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这个行将就木的老人,哪里还有当初刁难人的劲头?

    屋里烧了两盆碳,又有名贵狐裘裹着她,梅婆子依旧冻得直发颤。狐裘上的毛细腻柔软,犹如轻盈的云朵,也越发衬得梅婆子如橘子皮一般摧枯拉朽的脸没有一丝精气神儿。

    陆禾矜傲站立在一旁,离榻边远远的,面上万分嫌弃,慢悠悠笑道:“怎么说也是郑言名份上的妻子,他的老仆要死了,我便代他来看一眼。”

    梅婆子露出嫌恶的表情,喘着气:“你是来……看笑话的罢!”

    陆禾轻哼,拿出帕子在绣凳上扫了扫,仿佛这凳子沾了难以忍受的脏东西一般。意思意思的掸掸灰,她才悠闲的坐下,倒真像是来看笑话一般。

    双琴一看,立即便带着为难小声道:“要不夫人,您还是先回去吧?”

    她生怕还没等郑言回来,陆禾便已经把老人给气死了。

    谁知陆禾反问:“你这是在赶我?”

    双琴急得脸上都红了,陆禾才收起恶意,起身正色道:“好吧,看在你的面子上,我走了……”

    谁知她一起身,梅婆子突然爆发一声厉喝:“你别走!我有话问你!”

    陆禾冷眼看过去,不晓得这老太婆要说什么。

    梅婆子喝完这一声便喘个不停,她痛苦的扭曲着五官,指着桌边的参汤示意双琴喂她喝。双琴忙不迭过去,将她扶起来,给她灌下半碗参汤。

    梅婆子面色这才舒缓,像是一口气被吊在那里,她看着陆禾:“我问你,你嫁进来,到底图谋我们阿言什么?”

    陆禾冷笑:“我图谋他?你以为我想嫁进来?这场婚事是郑言强硬逼迫,可不是我自愿的。”

    梅婆子半晌没说话,许久,她颤声道:“我知道,你并不情愿,你恨死阿言了。可是,阿言他中意你,他真心中意你。我老婆子求求你……你别害我们家阿言……”

    陆禾只挂着一丝冷淡的笑,静静不发一声。

    梅婆子看到她的神情,一颗心忽就没底,她拍拍双琴:“你去门口等着,等阿言回来,就叫他快来见我。”

    双琴看了看陆禾,有些犹豫,最后还是咬咬牙,一跺脚,出去了。

    陆禾凝视着眼前这个老婆子,心道是有什么话不能让双琴听到?

    “我老婆子一生孤寡,无儿无女,自阿言把我接到他身边起,我便是把他看成自己孩子。”梅婆子说话时,眼神中流露出对过去岁月的感怀,她道:“三十多年了,我是看着阿言出生的,又看着他一步步走到如今。”

    话锋一转,梅婆子眼神锐利的看着她。这一刻,她不像个濒死的老人,倒像只护雏的老鹰:“我知道阿言和陆家的恩怨,我也知道,你家当年的事你全都知道了,你就是来害我们家阿言的!”

    陆禾散发着冰雪般冷冽的气息,琉璃似的眸子尽是锋芒:“听你的意思,当年的事你也知道了?既然知道,那你该明白,郑言与我是不共戴天之仇,我害他也是理所当然。”

    梅婆子干瘪的嘴巴颤抖个不停:“是!你恨他杀了你爹害了陆家!但他为什么不能这样做?全天下,没有谁比他更有资格去对付陆家!”

    陆禾简直被气笑了,若非榻上是个垂死老人,她当真想一耳光扇过去。压抑着无尽的怒火,陆禾低吼道:“就因为他先认识我娘,我娘便是他的?我娘不从,他便要害死我们全家人!”

    “王婉?你以为是因为她?”梅婆子厌恶的看着她:“王婉是个什么天仙!值得我们阿言为她滥杀无辜?!”

    陆禾眼神一沉,高抬下颌,冷冷的看过去:“什么意思?”

    梅婆子看着眼前这个女孩,她黑如夜色的眸子燃烧着熊熊烈火,像是一匹压抑着疯狂的野马。

    她真是,一点都不像王婉。

    王婉,也已经死去十年了。梅婆子还记得三十多年前王婉的样子,六岁的小姑娘出落得眉清目秀,一点都不像一个出身农户的闺女。

    那时候,她是住在村子最偏僻角落的卖鞋大婶,接连嫁了三个丈夫丈夫都死了,周围人都说她命硬克夫不肯同她往来,只有郑家的媳妇愿意同她说说话。

    杨采琳是个可怜女人,原是大户人家的丫鬟,生得又齐整,谁知得罪了主母,把她发嫁给了十里八村有名的混混郑老六。

    郑老六平日里不是赌博便是吃酒,喝醉了便对杨采琳打骂不休,大着肚子时还要日日伺候郑老六吃喝。

    梅婆子觉得这日子不是人过的,私下里叫杨采琳想法子跟郑老六合离。

    杨采琳掉着泪,摸着肚子跟她说:“他哪里肯!况且……罢了,横竖如今有了孩儿,也算是安慰。”

    不久后,杨采琳便生下一个俊美健康的小男孩儿。许是给添了后,郑老六念着添丁的功劳便不怎么打骂她,但仍是浑浑噩噩在外面赌博喝酒。

    杨采琳刺绣好,便是靠卖绣品养活自己和孩儿。有时候郑老六赌资不够,还要从杨采琳那里抢些钱过去。

    村里都说她的命苦,梅婆子只觉得杨采琳比自己命还苦,找这么个男人当丈夫,还不如当个克夫寡妇来得痛快!

