钻戒,是用来求婚的。

    沈长秋知道,但他有些懵,一时不知道这枚戒指到底是给谁戴的,因为它看起来是一枚女士钻戒,造型却简约朴素,纯净的白金戒圈上只有一个大概……

    一克拉的钻石。

    好大啊,夺目的光芒让沈长秋下意识眯起眼,他还没在现实中见过这么大的钻石,去年参加表彰大会回来时,他还想过要是求婚的话,自己根本买不起一个像样大小的。

    可这枚……

    沈长秋拇指和食指颤颤巍巍拿起,看圈径,怎么也不适合严宁细长的手指。

    难道真的是……

    他目光穿过戒圈,视线落在白盒子里的红色两寸合照。

    毫无疑问了,它是出现在结婚证上的登记照。

    14号那天,他们拍了这张照片,叶青文在民宿院子布置了神秘的场地,严宁还说漏嘴,要他复试完一起去民政局。

    他凝视钻石回想,周身的空间慢慢暗淡下来,仿佛他坐在宇宙之中,包围他的,是一颗颗漆黑幕布上闪烁的星星。

    身前,钻石闪耀的光华,就像是一颗从遥远深处飞来的流星。

    它为他驻足。

    沈长秋两手都在微微颤抖,他试探着,将钻石的星光,一点点向他左手的无名指移去。

    戒圈完美穿过指尖,接着,毫无阻碍地穿过了第一指节。

    第二指节。

    最后,这道意外之中的“流星”,落在他无名指的指根,不偏不倚,不多不少。

    沈长秋恍惚将五指分在空中,略微仰头看去,这枚一克拉的钻戒,真的戴在了他骨节分明的男性手指上。

    光辉闪耀璀璨,火彩热情奔放,与他白皙的皮肤像是天作之合。

    “好看。”似乎她的声音在耳边说。

    沈长秋浑身战栗,泪眼朦胧间笑了出来。

    如果十四号那天没发生意外,那么等待他的,将会是人生中最美好、最幸福的一件事了。

    这应该也是她的生日愿望,她也想和自己有一个真正的家。

    沈长秋闭上眼,无法阻拦的情绪要奔涌而出,他右手捂住左手,将无名指的钻戒放在心口,身子逐渐向地板俯了下去,额头抵在那几张纸和信封上,脑海中出现了十四号那天的假想场景。

    那天的天气也很好,满城的樱花还没调谢。

    一进院子,她可能会转身,把那顶纯白的头纱戴在自己头上,而自己,一定蠢蠢发着愣,还不明白要发生什么。

    她不会解释,也不会说话,只温柔地看着他,然后牵起他的手,在叶青文、沫沫和赵远见的注视下,带着脸红头晕的自己,走过粉色花瓣的海洋,站在院子的花海中央。

    她会拿出这枚白色的盒子,会抬头看他。

    璀璨光芒熠熠生辉,她会重新牵起他的左手。

    “沈长秋,你愿意吗?”

    她会在那时问出这句话,她的眼睛里一定是最温柔的色彩。

    此刻,埋头在衣帽间的沈长秋,仿佛闻到了满地白.粉色雪山玫瑰的甜美。

    “愿意……”

    此刻,他哽咽回答,“愿意的,我愿意的……”

