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大后街二楼咖啡厅靠窗的座位上,梁深捏着一张简历,瞧着楼下那个娇小的人影,朝对面的韩素开口了:“你不把人叫上来?”

    韩素愣了一下,朝着他刚才的目光望去,见胡整整提着一把硕大的遮阳伞,正卯足了劲儿将伞扔到空中,确定伞稳定落到对面后,她抬起脚试图翻越H大侧门的电动伸缩门。

    韩素尴尬的抽了抽嘴角,转过头与梁深解释:“那啥,她不知道我过来。”

    梁深点了点头,又重新投入到那份简历中:“她要是延毕我到觉得没什么,但休学……你我都是经历过的人,知道这属于典型的知难而退,所以她是不准备要这博士学位了?”

    韩素从包里掏出了烟,正想习惯性的点上一支,瞧见周围还有不少学生,又按了回去:“她年前生了一场大病,不适合再回到那个环境学习。”

    顿了顿他继续道:“你们学校最近不是正缺老师么?她今天来面试也是下了好大的决心。”

    “什么病?”梁深抓住了关键点,这年头搞科研的多多少少都有些不正常,特别是博士生,被导师压榨,被师兄师姐剥削,被踩在食物链底端连喘息都困难,所以这病,他得问清楚,是身体上的,还是心理上的。

    “肺炎,肺炎,”韩素有些不乐意了:“怎么,你们还歧视肺炎患者不是?”

    “那倒没有,”梁深抿了一口咖啡,不知道是不是考试周兼职的学生忙于应付考试的缘故,总之,今天的美式不甚合口,而他那不经意的皱眉落在韩素眼里则变得意味深长。

    韩素将烟放回了包里:“我知道你为难,不勉强,”他撕下一张便签,刷刷的写下了一串数字:“这是她的联系方式,如果后面你们有需要,随时联系。”

    说完,他提着一个文件包,风一般似的下了楼。

    梁深捏起那边便签,对上那张简历上的胡整整三个字,愣了半晌想起,这是韩素第三次约他不付钱。他站了起来,眉头蹙得紧,吓到了一旁端着咖啡的学生,最后平静了两秒,还是忍气吞声的掏出钱包走向了吧台。

    -

    H大综合楼下,胡整整在自动贩卖机处买了一瓶矿泉水,咕噜咕噜灌了两口,看着仅剩百分之二十电量的手机发愁。从博学楼面试完出来她就迷了路,接近期末的原因,这学校各处的侧门都关上了,直线距离二十分钟的路程,她硬是多花了一半的时间。

    恰在这时,手机嗡的一声震动了,屏幕上跳动着“妈妈”两个字让她眉心一跳。

    但手机感受不到她的焦躁,仍旧震动不停。

    最后无奈之下,她滑动了手机:“妈。”

    刘玥那边传来的是哗啦啦的麻将声,她开门见山,问得干脆:“这学期回家么?你曹叔叔让我问问你。”

    “不,不回了,导师交代了课题的截止时间,我在学校方便些。”胡整整回得心虚。

    “钱还够用么?暑假应该没有助学金吧?”刘玥又问。

    “别担心,我有,”她干笑两声:“导师发补助了。”但实际上,休学两月,她已经捉襟见肘了。

    “嗯,好,”说完,那边干脆的挂掉了电话。

    胡整整看着那瓶矿泉水松了口,拧开又喝了一口。

    这一年的胡整整,28岁。

    而28岁的胡整整是失败的。

    这一年,胡整整从全国有名的985高校休学了,休学原因那一栏写得是:“因身体原因,无法适应艰难的科研环境。”

    导师意见那一栏,她的导师阮教授写的是:“该生资质有限,基础薄弱,经过多次教导,仍旧无法完成课业,综合考虑,认为该生不适合学术科研,同意该生提出的休学申请。”

    28岁这一年的胡整整,被彻底否定,休学回家,资产为零。

    28岁这一年的胡整整,身上披着孔乙己的长衫,脱下心有不甘,穿上却又焦灼不安。

    于是,28岁这一年的胡整整,开始思考读书的意义了。

    彻彻底底的思考,读书到底给自己带来了什么。

    当她盯着电脑屏幕上某事业单位招考报考比例达到927:1时,她头一次对中国的高等教育产生了怀疑,或者她对将硕士研究生被称之为人才的这一说法产生了怀疑。

    到底是当局者不愿承认或者社会大众看不到如今的所谓的人才已经“泯然众人也”,还是教育的目的已经发生了实质的变化。

    但从古至今,教育为“学而优则仕”服务的这一目的似乎也有没有改变。

    若说胡整整应该抱怨什么,也不过是因为投入和回报不成正比而产生的一种怨怼而已。

    算上博士三年,在上学、求学这条路上,她投入了22年的人生,以及本科、硕士和博士期间自己努力挣来的奖学金和平时各种兼职的费用,在时间和金钱上,前者是人类一生的三分之一,后者是数不清的血汗,而这些付出所得到的的结果,似乎并没有使她的生活如何体面光鲜。

    每到这个时候,她的内心总会出现一种刻薄的声音:“怎么就你拿着高学历活不好,你看看人家……”

    或者:“拜托,别这么矫情,瞧瞧这世界那么多人,比你惨的多了去了。”

    这是一番反复鞭策内心的自嘲,这么想过以后,胡整整会觉得,或许真的是自己太过矫情了。

    大环境如此。

    当她一腔孤勇的递交了休学申请,逃命似的抱着包从F大逃离时,她内心只有如释重负,而不知道自己将要面对的是如何残酷的现实。

    而被现实打败的她,在G市郊区的别墅区门前蹲了一下午,看着妈妈的家在太阳底下熠熠生辉,却始终没有勇气踏进去,最后饿得肚子叽里呱啦叫,只能返回对面的地下菜市场,买了一个肉饼,一边啃一边哭。

    正是这个时候,她遇到了伍奶奶。

    伍奶奶的儿子是母亲刘玥的第二任丈夫,刘玥结婚后,曾将胡整整放在伍奶奶那里寄养了一段时间。

    在胡整整的记忆里,这个奶奶从来都是光鲜体面的,她穿着精致,每天出门前都要检查自己和胡整整衣服是否整洁以及鞋子是否干净。她会去菜市场买十块钱一速的芍药装点窗户,也会给路过的流浪猫小鱼干,还教会胡整整缝补衣裳的小妙招,以及,女孩子在青春期的注意事项。

    可惜,还没有等胡整整学会更多东西,刘玥女士的第二段婚姻就结束了。

    经年不见,她灰头土脸,可伍奶奶依旧精致整洁。

    她手上挎着一个竹篮,看她的眼神与当年看那些流浪猫的眼神无二,满眼里都是她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全是心疼,最后牵手将她带上了公交车。

    于是,她就这样被伍奶奶捡回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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