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夜晚是什么时候降临的?

    似乎没什么特别的分界线,亦或者是太过迅速。

    总之,在意识到天色已经暗下来的时候,夏佐已经来到了车前。

    还是那辆黑色奔驰,凄惨的车身经过修整,早已褪去了伤痕。

    但打开车门的一刹,带着水雾的香根草味还是萦绕鼻尖。

    ——旧桥一梦。

    那是刚来到托斯卡纳,他买给那东方女人的礼物。

    她迷离潋滟的双眼是湿润温和的香根草,纤长的腰肢是清雅的焚香。

    但一如梦境,这些也都随着夜风散去了。

    一股异样的堵塞感来到鼻尖、下巴、咽喉处,令呼吸不畅。

    为什么高兴不起来?

    他难道不应该为计划的顺利的执行而感到高兴吗?

    但脑海中,那声巨响盖过一切。

    比快乐更浓重而深刻的什么东西随同夜幕一起降临了。

    身后的女佣将头低下,向他道别,“夏佐少爷,一路走好。”

    一路走好,多像临终前行刑人的问候。

    这是在催他了。

    夏佐却仍垂着脑袋,没有进入车内,让车门就那么敞着。

    似乎藉由凌冽的夜风,能够带走若隐若现的香根草气息,以及喉头那股难以抑制的堵塞感。

    这感觉很陌生,使他难以适应。

    又过了大约五分钟,直到女佣的脸色一点点难看起来,准备掏出对讲机,他才跨腿坐进车内,开出城堡。

    一路上夜灯明亮。

    等红灯的时候,他突然意识到此时自己已经归属自由。

    不会有什么事情可以绊住脚步,不用陪着喻念去一些他根本不想去的地方,不用演戏,不用忌惮祖父。

    完全的自由。

    一时间,他似乎浮到空中,看到四通八达的高速路线、火车铁轨、电车轨道。

    他可以去到任何地方了。

    但不知为何,恍惚间,红灯结束,在灵魂归位之前,映入眼帘的竟是鲜花广场。

    夜晚的鲜花广场少了许多白日的摊贩,取而代之的是一间间酒吧、咖啡厅,年轻人们两两坐着。

    他忽然打开手机里的日历。

    ——2月14日,情人节了。

    不知出于何种心情,他来到白日那家卖覆盆子的摊前。

    正是在这里,那个女人被带走。而他完全知道,却选择了无视。

    只是计划的一环,他听见自己这样说。

    地上,卖剩的、挑拣出来的覆盆子散落几颗在地,有的被车轮与鞋底碾压,炸出鲜红果汁,如同血液。

    心中一跳,似是被针扎了一下,立刻将视线转开。

    却发现在砖缝的角落处,有一颗白色果子。

    他蹲下身,捡起那颗异类。

    这颗果子带着树枝,尖刺锐利,要小心避开,才能避免被扎破手指。

    将果子转过一面,雪白的颗颗上沾染了红色。

    是果汁还是鲜血?

    微微发黑,应该是血液。

    但夏佐肯定自己的手指没有被扎破。

    眼前浮现那个女人朝自己张开双手求救的画面,若溺水之人坠入水中。

    那时,从她手上落下的,好像就是这么一颗覆盆子。

    真是马虎,他不由地笑了。

    这笑是那么纵容,一下子便令他嘴角僵硬,愣住。

    好一会儿,才缓缓收回表情,将那只罪魁祸首的覆盆子潦草揣进口袋,仍由它扎破手指。

    血液点点流出,不多,但足以将果子染红。

    新鲜血液与先前已经干涸发黑的印记融合、混杂,让这颗被兄弟们夺走营养而未能成熟的异类重又成熟。

    坐到露天酒吧的椅子上,服务生来询问点单。

    夏佐愣怔地抬头,触电般将手从兜里抽出,仿若做了什么坏事被抓包的尴尬。

    捏了捏刺痛的指尖,语带烦躁:“你们这儿都有什么酒?”

    服务生低头想了想,说出了一连串鸡尾酒名,不多,但其中有一个抓住夏佐的耳朵。

    “玛格丽塔……”他喃喃重复。

    服务生以为他要点这杯,便立刻记下,笑道,“先生,一杯日出玛格丽塔,是吗?”

    不。

    刚要开口说出这个字,便被憋回。

    “好。”他说。

    今天他说了太多“不”字。

    服务生欠身离去。

    片刻,一杯日出玛格丽塔端上来,安德烈的电话也在这时打来。

    橙色与红色融合的色调如同那日飞跃砂砾的夕阳余晖。

    但入口是粗盐的咸和浓重的橙汁香气,不是记忆里的那个气味。

    接起电话,那头安德烈急匆匆地,说:“你母亲已经安置好了,就在罗马,灯下黑,他找不到的。你那边的事情怎么样?计划顺利吗?瞒过去了没有。”

    顿了顿,他又道:“老罗西察没察觉到你母亲没有死?”