    他哭了,又笑了,慢慢地,哭笑声中夹杂着点点委屈抽噎。

    她都做到这种地步,还要这么狠心地说再也不见。

    明明他们马上就能成为真正的一家人,明明就他们可以真的有家。

    你真的舍得吗?我知道,你不舍得的。

    沈长秋坐起身,他的眼泪打湿了地上两张纸和信封。

    他伸手拿去,其中一张,是他见过的结婚备案登记表,配偶栏的名字写着的,是沈长秋三个字。

    另一张是他自己的履历表,这些都是她要交的材料。

    落款的日期,是2月13号。

    沈长秋连忙擦去纸张上的泪渍,将它规规整整放在一边,像是某种神圣纯洁的物品。

    还剩最后一个信封,上面无名无姓,牛皮纸的表面,被他刚才的泪,洇出一朵朵深色的湿痕。

    信封很厚,开口没有粘紧。

    里面是一沓照片,是情人节那天和她拍的。

    沈长秋没来得及看,因为还有几张折了四折的信笺。

    或许,是信。

    严宁的字迹已经透过纸张反到纸背,不好的预感油然而生,沈长秋浑身发冷,他猛地放下手,似乎知道这会是什么东西。

    犹豫片刻,他深呼吸了几口气,慢慢打开了那张信笺,最顶部并没有出现那两个令人生寒的字。

    「沈长秋」

    开头是沈长秋的名字,严宁本随意潦草的字,在这封信上罕见的规整起来,就像是一笔一划缓缓写下,仿佛她现在坐在面前,跟沈长秋说着最真挚的话。

    「沈长秋,如果你真的看到这封信了,我知道,你一定在哭。」

    没哭。

    沈长秋抿紧唇,他用手背擦去要落下的泪,不想让这封信的目的,和内心揣测的一致。

    可这封信在抖,她的字在晃。

    「真的对不起,我也不想写这种东西再让你更加难过。」

    「我错了,你别生我的气,我怕我来不及和你道别,有些话也来不及和你说,我怕你醒来,就会知道一些让关于我的事。」

    这封信,看来是严宁在他昏迷时写的。

    而说的事,就是脑海里最坏的结果,他要失去他的女孩了。

    沈长秋擦完右眼,刚擦过的左眼又淌出泪。

    不哭,他告诉自己,毕竟现在还什么都没发生呢。

    「好了,我真的错了,别哭了好不好?再哭脱水不好看了,我说过的吧,你哭起来丑。」

    唰得一下,沈长秋两眼又像开了闸,他脑海里,浮现出严宁低眉凑过来哄他的模样。

    「听话,别难过,我昨天去看你了,你睡得还很好,还有叶青文给你扎的两个辫子,很适合你,可爱。」

    沈长秋摸了摸脑袋,她之前果然是来过的。

    「沈长秋,你的名字很好听,就像是冬天永远不会来,永远不会变冷,永远那么暖和和的,只是我可能,没办法陪你了,但是你的一辈子还很长,你的爸爸妈妈还找到了你,你也有自己的家了,真的很替你开心。」

    沈长秋心口猛地痛了一下。她猜错了,这个世界最亲的人,只有她了。

    「对了,那只兔子,我放在宠物医院了,你房里的花花草草,我也托叶青文安排好了。」

    「要乖乖的,要听他的话,叶青文人挺好的,只是嘴巴碎了一些而已。」

    「还有,不许不吃饭,也别东想西想晚上不睡觉,你复试一定会过的,我相信你,你是天底下最聪明的人了。”

    「就这样吧,沈长秋,你别看我了,我的样子难看死了,你就把我当小孩子的样子吧,因为我要去见我的爸爸妈妈了,他们一定也很想我,你也应该为我感到高兴。」

    沈长秋一遍遍擦着眼睛,才能看清越来越少的字。

    「我也只能留给你那些庸俗的东西,别有负担,还有,其实我……」

    “我”字的最后一个比划,笔尖像是停顿,留下一个深深的墨点。

    这行字的笔触边缘像是被水晕开,又被擦去,拖出了几道平行的黑色墨痕。

    她像是在这里哭了。

    「其实,我根本就不是你要找的那个阿宁,我只是冒用了她的身份跟你拉近关系,一切只是巧合罢了,她肯定还活着,还在某处开心的活着,你一定要活下去,然后找到她,我相信,你能找到她的。」

