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谁先动了?没有人知道。

    但反应过来的时候,他们已经唇齿相接。

    在这无人的夜色中,没有任何打搅的因素,也没有任何停下来的理由。

    身后的花盆中,鲜嫩的花苞被她纤长的手指攥紧,迸发出未成熟的汁液。

    缓缓地压紧、揉开、碾碎。

    窒息中,瞧见天上的星斗旋转,于眼睑处炸裂白光,犹如浮入天空。

    唇间热意游入大脑、四肢。

    从僵硬、冰凉,到柔软、灼热,那么容易,那么迅速。

    但困意却逐渐升腾,像烧开的白开水上冒出的蒸汽。

    在这舒缓的安心和柔软中,渐渐陷入睡眠。

    次日,喻念在自己的房间醒来。

    头痛欲裂,缓和片刻,才朝下看去。

    衣服被换了一身,除此之外没什么异样。

    打开手机,屏幕上是夏佐凌晨发来的留言。

    [你昨晚睡着后吐在身上了,酒店的女服务生帮你换的衣服。]

    脑中忽然发出嗡鸣声,一幅幅怪异的画面出现在眼前。如同另一个人在这画面中扮演自己那般。

    喻念捂住脸,从指缝中泄露一丝懊悔的哼吟。

    她昨晚都做了什么?

    愣了好一阵子,才去洗漱,刷牙的时候,又怔住片刻,根本就是台程序损坏的机器。

    一切都收拾好,才舒出一口气,瘫在沙发上。

    她抬眼,无目的地在房间中寻找着什么,打算给自己找点事儿干。

    ——再这样闲下去,昨晚的画面又会在眼前重播。

    而那一定会造成程序的二次损坏,无法重启。

    视线扫到墙角的画架。

    她一下子跳起来,火烧屁股似的将那副好不容易赢回来的画恭敬架上,虔诚地涮笔、调色、作画。

    似乎只有将自己埋在一堆颜料和画笔中间,才能短暂忘记某段病毒般扩散的记忆。

    但画着画着,笔触渐慢,走神中整张画面铺成了那日夕阳的火红,映照下没有尽头的公路,飞驰一辆破破烂烂的黑色奔驰,鸟儿一般,跃过砂砾的丘陵。

    等回过神来,早已变成印象派的笔触。

    积水的池塘像是美国印象派名家杰夫·丹尼尔·史密斯画就,夕阳余晖溅起星光点点。

    这是她画得最好的一张画,也是最不想为人知晓的一个记忆。

    扫描成电子档,发给工作室,果然即刻便得了一系列好评,只是疑惑:与一开始说好的主题似乎有些差别?

    什么差别?

    不存于世的阿瓦隆湖化身积水池塘,连绵山脉掘为砂砾丘陵,孤独少女成了飞翔天际的钢铁黑鸟。

    喻念只能尴尬地笑。

    -

    酒店处于布达佩斯城中心,近城堡山。

    比赛前,他们在弥漫凉雾的夜晚出发,将车停在山下,沿塞切尼链桥徒步上山。

    当看到一只头戴王冠的鹰隼伫立于塔墙之上时,就意味着到达了布达皇宫的门口。

    下了山,刚好看到缆车售票处九点五十关门。

    顶着售票员臃肿的臭脸,他们买到最后两张票,进入透明玻璃制成的站台,乘上缆车,重又沿着徒步的方向登上城堡山。

    尽管每车最大乘车人数是二十四人,但在夜里,仅有他们二人坐在车内对望。

    缆车缓缓升起,车窗两旁呈阶梯状红砖墙缓缓下落。

    不出多时,短短一程已经完毕,在顶处,透过玻璃窗看到多瑙河畔妖娆朦胧的灯光。

    河水蜿蜒而去,两旁枫叶掉落,枯木逢春,绽出嫩芽来。

    古典和现代、死亡和新生同时存在于布达佩斯,龟裂的红砖凝刻岁月痕迹。

    夏佐看着喻念,喻念看向窗外。

    她弄不明白心头这种复杂的感触,只能问:“匈牙利会下雪吗?”

    夏佐答:“会的。”

    定的是来回两程车票。

    缆车将要从布达皇宫前降落的刹那,所有的灯全部熄灭,缆车停在半道,周围的树木隐于黑暗之中。

    一片寂静。

    停电了。

    喻念慌张转头,想要起身,却被夏佐抓住手腕。

    黑暗中,她想,为什么人类总能在灯灭后还能看清事物?