    但夏佐此刻却没有完全明白这些单词的意思。

    他还在想——那天晚上,日落之地酒吧,他头一次遇到那个女人的时候,她身上那股玛格丽塔的酒味,究竟是哪一种玛格丽塔?

    清爽的、不太甜腻的、带有摩洛哥特有热带气息的,水果清香。

    难道是特调吗?

    如今,这问题显然不会再得到解答。

    因为知道答案的那人已经永远地离开了这个世界,离开了他的身边。

    是他藉由别人之手,或许是亲手,将她杀死了。

    而在那之前,还砸碎了她的心。

    电话那头,安德烈忍受不了这种无人回复的寂静,再次大喊了一声夏佐的名字。

    “夏佐·罗素,你耳朵聋了?”

    夏佐这才回过神,看向酒杯,面色晦暗不清,眼光流转,最后仍是端起来,再次啜饮一口。

    浓重的橙子味夹带酒精令大脑清醒起来,揉着太阳穴,努力将自己从情绪的漩涡中摘出,“安德烈,别瞎叫唤。”

    “瞎叫唤?事情到底怎么样了?”

    夏佐沉默一刻,“……很顺利。”

    听到这一消息,安德烈在那边短暂地欢呼一声,随即祝贺:“你终于自由了,老罗西估计也就再活不到一个月,一个月,他不可能猜到你的母亲还活着,也不可能猜到她被你转移到了罗马,就在他眼皮底下。等他死了,权力自动交接到约书亚手中,没人再能威胁到你的软肋。”

    他笑得放肆:“夏佐,高兴起来,你自由了!”

    话音落下,消失在夜风中,夏佐这边仍旧是静悄悄地。

    安德烈疑惑,“你怎么了?为什么如此沉默,难道这时不应该同我庆祝起来了?回摩洛哥,我给你准备了接风宴——那个女人的舍友已经被我甩了,圆满结束,我们开个派对如何?”

    或许是觉得对夏佐没什么吸引力,他犹豫一会儿吗,又说:“正好,这边我新认识了一批从美国来的车模,个个身材火辣,热情奔放,金发碧眼,是你最喜欢的类型,怎么样?”

    夏佐依旧沉默。

    安德烈悚然惊觉:“夏佐,夏佐!”

    他用一种嘲笑的语气化解这恐怖的猜测,“你不会是对那女人动心了吧?”

    “别说了,安德烈。”夏佐捂住脑袋,那里头有种疼痛,宿醉一般蔓延到整个身体。

    他将这归结为长久没有酗酒产生的遗留症状。

    没等安德烈将要继续说些什么,他声音低哑:“她死了……”

    那么清脆,那么响亮,那么迅速。

    就像黑夜一样,不,就像太阳一样。

    留下宝石般绚烂的夕阳余晖后,便消失在天际,一眨眼,便再也寻不到了。

    口袋中,他的右手紧握住什么东西,尖锐冰冷,伙同一弯柔软的尖刺,扎得手心疼。

    夏佐知道,那是红钻戒指和白覆盆子的软枝。

    它们交叉、缠绕。

    白覆盆子的尖刺软枝缠绕戒身之上,成为戒身上的一个荆棘诅咒,只要触碰到它,便会被最疼痛的梦魇缠绕,无法脱身。

    传说,覆盆子的鲜红是神女艾达的血液染就,眼泪落入灌木丛,化作甘泉雨露。

    从此,覆盆子便没有白色。

    “行了,夏佐,这只是你对一个无辜性命的愧疚感,别想太多。喝点酒,给她找片漂亮的墓地,再给自己找个新伴,便什么事都没了。”安德烈缓言安慰。

    “真的只是愧疚?”他是在问自己。

    安德烈替他回答:“真的只是愧疚。”

    是的,那种疼痛,那种难以忘怀的记忆闪回,那种几欲窒息的难受感,肯定是因为愧疚。

    因为她无辜的性命,因为她夭折的爱情。

    夏佐认真道:“是的,我不爱她,我只是感到愧疚。”

    仿佛在说服自己,一字一顿。

    她喜欢白色,他会为她找片白色的墓地。

    最好的牧师为她祷告,或以中式的方式立衣冠冢为她送行,都行。

    他只希望她在走到那座桥时,多多地喝一碗汤,忘却这些恨和爱。

    下一世,别再遇见他这样的人。

    -

    第三次醒来。

    这次是一片雪白,犹如圣堂。

    她死了吗?这次是真的死了吗?

    但很快,约书亚的声音响起:“喻小姐,你还好吗?”

    脖颈处一片疼痛,她想转过脑袋,却动不了。

    只能就这这个姿势道:“约书亚先生?我怎么了?我死了吗?”

    一连三个问题。

    视野逐渐清晰,她只看见那双绿色的眼睛带着歉意,摇摇头,“没有。”

    “喻小姐,你还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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