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陆禾,才是郑言熟悉的,他不自觉的松了口气,眉头皱得更紧:“不要摆出一副青楼女子的作派。”

    “是。”陆禾迅速收回手,娇媚的神情消失殆尽,只剩一片凛冽的冷然。

    郑言却又道:“你是南园里唱戏的么?”变脸变这么快。

    陆禾嘴角抽了抽,如影随形的伪装出现一丝裂痕——她的眼中有那么些无奈:“太师,到底要奴怎么做才满意?”

    郑言盯了她一瞬,收回目光,吐出三个字:“不习惯。”

    “只是顺应形势罢了。”

    “你不是这样的人。”

    “那奴是怎样的人?”

    郑言沉思良久,在官场沉浮多年,少有他看不清的人,陆禾便是特例。

    他看陆禾,除去她是王婉和他憎恶的那个男人的女儿、是跟他有过一夜肌肤之亲的女人,是不断给他找麻烦的疯子,其他的……永远是雾里看花。

    郑言懒得去深究她,更懒得去想她是个怎样的人。

    可陆禾这会儿一问他,他倒想起陆禾的种种手段,虽稚嫩却狠毒,刀刀见血。

    她是个妖女,郑言心想道。

    久没等到郑言的回答,陆禾却有了想问的问题:“如果我被你接到太师府之后,没有去杀齐郁,你还会这么待我吗?”

    郑言避而不答:“我怎么待你,都是你自找的。”

    养一个女人不费事,他权当养着王婉的血脉,可这个女人给他带了太多麻烦。郑言保她这条命,保得不情不愿,尤其有时见到她想起陆鸣,郑言还会觉得厌恶。

    她这条命于他来说,是如此矛盾的存在。

    陆禾笑了两声:“你说得不错,我自找的,只是事已至此,我只能顺应时势。”

    郑言闭目:“不报仇了?”

    齐郁虽死,齐王夫妇却还活着,这两个人不下地狱她死都闭不了眼!可她口中却道:“齐郁死了,便是最好的报复。”

    “那你这会儿做小伏低又是为了什么?”

    “为了青玉和乳母。”陆禾靠近,目光灼灼。

    即便闭着眼,郑言也感觉到视线的灼热,睁眼瞧过去,这么近的距离她的眼里满是祈求。

    郑言不防,愣了片刻,随即镇定收回视线:“你若听话,自然有你们见面的日子。”

    “奴多谢太师。”陆禾双手交叠,把头伏下。

    郑言悠悠盯了她半晌,才慢腾腾的嗯了一声。

    待到起身时,郑言又问:“白日里上马车,装晕又是为哪般?”

    在他面上扫了一眼,陆禾垂眸:“奴怎敢欺瞒太师。”

    她的否认未动摇郑言分毫,他似乎就是认定了陆禾是真的装晕,从容穿上寝衣,郑言问:“为了朗清?”

    陆禾正想着如何回答时,郑言已经向卧室那边走去,陆禾也忙跟上。

    静榕穿着肚兜趴在榻上,抚摸着一方安枕的玉如意,看到郑言来了她眼睛就是一亮:“大人,上月来侍奉时,还没见到这柄如意呢,是新进的吗?”

    “喜欢待会儿就带走。”郑言上了榻,吩咐:“灭灯。”

    旁边这个女奴显然是经常来守夜,听到郑言交代,立即将屋中的蜡烛吹灭,只留床头的一盏红纱灯。

    灭完灯,女奴又去放帘子,谁知郑言又道:“帘子不必放。”

    静榕一呆,然后笑嘻嘻的钻进了郑言怀中,在他耳旁娇笑软语,慢慢解他衣衫。

    陆禾跟那个女奴全都跪立在屏风旁边,目不斜视,一点声音都不发出。

    榻上人只当这二人不在一般,毕竟,在大昭奴隶便如摆设,不能算人。

    听到动静,旁边的女奴满脸通红,陆禾却一脸讥笑。

    不知为何,她想到那一夜和郑言的欢好,他因销魂香中了招,误把她当成了娘亲,他痴迷的看着自己,像是寻回了遗失已久的宝贝。

    不知道郑言和他这些女人好的时候,是什么样子?也是把她们当成替身,满眼痴迷吗?

    一个时辰后,郑言叫了水,陆禾跟女奴服侍静榕沐浴。

    静榕泡在水中,头却透过屏风望着郑言那边:“大人,这屏风上的梧桐树倒好看,妾房中那扇屏风却是有些旧了呢。”

    想到前头静榕要的那柄玉如意,陆禾心道,这个女子是个喜欢财物的。

    看郑言的样子,显然也晓得静榕的秉性,只是道:“库房里有一扇桃花屏风,明日我叫人给你送去。”

    静榕问:“桃花未免俗气,不如梧桐别致呢。”

    她这般说着,眼睛却盯着屏风上的金线,像是对骨头垂涎欲滴的小狗。

    那边郑言安静了片刻,接着便是不容拒绝的硬朗语气:“那扇桃花屏风有苏右安的题词,价值不菲。”

    静榕满意了,欢快道:“妾多谢大人。”

    等静榕擦完身子,陆禾以为他们便要安寝了,谁知门外引路的一排侍女已候在那里,竟是要送静榕离开。

    而陆禾也注意到,侍从端了一个食盒过来,见静榕从屏风后出来,侍从便把食盒打开,里头是一碗褐色的液体。

    静榕上前,习惯性的捏住鼻子,将那碗药一饮而尽,然后苦着脸看向郑言:“这药怎的一日比一日苦!”

