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安东尼是从十七岁的时候跟着德罗索先生的。

    他是土生土长的意大利人,家境不好,托了好几层关系去做了木匠学徒,手艺也不精,总被师傅骂。

    也是在翡冷翠,他头一次遇见夏佐·罗素,那时候这位德罗索先生还是个半大孩子,穿着成套的高定成衣走在街上,身上还有新鲜的伤口。

    安东尼猜测他是某家走失的小少爷,考虑要不要叫人来帮忙。

    似乎是对木匠的工作感到好奇,他顶着一张苍白小脸和头乱糟糟的红发迷茫地盯着铺子橱窗。

    ——里头是师傅新近做的作品,一只被关在笼子中的木雕鸟儿。

    安东尼还记得德罗索先生和他说的第一句话,又或许并不是对着他说的,而是对橱窗中的鸟儿说的。

    总之那听起来更像是自言自语。

    他说:“这只鸟没有翅膀。”

    后来,稀里糊涂地,安东尼成了这位夏佐·罗素的司机,兼助理。

    看着他去参加各种赛车比赛,拿奖、受伤、飙车、吃罚单、再拿奖、再受伤……

    那段时间,德罗索先生话很少。

    安东尼本觉得,自己是看着这个小两岁的男孩长大的,多少懂点他的心思,但随着时间流逝,他发现自己对德罗索先生一无所知。

    他的人生仿佛没有任何目的,赛车也像是在寻求死亡的解脱。

    但无论他们走到哪里——意大利、法国,还是摩洛哥,也无论德罗索先生拿过多少奖杯,谈过多少名女友,安东尼还是觉得他没有获得解脱的自由,或者任何德罗索先生真正想要的东西。

    七年前,那条长长的翡冷翠的街道成为一座迷宫,将夏佐·罗素的灵魂禁锢在橱窗中,成为那只没有翅膀的木雕鸟。

    时光将隔膜越变越厚,逐渐透不进来光芒。

    而这位新出现的东方女人,注定也并不会打碎这扇玻璃橱窗。

    48小时之后,他按照约定的时间去接德罗索先生回家,这段路他开过许多遍,已经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

    若是某一天,德罗索先生那边来一个电话,告诉他不必去接,他不会再出来,安东尼也不会觉得意外。

    若是有旁人知道这次的事件起因,或许会觉得德罗索先生是太过在乎那位喻小姐,但安东尼不会这么觉得。

    他知道,德罗索先生的母亲是摩洛哥人,也有着那样一头顺滑的黑发,也正是这头黑发,成为了德罗索先生心中永远挥之不去的梦魇。

    夏佐·罗素的母亲被谋杀身亡,他只是在喻念身上看到了母亲的影子。

    -

    郊区别墅内。

    喻念随便找了个房间住下。

    她的睡眠质量一向很好,这座宅子也有足够舒适的休息环境。

    夜晚来临之前,她把宅子转了个遍。

    这地方很大,但左右也出不去,权当解闷,顺便看看这肆意妄为的青年,住处究竟是怎样的。

    一个人的家总是能反映出一些东西,凌乱还是整洁、繁杂还是简朴。

    但令她失望的是,这座宅子并不能称之为“家”——从中找不到任何人类生活的气息。

    某个瞬间她甚至觉得,这地方都不如游艇上的那间海底般的卧室更有人气。

    这晚一夜无眠,第二日起来后,阳光大盛,她是被晃醒的,昨夜忘拉窗帘。

    那位给了她新工作的投资人似乎已经得到了她出院的消息,又来了个短信,约她见面详谈。

    但谁又能知道喻念现在连个屋子都出不去,只能告诉人家,往后延一天。

    对方十分通情达理,知道喻念刚刚出院,欣然答应。

    屏幕上显示的是两人的短信界面,喻念动了动手指,将聊天记录向上翻了翻,再次看到对方的工作邀请。

    ——关于摩洛哥的系列画作……

    她坐在床上,清醒了一会儿,又起身去倒了杯水,坐在开放式的客厅里发呆。

    过于整洁的屋子和长得吓人的沙发让她觉得莫名冰冷,就连壁炉里的火舌看上去都像是蓝色。

    拽了条毯子披在肩上,喻念还是觉得,应该好好准备这份工作。

    无论这位投资人是看上她哪一点,作品或是人脉,亦或是长相,喻念都决定不去在乎。

    她真的很想画画,就算并不是为了还债,也想继续画下去。

    在足够操蛋的人生的命运面前,最后为自己活一次。

    这次她不想做那个犹豫不前的人,准备往前跑跑试试,哪怕是借着别人的力气,哪怕最后还是撞到墙壁。

    她想试试。

    忽然,就在这想法出现之后,一种阔别已久的饥饿感从胃里传来,让她几乎愣住了。

    饥饿感来得突兀,带着绞痛,催着她往肚子里塞点什么东西。不是提供能量维持生命的东西,而是有味道的,能让大脑感到愉悦的。

    她猛地起身,走到冰箱面前打开门,白色的灯光亮起。

    里头仅仅一颗南瓜。

    为什么是南瓜?

