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岁时,有人说他是前朝遗孤,太祖自然慌乱不已,若是普通逆党,军队在握,讨伐了便是,但管知穹若是从可用的良臣变成夺取江山的逆党,那他的聪明与智慧声望足以让太祖难以在龙榻上安睡,龙椅上淡坐。

    太祖先是下令严查。当年世家不服皇室,查起来不会容易。但是有心之人安排,不会允许查不到。顷刻之间,一切崩塌。太祖的手段其实不够高明,若是暗中,就不用言明他的身份。这也让管知穹多了一个选择,为了保命而起义,但是他不愿如此,因为不愿去打破如今好不容易安定下来的局面。金黄色的稻谷,畅通的河道,天下人的欢声笑语。

    在友人的帮助下,他假死逃过一劫,但从此要隐性埋名。他同意了,前半辈子朝堂后半辈子江湖,余生与家人相伴。他惭愧于连累了家人。京城无法再待下去,子孙们没有办法在朝堂施展抱负,荣华富贵不再。可惜,中途出了问题,妻子与家人都遇害了。他走出大牢后,重见天日,收到这个消息时,光打在脸上,却觉得昏天暗地。他托人找到尸骨,亲手埋葬。他本想陪着他们一道,不幸中的万幸,是他五岁的小女儿,没有消息。从此,他开始漫漫寻求之路。即使找回的希望渺茫,他却从不这么觉得。最辛苦的不是靠双脚走在广阔的土地上,从茫茫人海里找到当年的一个无知孩童,而是怕自己的身份被发现,牵连到女儿。可是,他要找到女儿,万一她在受苦受难怎么办呢!

    这十年,他都在找,找遍大江南北。即使,他当时扬言他是管知穹,也无人会信了。如今的他,满脸苍桑,风华不再。

    从鲜衣怒马的少年郎到成熟稳重的肱骨大臣到阶下囚,再到如今的满头白发,浑身尘垢的老者。谁能认的出来。

    而寻找的这十年,是郦清源在朝堂上大放光彩的十年。游刃有余,兢兢业业,风头无两,受人尊敬。后来,郦清源走出京城,走到地方。偶遇到了仍旧在寻人的管知穹。管知穹更加心急,心急的是不知何时才能寻到,最怕女儿真的有危险,却因他晚了一步,出了事。

    郦清源没有认出他是谁,但是管知穹认出了。如果他要找到小女儿,世家会是极大的助力。他这十年间不是没有想过找世家帮助。只不过没有人会帮忙,自己没有可以换的东西。但是十年过去了,又看到郦清源携妻的样子,或许可以一试。这一次,试成功了。他用郦家的力量去找他的女儿,他在暗中帮郦家帮他做事。那一天,他改名,管平微。而郦清源的长子就叫做郦知微,好像冥冥之中有些事就被注定了。

    管平微在郦府待了二十五年,他没有立于朝堂之上,但朝堂上却充满了他的影子。后来,他的女儿找到了。不过见的是最后一面。他给小女儿取名南华,寓意自由自在,愿她在天地间自由的畅行。小女儿走丢后,是被一户来京城做生意的人收养了。平安长大,却不幸,年少生了一场大病,郦家找到她后,立刻告知了郦清源,郦清源立刻安排好。管平微赶上了最后一面。最后一面,管平微没有相认,说不出,全是亏欠,满是绝望。至此,管平微再无具体牵挂的人了。一蹶不振,流放自己,也不想留在郦府,想让郦清源另寻他人来胜任这个位置。但郦清源不愿意。他不愿意这样一个充满智慧的人离开,泯灭,甚至离世。他让长子偷偷过去,跟他下棋,与他说话,和他相伴。渐渐的,他重新恢复了些元气,有了寻常老者的性情。可是命运啊,再一次给了他打击,那个陪着他叫知微的孩子,矫矫不群,却英年早逝,而他看做是弟子的那个中年人,忽然之间也变成了老年人。多么相似,命运啊,为何要让那个孩子离开,极度的苦痛,为何让他再一次体会到,要他承受两次。那些细节,那些眼泪,那些悲痛。

    这一次,他隐藏下自己的巨痛,去陪着那个中年人。后来,郦清源心如死灰般离开时,言“先生,我知您后来选择留在郦家是为了天下苍生。如今,您可以选择离开,天高海阔,天地浩大。若是您仍旧奉献,希望您能帮帮祁钰,看顾着他一点。管知微同意了。这一帮就是五年。这个年轻人也很厉害,卓尔不群。但是为何他也带着些悲剧。

    这一局无解,他亲自入局解题,但是放不下心,希望谢祁钰能对他自己好一些。但是看到有人如此关心守护他,又有能力,他也放心多了。

    这一次的局,不快,不慢,才不至于惹人起疑。

    他笑,天意弄人,时间变了,结局没变,但时间变了,就足以改变许多事。管平微入局解决这件事,首先因为天下百姓,这是他这辈子一直所为的,二是因为郦清源,给了他继续施展抱负的机会,信任他,帮助他,他愿意关键时刻护着郦清源爱护半生的郦家。三是因为谢祁钰,管平微原本只是因为郦清源的请求,后来真的把谢祁钰当做自家小辈看待。管平微自身惊才艳艳,也看到后生中才华横溢的人,却无力的看着他们坠落,这一次,他能做,就保住吧。

