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安东尼果然第二天的清晨准时到了,带着救援队,顺利将二人接走。

    连续两次遇到不寻常的事件,家庭医生建议喻念看看心理医生。

    一听到“医生”两个字,喻念就浑身难受。想都没想就拒绝了对方的提议。

    但家庭医生还是告知了夏佐此事的重要性,尤其强调——

    “不是所有人都有你那么强的心脏!”

    对此,夏佐不置可否。

    喻念原以为会被问及她不喜欢医生的原因,但心惊肉跳了好几天,对方也没问什么,反而是弄得自己惊弓之鸟似的,怪没面子的。

    经过礁崖一事,她对夏佐的成见略微动摇。

    原以为他和周以肆没有区别,高高在上,为了达成自己的目的,会不顾死活利用他人。

    但纡尊降贵和被利用的工具解释,不是这样的人能干出来的事情。

    喻念觉得自己误会夏佐了。

    她忽然发现其实夏佐只是一个比较别扭的孩子,出生在那样一个家庭,难免会性格古怪。

    也因此,这段时间,喻念对夏佐那些反复无常的矛盾行为,都有了答案。

    夏佐亦没有再对她做出什么冒犯的举动,反而比先前的态度更加温和了些。

    他们就这么相安无事了几天,宅子大,又空旷,其实住在一起也没什么同居的感觉。

    只是夏佐每日都会准备一盘甜点给她吃,就算喻念拒绝,他也会坚持让她吃完。

    每日,甜点都会变换花样,前几天变换的是口味,后几天变换的是食材,之后又是形状。

    定时定点,从不缺席。

    弄得喻念不仅不再怪罪夏佐的隐瞒,甚至还有些歉意。

    他头几次做的不太美观,挂壁的装饰糖浆不太规则,虽然没有解释,但喻念也知道——他手腕的伤还没好。

    雪白的纱布尤其刺眼,让喻念这几日几乎对夏佐言听计从,就算是恶心,也把甜点都吃完。

    过了几天,她惊奇地发现,吃完东西不再强迫性地呕吐。

    甚至,心中有些隐隐期待明日会吃到怎样的点心。

    就这么毫无征兆地,她开始恢复饮食,一开始只是吃点清淡的蔬菜汤,后来开始可以进食荤腥。

    安东尼也准时将食材一包一包地拿来,原本空荡的冰箱逐渐满溢出来。

    夏佐似乎很享受下厨的过程,这样的认识让喻念心中的亏欠感稍微减弱。

    大约两周后,症状就好了不少,胖了几斤,脸色也好看许多。

    现在的她,如果和别人共进晚餐,看上去不过是食量较少、比较挑食的普通女生。

    这段时间,喻念同先前约自己谈生意的投资人吃了个饭,对方似乎将喻念拒绝他好几次的事情当做了拿乔,吃饭的时候脸色不算好。

    但由于夏佐坚持陪同,坐在一旁,对方也不敢发作,反而更以为喻念背景深厚,生意也就这么谈下来了。

    三幅系列作品,题材一致,技法不限。

    其实喻念看出对方并不完全是冲着自己的实力来的,但艺术家也都是这么捧出来,没什么难以接受的。

    她先前念书的时候,有许多毕业的学长学姐,都是靠家里出钱办展、买通稿,这么一来二去,名气有了,事业也便起来了。

    只是不免还是有失落在。

    三幅中的一幅已经差不多在那日的山崖上完成,剩下两幅需要体现摩洛哥的其他风情,喻念还在思考如何取材。

    虽然回来后,她可以自由进出大门,但这附近太过郊区,一个人不太安全,只能和夏佐一起出门,要么她陪夏佐,要么夏佐陪她。

    但由于夏佐每日行程比较满,没什么闲时间,所以都是喻念陪他。

    没什么关于素材的发现,倒是有关于夏佐的发现。

    他每日基本都是凌晨才睡,早上又早早起来做菜,奇异地没有黑眼圈,像是把睡眠进化掉了一样。

    即使据说如今是休息时期。

    喻念了解到,夏佐也做车队经理的工作,名下有公司,资产雄厚,并不单纯是个行迹散漫的赛车手。

    难怪安保需要这么严密。

    她甚至怀疑之前夏佐的绯闻都是怎么传出来的。

    ——他哪里有时间谈恋爱?

    这日已近隆冬,气温骤降,云彩压得很低,像是要下雨,雨滴又迟迟未落。

    夏佐照例出门带了喻念,他与人谈公事的时候,安东尼就陪着喻念逛街,偶尔也会买些小东西,都不贵。

    柜员看来的眼神她已经习惯。

    她现在已经是大家公认的,夏佐·罗素的情妇了。

    但谁又关心这些?

    他们的三月期已过了三分之一,剩下的也如此风平浪静更好。

    下午,安东尼开着车到达闹市街,近之前的香料铺子附近,道路歪歪扭扭。

    喻念奇怪道:“我们去哪儿?”往常这时应该是回去了。

    夏佐目不斜视道:“到了你就知道了。”

    喻念抿了抿嘴,不问了。

    她近日与夏佐相处多了,发现对方的一个说话习惯:不太喜欢提前告知目的或是过多解释。

    砂砾与轮胎缓缓摩擦,他们停在一条隐蔽的小巷中。

    被云层遮住变成白色的日光阴沉地落下,喻念踏出车门,发现眼前是一栋小楼。

    这地方是个店铺,外观是古朴的拱形建筑,雕花的门廊已经十分破旧了,更像是遗迹。

    招牌用阿拉伯语写就,喻念读不懂,瞥一眼夏佐,“这是什么地方?”