    也或许没有,而是他那双金色的眼瞳成了两盏夜里明灯。

    闪烁着、恍惚着,照亮荒芜枯败的角落,现出旧时的伤痕,和新叶的嫩芽。

    夏佐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她,嘴里呢喃了一句什么,却如夜风般很快消失不见。

    像一句轻飘飘的道歉。

    “你说什么?”她问。

    很快,他脸上那点苦痛的神色被黑暗所吞噬,取而代之的是明亮的笑意。

    “你会和我去米兰吗?”他问。

    那是大奖赛的最后一站。

    喻念全没在意,夜里能藏起许多东西,她的疑虑也是。

    所以她说:“会的。”

    她想看看夏佐血液里流淌的地方。

    -

    亨格罗宁赛道位于布达佩斯以东约19公里处。

    站在观景台上遥望佩斯城,能看到清晨雾气留在森林上的白光。

    喻念这次作为观众去看了比赛现场。

    伤势已好的夏佐状态极佳,正赛70圈,全场约4公里,计时表甩了第二名一大截。

    他的总积分因为这场比赛重回第一,挽回了在银石赛道丢失的分数。

    还有最后一场,意大利米兰东北部的蒙扎赛道,只要夏佐稳住目前的积分,就能夺下本次大奖赛的桂冠。

    抵达米兰的那个夜晚,喻念不知为何觉得疲惫,不过九点,便沉沉睡去。

    次日,夏佐试驾,这回安东尼没有随他去,而是留下来带喻念观光。

    她和安东尼自那日帮他找回纽扣起便关系升温,话也有的聊。

    听安东尼说,他小时候在米兰的街边做学徒,木匠,却没学明白,只能雕一雕简单的动物,吃不了饭。

    说到后来遇见夏佐,安东尼却停了下来。

    透明玻璃窗前,明净亮堂。

    喻念问:“怎么了?”

    安东尼摇头:“……无论如何,德罗索先生原本都不应该是这样的。”

    哪样?

    她没再问了,却默默地想着。

    一路无话。

    回到酒店,夏佐早已归来,带他们一起去用餐。

    时下年轻人开的餐厅,流淌安静些的流行音乐。

    上来的菜是鲜红的番茄口味,点缀青翠罗勒叶。

    入口时,酸甜咸鲜,层次丰富。

    音乐正好放到一首歌。

    轻柔的嗓音唱着,喻念忽然道:“我听到过这首歌。”在伦敦遇见安东尼寻物的时候。

    夏佐点点头,放下刀叉,擦擦嘴:“白色法拉利。”

    “法拉利?”喻念疑惑。

    “这首歌的名字,”他笑,“白色法拉利。”

    她也笑:“白色的,那一定很漂亮。”

    “可惜了,”夏佐的手指轻轻拨弄银质的刀叉,与瓷碟碰撞轻响,“我的法拉利是红色。”

    喻念也放下刀叉,垂眸看向杯中清澈的白葡萄酒。

    “没关系,只是我喜欢白色而已。”

    赛事举办顺利。

    夏佐不负众望,卫冕积分榜第一,夺取了冠军奖杯。

    至此,这位F1圈内空降的新星着实点燃了媒体的火,杂志、报纸,各种与赛车有关的刊物头条都能看到夏佐·罗素的名字。

    Chasel Russo.

    更令人心潮澎湃的是,历年获得冠军次数最多的退役赛车手在赛后宴会仪式上,亲自为夏佐戴上一枚镶嵌钻石王冠的冠军戒指。

    刊内文章称,这枚戒指由夏佐·罗素在赛后的慈善拍卖会上拍下,总价难以估计。

    他们猜测,夏佐·罗素在这枚戒指上花掉的钱,足有全部大奖赛冠军奖金那么多,约千万美金。

    三颗十克拉祖母绿形红钻组成王冠的三个节点,环绕戒身,金子雕琢成繁复的王冠形状扣住手指。

    但无论杂志上如何极尽溢美之词,拍摄的照片又是如何清晰,都没有实际看上去的流光溢彩,震撼非常。

    喻念觉得它几乎和当初自己想象的,应该戴在夏佐手上的戒指一模一样。

    但下一刻,壮观的米兰大教堂下,无人的角落。

    这枚夸张到可怕的戒指被夏佐从盒子中摘下,套在喻念的手指上。

    因为戒围太大,只能戴在食指。

    沉重的钻石和黄金牢牢地扣住指头,如一个无法挣脱的项圈。

    喻念整个人都僵住。

    杂志上看到的那些汹涌的言辞、赛道领奖台下观众们如山的欢呼、大教堂哥特式装饰外墙下天使们上千个羽毛的翅膀……

    都如海浪般拍打而来,将她卷入漩涡之中。

    她本觉得冰冷、恐惧,但在漆黑的海底,一双金色的灯火再次驱散黑暗。

    像是冰雪中的一盏木屋里的壁炉火光,暖绒毯中一只干燥温暖的大手,握住她,带她走出冰冷和恐惧。

    夏佐低头,轻吻她的额角,然后将她拥在怀中。

    冰冷的夜风无法施以攻击,因为这是一个安全到密不透风的居所。

    “送给你,”他说,“这是我赛道上所有的荣耀换来的奖励,现在你来拥有它。”

    “可是它很沉,也并不是为我量身定做。”

    夏佐轻笑,“你会慢慢适应。”

    -

    同一时间,罗马。

    华贵而空旷的城堡中,仅剩一间房间从门缝中透出灯光。

    沿着深绿色的长绒地毯,能看到一个身材修长的棕发男人跪在床前。

    繁复厚重的帐帷从床顶落下,遮住里头的景象。

    仅有一只苍老的手伸出床外,无力地搭在那名棕发男人的肩膀上。

    里头的人缓缓开口,“他到米兰了?”

    棕发男人垂首,恭敬道:“是的,祖父。”

    一阵咳嗽声。

    半晌,老人继续开口,声音威严。

    “那个女人要死在罗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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