    喻念的脑中只闪过这样一句话。

    想起安东尼先前说的话,要买什么东西就联系他,喻念掏出手机,又翻出名片,正要拨号,还是放弃了。

    她不太喜欢安东尼看她的眼神。

    说实话,安东尼是个称职的司机,沉默寡言,只认规矩。

    但他看向自己的时候,总是若有若无地带着一丝怜悯,就像那日在游艇上遇到的那位中年女士一样,但又有点不一样。

    那位女士看到的是她,而安东尼看到的仿佛是另一个人。

    翻腾半晌,终于从某个橱柜的角落找出一口煮锅,一瓶未拆封的橄榄油,以及一些调味品。

    拿出南瓜,清洗过后,用刀切成小瓣。

    然后,喻念便对着橘子瓣一般的南瓜停止了动作。

    南瓜怎么去皮来着?需不需要去皮?

    想来想去,最终还是恼羞成怒地将它们一股脑扔进锅里,煮烂。

    喻念不会做菜。

    她不得不承认,在这方面,自己的天赋犹如马里亚纳海沟。

    没离婚的时候,周以肆不敢让她进厨房,因为害怕需要打火警电话。

    她唯一会做的就是煮东西,煮个鸡蛋,煮个面条,虽然卖相不算好看,口味也……十分难吃,但至少能把东西弄熟。

    反正自己对食物也没有太多要求,吃不死就行。

    于是最后,她端到餐桌上的一碟东西,更近似一滩橙色的泥巴,而非能入口的食物。

    夏佐推开门的时候,见到的画面,就是喻念举起勺子,正要把这滩难以称之为食物的东西,往嘴里塞。

    “……把勺子放下。”他本就浑身疲惫,现在更是连太阳穴都在跳动。

    喻念回头,看见夏佐脱下身上大衣,扔到一边,扯松领口走过来。

    “把南瓜煮了?”他看了眼一片狼藉的厨房,有些无语地问。

    喻念点点头,继续要往嘴里塞橙色泥巴,“嗯,锅放不下,就煮了半个,你要吃?”

    夏佐忍无可忍,过来夺走勺子,并端走盘子。

    “厌食症痊愈了?”

    “今天突然想吃东西。”

    “不想吐了?”

    “本来也不算严重。”

    夏佐看了眼盘子里的东西,不知哪根脑筋搭错,尝了一口,结果就是差点被咸晕。

    一个健步冲到直饮水旁,一口气喝了一整杯水。

    “……”喻念有些心虚地低下脑袋。

    对方严肃告知她,不许再进厨房,并掏出一袋面粉和一包糖粉,叮铃咣当几下,把剩下的南瓜做成了烤南瓜饼。

    金黄软糯,唇齿留香。

    喻念惊讶地瞪大眼睛:“你会做饭。”

    夏佐懒得搭理她,“很久没在这里下厨了,没有食材,希望你不挑食。”能往嘴里塞泥巴的人,也不大可能挑食。

    一碟子南瓜饼被两人横扫干净,但不过一会儿,喻念面色一白,感觉胃里翻江倒海。

    她自觉不妙,不是食物的问题,而是一吃东西就想吐的感觉又上来了。

    看到喻念欲言又止,憋得脸色发青,夏佐无奈挥手:“想吐就吐吧。”

    如蒙大赦,喻念飞快冲到卫生间,过了一会儿,幽魂一般荡出来。

    夏佐此时已换了一身衣物,米白色羊绒衫,很搭他那暖色的头发,显得温和礼貌。

    他说:“ 你总这样吗?健康容易出问题。”

    顿了顿,又补充,“合约期间,我不想再看到你进医院。”

    喻念连走路的力气都没了,软塌在沙发上,抬起眼皮看着他,似乎在说“那要怎样”。

    “……我不看医生。”她缓缓补充。

    “嗯,”夏佐似乎也同意这一观点,“我也不想看到你躺在医院。有其他办法。”

    “什么办法?”

    “过一会儿我们出门,到时候你会知道。”

    忽然想到什么,喻念道:“安东尼说我不能随便出入这里。”

    夏佐从兜里掏出一张卡递给她:“这边有时候会遇到些危险的事情,所以管理比较严格,这张是我的备用卡,权限够你自由进出。”

    喻念接过卡,叹息一声:“……关于目前的状况,你不打算说点什么吗?”

    “最近比较危险,”夏佐解释,面露烦躁,“因为安德烈那家伙。这段时间,你别再单独出去。他们兄妹为了寻开心,什么都会做。”

    “我倒是听说,你和安德烈是密交好友。”

    夏佐沉默。

    外头阳光洒进来,将整个空间照得更加空荡,喻念从心底生出一丝无力感,“夏佐·罗素,照理说我不应该问太多,但你也应该解释解释。”

    空间陷入寂静。

    她停顿片刻,还是决定继续问下去。

    “你的目的,是不是根本不是合约上说的那么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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