    夏佐“嘭”地一声关上车门:“纹身店。”

    “纹身店?”喻念眉间微皱,“你身上的需要补色吗?”

    “嗯。”夏佐应声。

    踏过一节节破损的灰泥台阶走到门前,拨开紫色珠帘,噼里啪啦地,推开门,不知哪里的铃铛发出清脆的“叮铃”一声。

    屋子狭窄,没有正儿八经的灯,仅有个粉紫色的落日灯打着,窗帘紧闭,死亡摇滚的海报贴在墙上,墙皮已有部分剥落。

    看上去就像是个小作坊。

    喻念整张脸都皱起来了,凑到夏佐边上,轻轻扯他衣角。

    夏佐低头看了眼那只紧紧抓着自己的纤长指头,顿了顿,弯了下嘴角,这才附耳过去。

    喻念说得很小声:“怎么在这样的地方……”

    虽然从他身上那张图看来,手艺十分不错,但这环境……

    里头有个声音比夏佐回应得还快,扯着嗓门,“说什么呢?!我可听见了!”

    嗡嗡的电机声停止,一个染艳紫色头发,打着各种鼻钉耳钉的瘦矮个子男人钻出来,打扮年轻新潮,但脸上的皱纹看上去足足有四五十了。

    “普劳顿叔叔,我来补色。”夏佐轻声道。

    男人本一脸不认同,听见夏佐说话,转脸过去,又喜笑颜开:“啊!夏夏,你来了!补色?我都忘了日期了——”

    喻念一开始以为这位普劳顿叔叔说错了,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叫的是夏佐的昵称。

    与法语中“亲爱的”(Chéri)一词很像,但把前半部分的音节替换成了“夏佐”(Chasel)的前半读音。

    听上去像是“夏利”。

    夏佐似乎是他的旧相识了,替喻念介绍:“鲁道夫·普劳顿,旅居摩洛哥的美国人,我养父的生前好友。”

    普劳顿挥挥手:“死后也是好友。”

    喻念微笑。

    时隔许久,再次看到那块引人入胜的刺青图案,竟然是在纹身店里。

    当然,也是时隔许久再次看到夏佐的裸半身。

    这回比起那图案,她更在意夏佐的肌肉线条,本来还想观瞻一下纹身机器是怎么运作的,但不过打量几眼,就被刺伤似的,匆匆别过了眼睛。

    未免尴尬,从身后书架上随便拽了个方形本子,打开挡在眼前。

    过了会儿,那边传来两人的笑声,竖起耳朵,却发现是在笑自己。

    普劳顿忍俊不禁:“喻小姐,您能阅读唱片?”

    将面上的东西拿下来,定神一看,这才发现竟然是本黑胶唱片壳。里面装着张贴黑人头像的唱片,纹路清晰可见。

    喻念只听见自己脑中“轰”地一声,全身的血液一下子全部涌到脸上。

    “读出曲调来了吗?”普劳顿火上浇油。

    夏佐轻咳一声,笑着替她解围,“别逗她了,普劳顿叔叔。”

    那咳嗽声低低的,似乎是为了缓解尴尬而为之。

    心中一颤,像是被一根柔软的东西搔过心头,只是这次不是黑色的羽毛,而像是蓬松的猫尾。

    普劳顿不再逗她,专心干活。

    他认真起来效率极高,三下两除二,便关停了机器。

    但等待中,夏佐却没有叫上她离开。

    喻念疑惑抬头。

    夏佐却指指机器:“要不要试试?”

    这句话立刻勾起了心中的PTSD回忆,她立答:“不要!”

    “嗯?”他偏了偏脑袋,自然垂下的红发在眼尾打卷,“你不是想遮盖疤痕吗?”

    喻念沉默。

    对方的眼神肉眼可见地黯淡下来,有种犬科动物的特质:“……我是不是又做错什么了?”

    心中挣扎片刻。

    直到普劳顿也看过来,她实在下不来台,便梗着脖子道:“没,也可以。”

    坐到台子上,普劳顿问:“小姐,文什么?”

    “文什么?”喻念转头望夏佐,眼中倒有些嗔怪

    夏佐倚在沙发上,捏起刚才喻念拿的黑胶唱片看了两眼,“问我?你是艺术家。”

    “别嘲笑我……那就希神和得伊阿尼拉。”

    普劳顿瞪着大眼睛:“什么?”

    “一幅刺绣,希腊神话题材,希神和得伊阿尼拉,我找图片给你。”喻念无奈。

    “喔,可以,你要彩色、白描,还是黑白写实?”

    “白描。”

    普劳顿心中计算了下,答道:“那稍等一会儿,备图大约要两个小时……你笑什么,夏夏?”

    一旁,夏佐刚刚不带恶意地大笑了几声,看见普劳顿皱起眉头,才解释——

    “得伊阿尼拉是海格力斯的第二任妻子,她毒死了海格力斯。”

    普劳顿捂嘴。

    因为夏佐的纹身正是海格力斯。

    他们一起笑了一会儿,普劳顿转头看喻念,“真是一个可爱的恶作剧,你和夏夏的关系一定很好。”

    喻念撇嘴,不知从何来的勇气,补充道:“不是,真纹这个。”

    普劳顿嘴巴张大,又确认再三,这才定下。

    备图的时候,他那边噼里啪啦戳着数控板,嘴也没闲着,同喻念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忽然又回到刚才喻念恶作剧的话题,普劳顿问夏佐:“得伊阿尼拉怎么会毒死自己的丈夫呢,她不爱他吗?”

    空气寂静片刻。

    过了一会儿,夏佐才淡淡道。

    “不,她只是被绑架她的半人马给哄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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