    我和祁钰是被鸣山喊醒的。

    “大人,夫人,管先生出事了。管先生在朝堂上扛下了此事。并且说了一个名字管知穹。刺杀您是因为萧家拿着管夫人以及他家人的尸骨要挟。管先生能派出五十个暗卫是因为准备了很多年。”

    “你说什么,”谢祁钰很震惊,听完立刻从床上翻起来,要到朝堂上去。

    “管先生如何了,我确实不知道管先生从前的身份。但当年的事情听过一点。那陛下呢,陛下说什么了。”

    “陛下没有直接处理,而是先将管先生压入大牢。仔细考虑。”

    “不好,管先生年老体弱。他给自己的结局怕是死在牢中。管先生在朝堂说缘由的时候可还说了什么。”

    “并无。”

    “上一次,管先生能从牢里出来。这一次,就也能。我要上朝,若是朝会散了,那就进宫面圣。”

    “我们一起去。昨日,先生让我带一句给你,说,这间屋子要还给你,即使舍不得。先生还说了其他的,当时我听着觉着有些不对,但不知为何回来就睡到了现在。”我话说的极快,边说,边扶着他想走出门去。

    “我也是。恐是先生给我们下了药。这都不重要,管先生安好,当下最重要。”

    “稍等,先生说还有一份东西要给我。不知在哪。”

    “鸣山,你去备马,先看看东西,说不定是先生留下的妙招。”门前,就是两个大木箱。我蹲下打开,首先看到的就是一句话:大人,老朽已经安排好了,上一次老朽走出暗无天日的大牢,这一次不需要了。你也来不及。老朽不想再一次白发人送黑发人。对不住,还是把夫人拉了进来。”

    “夫人,这一副棋子与棋盘,老朽珍藏了许多年,从前也有一个小孩常常陪我下棋,昨日你盯着棋子的眼神和他小时候有些相似,也有他长大后的影子。可惜他不在了。这份眼神让老朽更加不忍却也更加坚定,相信你会做好,与做到。这副棋子与棋盘送给你。”

    我们来不及流泪,再一次倒下。

    管先生还是走了。先生这一局到底是怎么安排的,我们不得而知。他留下的,除了一副棋子与棋盘以及两箱书与笔记,好像不剩什么了,再也没有人知道他完完整整的一辈子,也没有人知道他绝著的功绩,这个金光闪闪的名字,不会流芳百世。他明明是一位国士啊。

    遗憾,可惜,不平。

    祁叔离开的消息,也瞒不住祁钰。

    祁钰的心攥成一团。他安静吃饭,准时吃药,平静的处理事情,坐着马车慢慢的进宫面圣,商议国事。我却明白他一点生机也无。

    同样,我也悲痛万分,知晓自己心中的苦痛有多痛,而他只会更痛,一位相伴他长大,一位是他的智囊,为天下献身入局。

    夜里,我点亮蜡烛,灯光微弱,就连看清对方的脸,都需要靠的很近,我和祁钰现在都不想点太多的灯。看不见,欺骗到自己更容易些。骗骗自己什么都没有发生。

    “祁钰,陪我喝几杯吧,你不准喝哦,你还要照顾我。”郦沁舒是故意这么说的,他受着重伤,酒一滴也不能碰。让他看着自己喝,或许也能够让他吐露心扉。酒不醉人人自醉。

    “阿圆,他们都离开了。我不想要他们离开。祁叔应该在府中走着,游刃有余的处理着事务。有时候喝着小酒,耍着刀。先生,就应该在能听见流水与鸟鸣,闻见花香的屋中坐着,喝着茶,手里握着棋子或是捧着本书。承诺你的也没有做到,让你无需操劳府中事务,至少是平安喜乐字。可是一个都没有实现。”他说的口吻很幼稚,满是伤痛,伤痛不离现实。

    “你与祁叔,与先生。一起经历过,陪伴过,焦急过,欣喜过,庆幸过。你的身上有着他们的影子,他们会一直在。”

    “从前我只觉得自己所执着的,只失去过两次。第一次的感知,融入后来漫长的岁月,成为底色的一部分。第二次,因为有了更深的知觉,变得更加执着。是不是人真的要不执。”

    “一路获得,一路失去。不执,很好。但若是不执,人变没了色彩,变得淡漠。执与不执,中庸最好,可中庸最难。我们都会更好的。祁钰,害怕也没关系,我们都在,祁叔和管先生也在。管先生说岁岁年年,年年岁岁。说人一生只有一百个四季。我们还有岁岁年年,年年岁岁,按长命百岁来看,我们还可以一起看七十五回春花,夏木,秋月,冬雪。”

    谢祁钰紧紧的抱紧我,不松手。我酒量确实不好,这晚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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