    「忘了我,忘了我们的事,去找她。」

    这是最后一行,再也没有了。

    沈长秋将这张纸翻来覆去,她的信结束了,她的字结束了,她的话结束了,沈长秋的心,仿佛要在分崩离析的躯壳中停止摆动了。

    那天在警局,她原来是这个意思,她确实没有正面承认过她的身份,却也在这封信里说她不是她。

    或许,她是给自己留一个盼头,让自己好好的活着。

    可是……

    沈长秋打开剩下的几张纸,白纸黑字是他不愿看到的两个字。

    遗嘱。

    各项房产和财产列清后,是遗产的安置去向,下一行写着:「在本人去世后,上述房屋产权与财产,自愿赠予沈长秋。」

    后面几张是遗赠协议,甚至怕沈长秋未来不愿意似的,贴心地附上“接受遗赠声明”。

    所有的内容都写好,只差他的一笔签名,写上,就可以获得她的所有财产。

    沈长秋快要呼吸不上来了,一手拿着她写的信,一手拿着遗嘱,就像一个冰封的雕像。

    不知过了多久,他突然起身,疯了似的开始在她的衣帽间里不停翻找,从上到下,从外到里,将所有的衣服,所有的收纳箱都拉了出来。

    终于,他在衣柜在下面的转角深处,找到了那个见过的白色收纳箱。

    如果不是伸手去掏,根本不会发现这里面还藏着东西。

    盖子掀开,众多零碎的东西中,沈长秋认出了一只独眼小熊,一个变形生锈掉漆的铅笔盒,一个手机,一件很旧的呢子大衣。

    还有一张过塑的照片。

    画面的饱和度早已没有当初鲜艳,但最边上那两个小人紧紧挨在一起。

    沈长秋笑出声,指着画面里那张倔强的小脸说:“你看,明明你就是你,不会有别人了。”

    夜色越来越深了,沈长秋把衣帽间收拾干净,将发现的一系列物品,全都移到严宁卧室的床上。

    他没开灯,床尾的落地窗外,一片静谧深蓝,银盘似的月亮照亮了他的视野。

    沈长秋将头纱戴在了小兔子头上,它和黑猫齐肩靠在床头,戒指盒摆放在它们中间,俨然是一副新婚嫁娶的场景。

    沈长秋坐在床尾,身上裹着严宁的被子,将他和严宁拍的情侣照,一张张摆放在面前。

    欣赏完毕后,他打开了严宁箱子里那部旧手机。

    这是她在兰河桥下水救人时淹坏的,沈长秋花了几百块修好了它。

    密码界面,沈长秋没有思索,直接输入自己的生日,画面一闪,桌面背景是阳光下飞舞的蝴蝶。

    他点开相册,还是时间线上那些青涩的自己。

    沈长秋凝视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露出宁静与满足的笑,他放下了对于过去或未来无法控制的担忧和焦虑,拥抱了此刻的平和和喜悦。

    他看向窗外,轻轻说:“阿宁,你有家,我也有家,是我们两个人的家,我会等你平平安安回来,你不是应该来娶我吗?”

    这个要娶他的小女孩,穿上了冰冷厚重的盔甲,握着锋利的剑,化身勇猛的女骑士,陷身在黑夜云波诡谲的斗争里。

    沈长秋闭上眼,抛却了唯物主义,两手放在胸前合十,变成了一个虔诚的信徒,向不存在的上天用力祈祷。

    无论耶稣或是佛祖,无论付出任何代价。

    他不断地无声喃喃,时间的指针,不经意划到了夜晚十点。

    他的电话响了,是叶青文。

    “喂?元宵快乐啊,小傻子。”叶青文声音放得很低,温声道:“你怎么样?和他们相处的还好吗?”

    沈长秋愣了一下,看着床头的玩偶,笑得很灿烂:“叶律师,我很好,我现在特别开心,你知道吗,我是有家的!”

    “哟?”叶青文似乎有点惊讶,像是往哪放松一躺,声音也懒散下来:“那很好啊,那我就不担心你了。”

    “嗯,我真的很好,我打算明天就去民宿收拾院子。”沈长秋计划着说。

    “你也不用那么着急回啊,不过你那怎么那么安静呢?”

    叶青文那边还能听见隐约的鞭炮劈劈啪啦声,沈长秋这边,只有远处升起的零星烟花。

    沈长秋说:“很晚了,都该休息了,叶律师,也祝你元宵节快乐,阖家团圆!”

    “还有吗?”叶青文收到祝福很是开心。

    “嗯……”沈长秋想了想,“那……祝叶律师越来越有钱!人越来越帅!”

