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大队锦衣卫涌入西市。

    整条街被阴森诡怖的气氛笼罩住,往常藏身树上的聒噪蝉鸣,这会儿全都销声匿迹。

    璇银阁内,门窗被封,只余少许亮光从门窗细缝挤进来。

    地上大滩血水不断朝四周蔓延,其中一股流到陈掌柜右边膝盖前,温温的,腥甜血腥味钻进他鼻孔里,胃里一个劲儿地反酸水。

    他屏住呼吸稍稍抬起眼皮,往右前方看了眼,还在往下滴血的绣春刀高高举起,刺啦一声,血水从跪着那人的脖颈处喷涌出来。

    人随即倒下,抽搐片刻后,再无生机,只余一双眼睛,还在惊恐地瞪着什么。

    这已经是第四个了。

    离方才死了之人最近的男人做伙计打扮,手背上有陈年的刀疤,且是绣春刀所伤,显然是常年在刀口上讨生活的亡命之徒。

    此刻他满头冷汗,后背衣衫浸湿了大片,双肩不受控制的发抖,喉结上下滚了滚,颤巍巍看向桌边坐着的男人。

    赤红色飞鱼服,宛如鲜血浸染过的颜色,刺目剜心。

    “人,在哪儿?”冷冽的声音,似寒风削冰。

    地上跪着的男人只迟疑了一瞬,搭在他肩上的绣春刀已经吻上颈侧,血花散落,又倒下一个。

    “扑通”一声,跪在他身侧的同伴脸朝地摔砸下去,双目空洞,神智都不清明了,含着哭腔颤栗着吐出三个字:“雨、莲寺。”

    一声轻笑落下。

    屋内所有人的目光全都看向桌边坐着的男人,他搭在桌沿的修长手指有一下没一下轻轻点着,指骨分明如白玉雕刻的竹节,细微的声音,落在地上跪着的那些人耳朵里,仿佛薄刃剔骨,钻心的疼。

    这人是锦衣卫北镇抚使兰洵,一个很多人光是听到名字就会止不住胆颤的男人。

    陈掌柜双膝跪得已然麻木没有知觉,挂在鼻尖的一滴汗珠眼看着就要掉下去,他紧张得放缓呼吸强撑着,生怕露了怯被人注意到,再把小命搭进去。

    “他,带回诏狱。”

    兰洵轻飘飘一句话落下,余下跪在血泊中的三人嘴才张开,颈侧便感觉到一丝凉意,讨饶的话生生断在喉咙里,似断了的稻穗,耷拉着脑袋接二连三倒下。

    陈掌柜紧紧闭着眼睛,听到锦衣卫将瘫地上的人拖出去了,他微微眯眼睁开一条缝,瞧见那人方才瘫坐的地方有一滩水渍,很快被血水漫过。

    兰洵鸦羽长睫微动,一双漆黑美眸掩在精致的眉弓下,透着寒潭深渊的阴冷,低低唤了声:“陈掌柜?”

    “大、大人明鉴,小人对他们的所作所为真的毫不知情。”陈掌柜后背猛地缩了下,跪爬到兰洵脚边,伏身以额触地,张口声音便是发抖的。

    兰洵起身,飞鱼服包裹下的玉树长身愈发挺拔,狭长的桃花眼内波光潋滟,一等一的好样貌,偏周身充斥着凌厉、森冷的肃杀气息。

    “知不知情,下了诏狱一审便知。”

    旁边立着的锦衣卫过来捏住陈掌柜后颈衣领,拎小鸡一般将他肥圆的身子自地上提起来。

    听到要去那仿如人间炼狱的诏狱,陈掌柜心口一阵抽搐刺疼,脱口而出道:“大、大人,小人的主子,可是九殿下的亲舅舅!”

    京都谁人不知,诸多皇子中,最得皇帝喜爱的,便是宠妃虞氏所生的九皇子。

    已经走到门口的兰洵脚下步子微不可察的顿了一下,再没多余的反应,迈着一双长腿出去了。

    与此同时,一柄寒凉的刀刃抵上陈掌柜颈侧,血水沿着衣襟领口往下淌,小眼睛霎时瞪得老大,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

    持刀的锦衣卫冷笑一声,揶揄道:“陈掌柜莫不是忘了我们镇抚使的主子是谁?”

