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内静静,小炉子上的茶壶中发出咕噜声,午后慵懒的日光中氤氲蒸汽缓缓升腾。

    郑言闭目坐在椅子上小憩,耳畔只有细微的碰撞声。他悄悄睁开眼,看见陆禾纤长的手指捏着木夹将罐子中的茶拈出,她小尾指微微翘着,像是种着兰花的瓷盆中俏皮往外探头的叶子。

    她沉浸于茶道上,鬓边垂下一缕柔软的青丝遮住右眼,她也只是轻轻吹了一下。

    后头的天光将她的每一根发丝照得犹如金丝银线,照得她的皮肤如出水的菡萏,白里透粉。

    看得入神,谁知陆禾忽然抬头,捕捉到他的视线。

    郑言的眸子往下一沉,然后若无其事的看着桌上的杯子。

    陆禾轻笑一声:“好看吗?”

    郑言并不搭腔,压抑着心跳淡定的转了转扳指。

    其实早注意到这视线了,陆禾只作不知。这眼神,非探究非打量,像是出神时的无意一瞥,她便也不拆穿。

    直到这视线久得都让她生疑了,可一抬头企图去拆穿,郑言却无任何波澜。

    罐子中是茉莉花茶,在陆禾的认知中这是京城女子们才会喝的茶叶,不知何故会出现在郑言的茶桌上。

    陆禾用滚水烫着杯子,闲谈道:“郑太师舟车劳顿来一趟西南,这里的人便用茉莉茶招待你?”

    “西南从去岁夏天一直粮荒至今,这已是最好的茶了。”郑言言语中似乎也不大挑拣,说完这句忽然皱眉大喝:“那是滚水!”

    陆禾忘了泡茶杯的是滚水,徒手便去钵盂里拿茶杯。

    到底是喊晚了一步,陆禾惊呼一声,猫似的迅速缩回爪子,食指尖和拇指尖顿时全红了。

    不等陆禾说要请大夫,郑言忽一个箭步上前,把地上盛凉水的木盆端起来,粗暴的把她的右手按进了盆中。

    盆中的水是井水,泛着丝丝凉意,瞬间将着火的两根指尖缓了痛。

    “不痛了。”陆禾便要抽手。

    谁知郑言仍是按着她,瞪着眼交代:“不想痛几天,就再泡一会儿。”

    被烫伤怎么也得泡上一刻钟才能彻底缓解,不然消了痛便拿出来,过会儿还会继续痛。

    见陆禾无知的模样,郑言打心眼底蔑视的哼了一声,似她这样没过过一天苦日子的娇小姐,哪知道这些见识!

    清水中那只关节粗大的手将她五根细如竹节的指头强势的按压着,像是被鱼叉禁锢着的鱼,没有任何挣扎动弹的机会。

    陆禾不动了,水面的涟漪便逐渐归于平静。

    余光只有高山般的身躯,陆禾面无波澜的弯曲指尖,将那只宽大的手掌叩住。郑言像是被烫了的狸猫,飞速收回手。

    他动作太快太猛烈,溅在她脸上大片水花,垂落的头发全粘在了脸颊上面。

    还不止,这水冰凉,陆禾冻得情不自禁打了个寒颤。可抬眸,却见郑言要怒不怒、似恼想笑的神情,她忽然就忘了对这个人的顾忌,掬起一捧水浇到了他脸上泄愤。

    “陆!禾!”郑言头发半湿,衣襟上都晕了一片,顿时咬牙切齿的警告她。

    陆禾心底有些瑟缩,面上却镇定自若,又给他浇了一捧水。

    他睁大眼,惊异陆禾的无礼,他该教训她的,可……怎么教训?打她板子还是关她紧闭?若只为她浇了自己两捧水,郑言又觉得自己心胸狭窄。

    可看到陆禾眼中得意的挑衅,郑言便从容接受自己本就是个心胸狭窄的人,他当即端起还剩的那半盆水,照着陆禾头上浇了下去。

    被浇了个透心凉,陆禾惊呆了。

    郑言却从头到脚都透着愉悦,哪怕面上没有笑脸。

    “去换衣服,继续给我泡茶。”郑言松散往椅子上一坐,颐指气使。

    陆禾忘了所有的算计和筹谋,顿时怒不可遏,转头回了隔壁屋子,换了衣服就躺下,打定主意绝对不会搭理这个人。

    可一刻钟后,郑言又站在了窗子外面,阴森森的警告:“这杯茶不泡,我保证你今后都睡不安稳。”

    陆禾咬着牙,一动不动。

    寂静须臾,郑言低沉又丰满的嗓音拉出一股柔滑的强调:“你是叫什么?青什么……青玉?”