    “啧啧,嘴甜得不行,那你好好休息,我明天也就回去了。”

    叶青文挂了电话,沈长秋平和的心更加温暖,外面的的烟花点点绽放,无名指上,钻石的火彩愈发亮眼。

    沈长秋重重地呼了一口气,飘忽许久的心,像是彻底安定了下来,他侧身缓缓倒在床尾,耐心欣赏钻石里反射的色彩变化。

    “元宵节快乐,阿宁,我很想你。”

    一早,天还没亮,沈长秋偷偷溜出来,昏沉的光线里,他背着他的书包,回了民宿。

    他今天穿着的,是去年在深山里,他穿过的那件姜黄色的冲锋衣。

    上午,叶青文的北斗星咔嚓一停,扭头一看,院子的大门敞开,还没来得着急,半扇腰门后,沈长秋哼哧挥着铁锹,一大半的地都被他松过了。

    “叶律师,你回来了!”沈长秋停下铲地的动作,向叶青文转头微笑,“房间我都收拾好了,重新开张了。”

    “啊?不是……”叶青文看向腕间的表,又挠头指着地:“这么早,你什么时候来的?你是机器人吧?”

    “我昨天晚上就回来了,他们应该不会再来找我了。”

    沈长秋依旧微笑,面色没有一丝变化,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说完,他继续低头干活。

    “他们?等一下,”叶青文急忙走近,“你昨天就回来了?那你昨晚在哪呢?”

    “昨晚……我回自己的家了。”沈长秋笑笑说,右脚踩上铁锹,又铲了一锹土。

    “不是,不是……你别干了,别干了!你给我说清楚!”叶青文一把将沈长秋手里的铁锹扔在地上,拽着他进了民宿。

    圆桌前,沈长秋把曲江婷和沈富荣找他,只为了给他们另一个儿子捐肾的事,都告诉了叶青文。

    “这他妈的算什么父母!”

    叶青文表情愠怒,右手锤向桌面,木头圆桌晃了几下,沈长秋很是乖巧的坐在对面,刚才,他就像讲述了一件别人的烂俗故事。

    沉默良久,叶青文抬眼说:“不过,不愧是你,还知道遗弃罪呢,但你一个人了也不跟我说,就这么跑回来,万一遇到点事怎么办?”

    “对不起,叶律师。”沈长秋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你放心,我可以自己照顾好自己的,那还是多亏了你的民法典,但是……叶律师,我想问你一件事。”

    “什么事?”叶青文俯身倾听。

    沈长秋置身事外的表情终于有了变化,他从书包里拿出严宁的遗嘱和遗赠协议。

    “这件事,你知道吗?”他将协议推至叶青文面前。

    “这个?”叶青文抓起来一看,眼神飘忽不定,“你怎么发现了?”

    叶青文一会看白纸黑字,一会看向镇定自若的沈长秋,似乎不知该说什么,砸吧了几次嘴,将遗嘱整理好放回桌上。

    “唉呀……她找我写这个就是玩玩,有备无患嘛,你别想太多,我也是想着你还要考试……所以……”

    “没事的,叶律师,我又不会怪你,我知道她现在很危险。”沈长秋舒展开皱起的眉,“但是,我要是不接受,会怎么样?”

    “财产充公呗,她就她一个人,还能怎么样。”

    “那你这里呢?”

    叶青文左右侧头看了看民宿,不以为意说:“合同到期,自然就跟我没关系了。”

    沈长秋也跟着叶青文看向这间民宿,似乎是有感情了,沈长秋觉得这里也像是另外一个家。他像是做了什么决心,回视叶青文,“那我知道了,我会等到她回来。”

    沈长秋站起身,“我会好好准备复试的,还有,上次叶律师你问我的问题,我也想好了。”

    “啊?什么?我问你什么了?”叶青文一头雾水,完全想不起来那夜的“促膝长谈”了。

    “没什么,叶律师你先休息,我先去干活,中午一起吃饭吧。”

    沈长秋站起身,还没走一步,门口的风铃一响,沈长秋和叶青文侧头看去,还以为来了新的客人,却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程江。

    沈长秋第一秒的反应激动和高兴,如果程江来找自己,那是不是说明严宁他们的任务彻底结束了,她要回来了?

    可程江扶着门框,看起来很是憔悴,神情焦急不已,眼里满是血丝。

    他看向没有多余一人的大厅,哽咽问:“她……她有回来过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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