    锦衣卫的主子从来只有一人,那便是大邺的皇帝。

    陈掌柜脸色煞白,彻底绝望,任由锦衣卫拖拽着从璇银阁出来。

    街上迎面行来一列骑马的队伍,看到为首的两人,陈掌柜脸上的肥肉抽搐了两下,颈侧贴着绣春刀,他不敢太过激动,眼尾余光很是得意地瞟向兰洵。

    他脸上的冷漠一成不变,双眼沉静,腰身立得笔直,不卑不亢对马背上的人拱手:“下官见过九殿下。”

    “兰大人,不必多礼。”

    九皇子腾地一下从马背上跳下来,双手搭住兰洵行礼的胳膊,笑容和善道,“我与舅舅……途径此处,远远瞧见大人在,便想着过来跟大人打声招呼,没打扰到你吧?”

    九皇子说着,探头往璇银阁里面看了一眼,瞧见那满地的血水、尸体,倒也没表现出多少惊讶,视线略过被锦衣卫扣下的陈掌柜时,眉头略微皱了下。

    半个时辰前得到的消息,有死士大白天强闯锦衣卫案牍库,足见要偷的东西有多重要。

    兰洵外出办差已半月有余,今日才入京便出现在这里,在他脸上看不出丝毫的疲倦,行事效率实在让人乍舌,难怪皇帝对他诸多偏爱。

    “谢殿下挂念,下官有事先行一步。”兰洵一个眼神,周围众多锦衣卫全都训练有素翻身上马,朝该去的方向去了。

    兰洵才上马背,虞将军驾马过来拦在他前面,皮笑肉不笑说道:“兰大人,封了我的店,还抓我的人,是不是该跟我说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儿?”

    兰洵霜白冰冷的一张脸,恰如传闻中说的那般,像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活死人,浑身都透着瘆人的邪气。

    他略微勾了勾唇角,淡淡道:“风太大,兰某没听清虞将军问了什么,可否请将军再问一次?”

    兰洵的身材远比常见的武将还要魁梧高大,便是跨坐在马背上,气势也不输虞将军这位久经沙场之人。

    虞将军被他一双探不见底的黑眸盯得莫名紧张起来,还没来得及反应,他□□的马已然甩着尾巴后退了两步。

    “舅舅!”九皇子跑过来拽住虞将军的缰绳,明明是和虞将军说话,眼睛却看着兰洵,“舅舅醉糊涂了吧,北镇抚使为我父皇办事,你方才的话,很容易让人误会的。”

    “是、是我僭越了,大人勿怪,”虞将军忙从马背上下来,陪笑道,“若有我能帮上忙的……”

