满地鲜血。

    脑海里另有意识告诉她现在不能睡。

    阮善眼神迷蒙地醒来。

    才过去了一刻钟。

    冬小不知道从哪里端来一碟红豆饼放在桌上。她很机灵,没人留饭也不会让阮善饿肚子,在和宁宫里这些事她都能做好。

    阮善就着茶水吃了两块,恢复了些精神。

    又让冬小把经书摆开,她继续抄,这是要抄给太后的。

    冬小还给她拿了药,她放着没用。

    “都怪四公主。”冬小小声嘀咕,她还以为伤口只是早上在宫里摔到的。

    “姑娘,”她又说,“元九刚刚又送了东西来,说将铜马殿夏天的冰折成现银了,另还有个小太监想往别处去,他也收了银子给打点好了。”

    “把钱藏好。”阮善叮嘱她。

    冬小郑重点头。

    这点钱用来给李骁多买点纸马纸车,阮善在心里记账,他喜欢这些,给他买长长一串,她已经找好扎纸铺子,连兵器盔甲都能扎出来,这样他在那边也可以派遣寂寞。

    念头一转,又觉得她像是蚂蚁搬家,都要把李骁的铜马殿搬空了,什么钱都搜刮出来。

    他都死了。

    阮善心里叹一声,她也只能给他做这些事。

    小寺里那三块牌位是李骁一家,他父亲李图是当年赫赫有名的镇北大将军,母亲裴锦玉是先帝的逯安公主,只不过李家一朝倾覆,李骁六岁就丧父丧母,被收进宫中教养。

    李家当年的罪名很大,多年来也无人再提起,阮善很谨慎,怕犯了禁,只在牌位上写了名讳。

    至于李骁,他从小长在宫中,和她一样不受关注,他们都是无父无母的人,也不会被人庇护。不过李骁要比她强许多,人们提起李骁,说得最多的是那个疯子。

    他是疯子,惹了就要被撕下一块儿肉来。

    李骁六岁那年进宫的时候就敢压着十一岁的大皇子打,力气悬殊,但是他头破血流也不会怯,非得让人忌惮,觉得他是个麻烦,惹了只会沾一身腥。

    金尊玉贵的皇子皇孙欺软而不碰硬,背地啐他一口说不与疯子一般见识。

    李骁就在这种环境里生存下来。铜马殿宫人少但无人敢怠慢,他和皇子一起读书却不是谁的伴读,他是块又臭又硬的石头,景帝把他接进宫想必不是想供着他,但是他硬生生给自己撕开一条路。

    没有隐没在深宫,不透明,令人忌惮,但是又不得不虚与委蛇的路。

    因为他不但疯而且自幼习武,他的老师如今已官拜川西总督,是李家留给他的唯一遗泽。

    功夫精湛同时有着绝伦的天赋,只要他一上战场就是一尊杀神,世家子弟难以望其项背,景帝发觉他是一把好用的尖刀。

    只是两个多月以前,李骁离开汴安往南去,永昌水匪猖獗,他领旨剿匪,变故陡生。

    他南下没多久就传来在对阵中受伤失踪的消息。他们说他死在水里了。一把断了的刀,连搜救都没有持续很长时间。

    永昌换了主将,李骁的下落渐渐不被人所关注。

    阮善在宫里等了又等,到后来也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

    铜马殿里已经有宫人偷了东西去换钱,各处也克扣他的份例,都认为他回不来了,人心浮动,见到利益不论大小只管扑上来。

    阮善和李骁有联系还是因为元九。

    宫里贵人苛待宫人是常事,元九和冬小一样,年龄小又不会奉承,打碎了贵妃养的一盆魏紫就要没活路,阮善知道李骁那里能收留他,求到他面前去,这才救了元九一命。

    铜马殿宫人不多,元九去了尽心做事,又因为阮善的缘故,在李骁面前留下印象,常跟着李骁跑腿。

    阮善在太后身边,有时候讨好太后,或是犯了错补救,需要做什么或缺东西了就会找元九,他跟着李骁做事更方便一些。

    而李骁也都默许,阮善一开始不敢相信,她想按照李骁的脾气应该会嫌麻烦地把她踢开,但是他没有。所以虽然阮善和李骁很少直接接触,但在阮善心里,李骁是被划在自己人的范畴里的。