    好在那个孩子当真听话,杨采琳出去卖绣品时,这孩子便老老实实的在家待着,三岁的小孩儿已知道给自己安排饭。娘留下的一碗豆子,郑言晓得分成两份,早上吃一半晚上吃一半,不至于娘回家前饿肚子。

    有时候梅婆子卖鞋回家得早,便去郑家看着郑言,十回里有八回能见到隔壁王家那小丫头。

    王婉六岁,正是顽皮好耍的时候,可惜家里只她一个独女,周围也没有适龄孩子,她便时常在郑家院子里待着。她有时带着郑言去外面摘榆钱,有时候带着郑言抓泥鳅,有时候带着郑言去钓鱼。两人手拉手,一高一矮,看上去像是一对小姐弟,长得也都漂亮。

    梅婆子记得有一次王婉带郑言抓了一小篓螃蟹回来,郑言把螃蟹先拿到她面前,笑嘻嘻的说:“婆婆,先给你一个。”

    梅婆子故意同小人儿逗趣:“小阿言太小气,才给婆婆一只!”

    郑言看着篓子里的另外三只,又拿出一只给她:“两只螃蟹给爹娘,两只螃蟹给婆婆。”

    梅婆子笑:“那阿言不吃啦?”

    郑言咕咕哝哝的:“阿言的螃蟹给婆婆吃。”

    王婉便把自己的螃蟹又多给一只给郑言:“那我再给阿言一只。”

    梅婆子看着两个小人儿,只觉得心都要化了。

    若是这么一直过活也是不错的,虽然穷苦了些,但日子也是有滋有味的。

    杨采琳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孩子身上,花了钱请先生给他起了名叫郑言,还偷偷攒了些钱好叫郑言长大后去念私塾。

    梅婆子跟杨采琳笑道:“要是阿言以后考中状元,你就能穿凤冠霞帔了!”

    杨采琳不好意思的笑笑:“哪里敢想这么好!阿言若能中个秀才,以后当个私塾先生,我便要烧高香了。”

    杨采琳笑起来的样子含羞带怯,像朵可爱的喇叭花儿,郑言英秀的容貌便是十足像亲娘。梅婆子心想她嫁给郑老六这么个人,真是时运不济,恰如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

    直到郑言五岁那年,梅婆子才知杨采琳当初被大户人家发嫁出来的真相,那也是他们母子平静生活的转机。

    梅婆子也是赶的巧,她平时都是在城西的集市上卖鞋,那日运气好鞋不到晌午便全都卖出去了。想着日头尚早,她便去城东的闹市买些布回去,顺道还能瞧一瞧在那边摆摊卖绣品的杨采萍。

    谁知到了城东闹市入口的大槐树下,她看到杨采萍的摊子旁边站了一个中年男子,一脸焦急的和杨采琳说着什么,激动时还绕过去抓住杨采琳的手。

    杨采琳急急忙忙躲开,那中年男子虽神情十分失落,却也没再纠缠。

    梅婆子走到眼前时,听到这个男人说:“……终是我误了你,这些钱你先拿着,便当是主仆一场……”

    杨采琳再三推诿着不要,看到梅婆子如看到救星一般:“梅婶儿!”

    梅婆子应了一声,忙走上前去。男人回头看了一眼,将一个锦囊香袋放在摊子上,随即告辞走了。

    “这是谁?”梅婆子问,看这个男人那身绸缎,像是有钱人家,却便又没什么铜臭味。

    “是我以前在高门伺候的少爷,如今已是当家老爷了。”杨采萍看着有些难过,她把男人留下的香袋打开,里面竟是好大几块金子。

    梅婆子差点便要叫出来,她从未见过这么多钱,一下惊得声音如蚊:“这老爷真是……出手阔绰!”

    杨采萍艰难的笑了一下,说不出的伤心。

    梅婆子问:“这老爷如今既这样,当初怎么就把你赶出来?”

    杨采萍把钱袋子收好,叹气:“不是他把我赶出来的,是……是夫人将我赶出来的。”

    “那你跟这个老爷……”梅婆子惊了,她虽是市井小民,却也时常听那些先生说些高门大户的隐私事。诸如什么老爷跟丫鬟,少爷跟小妾……她也是听了不少。

    “他还是少爷时我便本本分分伺候了,从没有什么非分之想。”杨采萍难过的摇摇头:“况且太夫人指明的姨娘也不是我。”

    “那为何还……”

    杨采萍说着便抹泪:“被打发出去的不独我一个,还有两个姐姐,偏只我嫁了这么个人。怪只怪我生得好些,少爷对我格外器重些,少夫人才如此。若非如此……我嫁给府里的管事哪怕是小厮,也比如今过得好……”

    梅婆子听得直咂舌,心道有这么个厉害夫人,就算杨采萍没出来,只怕也没什么好日子过。

    才这么想了一下,下午收摊时,一辆马车便停在前面。

    梅婆子抬头,看见马车上面挂着的精致灯笼,上面写着一个陆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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