    虞将军话还未说完,兰洵朝九皇子略微拱手,策马走了。

    态度之嚣张,令虞将军带来的一众下属咋舌,纷纷退立两旁让出一条路来。

    离璇银阁最近的一条巷子里蜷缩着不少人,都是锦衣卫封街时躲到此处的,有摆摊的商贩,也有路过的行人。

    其中有位头戴墨绿云纱缎帏帽的姑娘靠墙站着,层层薄纱云雾般掩了她的容貌,偏一身荷叶绿交领襦裙衬托出的婀娜身姿起伏连绵,惹人遐想。

    两个地痞见她孤身一人,不断推开挡在前面的人,慢慢朝那姑娘靠过去。

    她柔荑十指捏着帕子,袖口露出的一截藕白肌肤,让人迫不及待想掀开那碍事的帏帽,一睹芳容。

    巷子外有锦衣卫守着,藏身此处的人几乎不敢妄动,便是有人瞧出了两个地痞的龌龊心思,恐惹祸上身,无人有心思多管闲事。

    眼看着两个地痞挤到那姑娘身侧,满是汗液污渍的大手就要搭上她纤细的腰肢,姑娘突然抬手,吓得地痞慌忙收回手。

    怕她是个烈性子,叫嚷之下引来锦衣卫,整条巷子里的人可能都要跟着遭殃。

    下一刻,那姑娘拨开挡在前面的帏帽薄纱,露出一张白净、轮廓姣好的脸,瞧着只有那地痞的巴掌大小,澄澈水灵的杏眸越过人群往街上看,像是在找什么。

    她樱红唇瓣翕张,悄声问站在她前面的老妇人:“婆、婆婆,您刚刚说的大人,姓、什么?”一开口便知她是个结巴,短短一句话,说得极其费力。

    老妇人惊惶回头,忙不迭伸手捂住她的嘴,“嘘”了一声。

    方才不过是和儿媳妇耳语几句,她来京都的头一日便撞上锦衣卫,自是要告诉她其中的厉害,尤其是锦衣卫中酷吏之名远播的北镇抚使兰大人。

    有传言说他不用任何刀具,仅凭一双手,便能将人分筋错骨、剥皮割肉,人犯若是落到他手里,挨上千刀也能痛而不死……

    如此杀神,不小心远远遇上了,回家千万要烧香祷告一番,以免沾染了煞气,夭寿折福。

    那姑娘乖巧地冲老妇人点点头,老夫人心有余悸看了眼巷子外,见锦衣卫已经撤走了,才徐徐松开手。

    “他、是叫兰洵吗?”

    那姑娘胆子实在大,凑到老妇人耳边低低问了句,听到那两个字,老妇人猛地抽了口气,倒在儿媳妇怀里直哆嗦。

    边上众人如避瘟神一般朝旁边躲,那姑娘垂下浓密卷翘的睫毛,片刻后,像是鼓足了勇气要做什么,她摘下帏帽大步朝巷子外跑出去。

    在京都住久了的人都知道,出门若遇上锦衣卫封街,便是亲眼看到他们撤走了,也得留在原地至少等上一炷香的时间,以免他们中途折返回来有所冲撞。

    见那姑娘冲跑出去,有人当她吓得神志不清失心疯了,有人又觉得她是利欲熏心,自诩有几分美貌,便不知死活想攀上锦衣卫,求一时富贵。

    这姑娘名叫云疏雪,是新上任的京都府尹云大人家的长女,全家搬迁到京都半个多月了,到今日才有机会出门一趟。

    原是婢女陪着她去璇银阁买首饰,左挑右选相中一支玉簪,交给伙计包起来,还没来得及给银子,锦衣卫就鱼贯而入,把店封了。

    被驱赶到街上时,外面乱作一团,人人抱头鼠窜。

    云疏雪被人群推挤着进了这边的巷子,与婢女走散了。

    初来乍到,也听过不少关于锦衣卫的可怕传闻,她向来惜命,自是不敢招惹。

    然则,方才听人提及今日到此的大人姓兰,且方才瞧巷子里众人的反应,显然他就是叫兰洵。

    或许又是同名同姓之人,可既然遇见了,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机会,云疏雪也不想放过。

    有些事,总要问清楚了,才能死心。

    长街尽头,大队的锦衣卫只剩些许模糊的背影,云疏雪眼眶泛红,踮着脚尖拼命挥动手上的帏帽,用她自认为很大的嗓门,喊了声:

    “阿洵——”

    她猛提一口气,正准备喊第二声时,被身后疾驰而来的马蹄声打断。

    原本扒在巷口探头张望的几个人,看到马背上的赤红色飞鱼服,仿佛见了鬼一般,脸色大变,缩着脑袋躲回巷子里去了。

    云疏雪刚转回身,红鬃烈马从她身侧飞过,撩动她裙摆翩然飞舞,刺目的阳光由上而下落她脸上,只见一抹红色的影子,没看清策马之人的模样。

    心口没由来地狂跳不止,她抬起帏帽挡在额前遮住阳光,再次转身。

    骑马的人,折返回来了。

    他一眼将顶着帏帽的云疏雪从头到脚看了个透,抽出腰间绣春刀时,刀刃与刀鞘快速摩擦下发出清脆的响声。

    刀尖轻轻一挑,帏帽从云疏雪手里脱落,莫名的寒意当头袭来,带着逼人的威慑力,她腿脚一软,踉跄着跌坐地上。

    “哥、哥哥,我、我是雪儿!”求生的本能使得好好的一句话,脱口而出时,语气里不自觉带了求饶的意味。

    云疏雪嗓音清甜,原本说话就不利索,紧张之下愈发结巴,更显出几分笨拙的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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