    在这庞大的、冷漠的皇宫里,李骁是她心里认定的自己人。

    他死讯传来,阮善难过了很长一段时间,直到铜马殿做的太过分,元九保不住李骁的东西,她才振作起来,准备替李骁供个牌位,替他立碑修坟。

    她将很贵重的东西藏起来,比如那枚玉佩,其余的都换成银子,自己也添了些,这是一笔不小的钱财,都用来处理李骁的后事,还有富余,她就将他父母的牌位也一并供奉了。

    李骁父亲是英雄,母亲性情刚烈,香火自他这里断绝了,阮善便将自己认作是他妹妹,这样逢年过节有她在,牌位前也不至于冷清。

    她今天对蒙面人说的不算骗人。

    想到蒙面人,她好像又自动忘记了当时的惧怕。

    只想,虽然今天被他劫持,但是她并没有受到什么伤害,虽然耽误了差事被太后责罚,但是并不算难挨,只要太后出过气就好了。

    事情发生又被解决,这样已经很好。

    她轻呼口气,安下心来做事。

    -

    天快亮的时候正是阮善最困倦的时候,她时醒时睡,抄了一夜经书,挨到寅时将过,太后那边醒了。

    人上了年纪觉少,兼之太后可能又因为头痛睡不安稳,盛安殿那边早早传来动静。

    阮善于朦胧间陡然清醒,最后一笔也恰好提上,并未弄脏纸面。

    她又往盛安殿去,这次跪在了殿内,只一刻钟太后就传她入内。

    内室昏暗,熏香缭绕,隔着一层薄薄的纱帘,看不清太后的神色。

    昨日耽误的原因雁竹姑姑已经告诉太后了,阮善举着惨不忍睹的手掌,心里不可抑制地还是有一些紧张,低头等太后发话。

    室内只有宫女走动整理的轻微动静,一直到她手臂举僵了,上首才传来太后可有可无的一声“唔”。

    “今日不会再耽搁了吧?”太后问。

    阮善伏于地面,连声应诺;“善善听闻您头痛又发作,心中实在不安,只能抄经书为您祈福,一夜下来,写字也已经顺畅,不会再耽误了。”

    又为太后呈上她昨夜抄的《无量寿经》。

    太后没看,只说:“你有心了。”

    “都是善善愚笨,让您平白费神。”阮善又叩了一下。

    太后不再说话,阮善心里明白这件事这才算过去。

    宫女端来滴了琼花清露的水盆,要为太后净手按摩。

    阮善起身上前接替过来,朝太后笑笑:“我服侍您吧。”

    太后戴着抹额倚靠在绣枕上,抬起眼皮看了她一眼,目光不加掩饰的冷淡漠然。

    阮善拂了下水面试试水温,托着太后的手轻轻放进水盆,水浸到伤口掌心刺痛,阮善面不改色地继续动作。

    太后保养得很好,金银堆砌出来的富贵雍容,手上皮肤只有一点松弛,阮善为太后净手后,又拿了精油,熟练地为她按摩。

    只是按摩过一只手,阮善的右手就有点开始抖。

    伤口泡了水又沾了精油,重新红肿刺痛起来,她已经很小心,掌心的血痂还是不小心刮蹭到太后的手,阮善心里一紧,想把血痂撕掉又怕会流血碍事。

    犹豫间太后微抬起手朝她摆了摆,闭目说道:“普峻山,今天早去一个时辰吧。”

    “是。”阮善应下。

    低声唤宫女上前侍奉,她又行了一礼,这才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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