    她猛地从床上坐起看过去。

    郑言站在窗边,一眨不眨的盯着她,青玉则大气不敢吭的站在门口。

    他暗暗的威胁,让陆禾突然醒悟过来,她并不是一个可以任意撒娇置气的女子。许是刚刚的时光太过恬淡安静,让她忘了自己身上的仇恨,忘了眼前人便是仇人。

    明明阳光就洒在她身上,她的脸庞却一下就暗淡了:“是陆禾不懂事了,这便去给太师泡茶。”

    她目不斜视从身边走过进了隔壁屋,郑言背着手跟上去。

    陆禾还是如之前那样一言不发的泡茶,可屋子里却没有了之前的安然,像淙淙流水滑过山间般的静好突然消失,只有一股让他熟悉的沉重压抑。

    背在身后的手不自觉的蜷了蜷,郑言心中淡淡叹了口气,在陆禾面前坐下。

    死一般的寂静,郑言咳嗽一声,道:“再过半个月,便能回去了。”

    这一句话是如此突兀,陆禾不明白他要表达什么,只妖冶假笑着回应:“怎么太师这么急着回去,准备喝那顿认亲酒?”

    郑言漠然瞥她一眼:“我记得,是你死皮赖脸的粘上我,非要我保证你的下半辈子。这会儿在你嘴里,变成你我急了?”

    陆禾道:“死皮赖脸,也要太师给机会不是?况且我想要的下半辈子,是成为金尊玉贵的太师夫人,你不答应,便打发叫花子似的让我做义女。”

    郑言冷凝开口:“陆禾,给脸不要脸了啊。”

    她撇撇嘴,这才什么都不说。

    郑言深吸一口气,有些恼怒,又莫名的适应。

    又回到针锋相对了,或许满身反骨才是陆禾的本色,才能衬出她的疯狂。那些她恭顺温良的时候,都是她顺应时势的伪装,是让郑言不自在又厌恶的存在。

    两厢安静。

    陆禾拎着茶壶,等郑言杯子一空便蓄水,满脸盼着郑言快些喝完茶放她走的样子。

    郑言自然也都看出来了,刻意慢腾腾的品着杯中茗,把随处可见茉莉花茶喝出了名贵龙井的感觉。

    一杯接一杯的续茶,郑言喝光了三壶水才停下。

    “滚吧。”郑言忍着腹中的闹腾,冷着脸呵斥道。

    陆禾起身敷衍的福了一下,扭头就走。

    这日过后,郑言又消失了,陆禾还是待在那间小小的屋子,由梅老妇看着她。不过这次得到允许,她可以出房门,但不能出院子。

    可宅子里也没什么可逛的,三进三出而已。每一个出口都有士兵守卫,高墙外面更是被保护得密不透风。

    这是郑言喜欢的环境,安全。

    可却非陆禾喜欢的地方,这里与牢房无异。

    如此四五日之后,郑言不外出了,每日在家接见客人,这时陆禾便被禁止出屋子。

    “省得你没规矩冲撞人给太师丢脸!”梅老妇是这么说的。

    青玉当即反驳:“我们姑娘可是全京城规矩学的最好的,她的规矩学问可是人称薛大家那位女先生教的!”

    梅老妇赶苍蝇似的朝青玉挥挥手:“什么薛先生不薛先生,没听说过!”

    随即又哼哼两声,日常卖弄:“要是真聪明的人,是不需要先生啊老师教的,我们太师便是独自成才的!”

    陆禾睨着她,嘲弄:“你也便唬弄青玉没见识,谁人不知前朝李丞相是他的老师?”

    梅老妇脸色大变:“那也算老师?李照那个阴险狡诈的,也配做他老师!”

    想到李丞相的下场,陆禾嘲讽更甚:“李丞相何德何能收了这么个弟子,被他害得绝了后,论起来,李丞相虽也有恶名,可跟咱们这位太师比起来那可是拍马也赶不上!”

    她说得难听,梅老妇顿时怒不可遏:“你个丧门星懂什么!外头说得好听是李照惜才收了太师做弟子,可他弟子三千,我们太师哪排得上号!他是把太师作小厮使,什么臭的烂的都叫太师去做,绝了后也是报应!”

    两句话惹得梅老妇骂骂咧咧没完没了,陆禾难免觉得无味。

    她心想,哪怕李丞相在时,郑言做的恶都是由他指使。那么李丞相去世后,当今登基,郑言大权在握之后做的恶总无人指使吧。

    光是前世她成了齐王世子妃后,就曾见到有人求到齐郁那里,说郑言的爪牙侵占他祖上的田地害得上前租户背井离乡。那人官司打到京兆尹那里,结果京兆尹包庇的是郑言的爪牙。

    这人还是有些门路能通到齐郁这里。

    那些无权无势无关系,被郑言压迫过的人只会更多。

    听着梅老妇喋喋不休的怒骂,陆禾不禁冷笑一声:“你说的是,前朝李丞相绝了后是报应,那么郑言的报应又在何处呢?”

    梅老妇一愣,却说不出话来,半晌她插着腰大声道:“我们太师是好人,好人不会有坏报。”

    她声音提得老高,仿佛这样才能掩盖她的心虚,仿佛这样便能替她的主人正名。

    陆禾冷酷的撇撇嘴,抬头看着外面蔚蓝的天空。

    老天爷,如果你也觉得郑言是个十恶不赦之人,请你让他得到报应。

    如果你不能给他报应,那么请给我力量,让我给他报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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