    郑言倚在床头,拿着一本书目不斜视,充耳不闻。

    静榕见状便不再多言了,行了一礼出去了。

    房中静得只有郑言翻书的声音,陆禾与女奴如两尊雕像,分别跪在床榻两侧,如无意外,今夜怕是要这么跪一夜了。

    陆禾的膝盖有些刺痛,再看旁边这个女奴,人家却是纹丝不动。她木着脸,悄悄揉了揉膝盖,不自觉的想起静榕喝的那碗药。

    那药味有些熟悉。

    前世她为齐王世子妃时,常看到侧妃周氏给一些女子赐下这碗药,那都是齐郁的通房丫鬟,周氏不许她们为齐郁生下孩子。

    似郑言这样大权在握的人,最想要的,当是子嗣才对,为何不让他的姬妾怀孕?

    正想入非非,忽听郑言吩咐:“灯亮一些。”

    陆禾起身慢了一步,旁边的女奴便直起身子,谁知郑言却道:“你出去,陆禾服侍即可。”

    女奴听完,伏身磕头,然后佝偻着腰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陆禾去看榻上的郑言,却只看到挡住面容的书,修长的手似竹节,食指上有常年握笔的痕迹。

    拿了两盏灯过来,陆禾全堆在床头的柜子上,谁知郑言又道:“太亮。”

    于是她又熄掉一盏。

    “暗了。”

    几乎是在确定郑言在故意刁难她,陆禾有些冒火,想起适才服侍他沐浴时两人谈话尚算心平气和,怎么突然又变了性子?

    果真是个喜怒无常的人!

    忍着气,陆禾又点亮了一盏。

    谁知郑言也是忍无可忍的把书放了下来,比夜色更浓黑的瞳孔泛着薄责,他指着屉柜上的黄纱灯罩:“烛火这么晃,你就不知道拿灯罩过来盖上吗!”

    陆禾一瞬间愕然,呆楞的样子倒冲淡了她身上的压抑清冷。

    郑言也是一愣,然后重新把书拿了起来,专注的看着书。

    待陆禾把烛火用灯罩拢上了,室内被淡黄的光线照得柔和宁静,薄薄的纸张娑娑一响,郑言翻了一页,只说了一个字:“蠢。”

    陆禾重新跪好,道:“头一回做奴隶,自是没什么经验的。”

    余光中见她扶着膝盖,郑言扔了一个枕头过去。

    陆禾抬头,却见他还是维持着看书的姿势,思量片刻,她把枕头垫在了地上,瞬间如跪在棉花上一般,陆禾不自觉的松驰下来。

    维持着一个舒服的姿势,陆禾盯着地面发呆,忽发觉室内久久无声。她以为郑言睡着了,微微抬头,却瞧见郑言对着那本书出神。

    借着烛火,陆禾看见书脊上的字,这是一本诗词合集,也不知郑言读到谁的诗了,竟让他失神这么久。

    静默半晌,郑言把书放下,躺好,对她吩咐:“放帘吧。”

    他要睡了,陆禾便站起来放纱帘,可一站起来,眼睛不由自主的往床柜上的书瞥了一眼,原来竟是苏子瞻的《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

    陆禾克制不住,扯出一个嘲讽的微笑。

    纱帘后一只手伸出来,牢牢钳制住她的手腕,郑言冷冷的看着她:“笑什么?”

    陆禾压抑着恶心,微微笑道:“只是觉得苏子瞻的词写得好,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听着叫人伤心。苏子瞻与王弗真心相爱,即便生死相隔,也隔不开思念与深情。”

    “既听着伤心,该哭才是,笑什么?”

    “奴只是笑,幸而苏子瞻不是一厢情愿,所以这首《江城子》才动人心肠。”陆禾眉眼冷峭:“否则,便是那可悲的襄王,苦缠神女而不得,遭人耻笑。”

    她的讥讽让郑言手上一紧,陆禾恍若不知他的气恼,缓缓笑开:“所以,也只有尝过两情相悦之欢的苏子瞻,唯有他才能写出这样的词。”

    郑言倏地松开手,陆禾失了重心跌落在地上,脚上锁链叮咚作响。

    她扭头,瞧见郑言屈膝坐了起来,隔着轻薄的纱帘,郑言目光恻恻,仿佛讥笑:“两情相悦?这世上所有的两情相悦,不过都是虚妄。”

    “为何而钟情?相貌、权势、地位、金钱,无非为这些而钟情罢了!”

    陆禾眼神毒辣,似要看穿他的内心:“那你为何至今不忘我娘?”

    她终是忍不住把这句话问了出来了,不出意外的迎接了郑言恶劣的态度,他拿起这本书重重的甩出去。

    力气太大,钉书的线脱落,白纸在屋内肆掠飘洒。

    在郑言下一步动作之前,陆禾娇怯怯的低下头,道歉:“奴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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