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什么能给你们的。”
女孩垂下头，显得越发瘦小了，像把芦柴棒，一碰就会散架。
乔里潘星猜她说的应该是走亲访客时要带的礼物。
“我阿木说什么都不用带，人过去就可以了。别的人也没带礼物。你要实在过意不去，就帮着干点活。”
女孩抬起头，灰蓝色的眼睛看着乔里潘星真挚的目光。她正犹疑不定的时候，旅馆的老板就隔老远吆喝了一声。
“萝卜洗好了没有啊？”
“马上！”
她用生硬的草原口音回应着，又赶紧蹲下去洗萝卜。乔里潘星也在旁边蹲下。
“你不是给了房租吗？怎么还使唤你干活啊？”
乔里潘星觑了一眼腆着大肚子的老板，压低了声音问。
“不去店里的时候，我在旅馆后厨帮忙，老板管饭。”
她说着，手上飞快地搓着白生生的萝卜，半点都不怜惜自己的手，任其肿胀破皮。
裁缝铺一般只在赶集日前后开业，其余时间店员们基本上在忙活自己的事情。
她的工资交了房租，倒也不剩下什么了。她舍不得都花在昂贵的草市吃食上，干脆就近在旅店干活，虽说没有工钱，但好歹能混点伙食。
乔里潘星瞧她穿着破破烂烂的单衣，便问：
“你怎么不穿店服呢？好歹厚实些。”
她摸了摸冻红的鼻头，言简意赅地回：“怕弄脏了。”
乔里潘星想起她的处境，又心软起来。
乔里潘星虽然老疑心她，但她在店里工作的时候确实没有半点不规矩的地方。她像团野草，被燎原大火烧得只剩短茎残根，风雨一吹，竟又疯长起来，带着一股让人肃然起敬的生命力。
“把这盆萝卜洗完，你去吗？在这干活是两顿饭，跟我回草原也是两顿饭，更何况我家的饭还好吃些。你去吧！我也来帮你洗，洗完咱们就溜！”
乔里潘星说着，也撸起袖子开始洗萝卜，她的手没多久也搓红了，但她毫不在意。
她搓得热火朝天，干脆脱下毛背心让对方穿上。
女孩愣愣地看着她，想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对自己这么好。
我不值得你们对我这么好。
她这么想着，但没说出口。
没过多久，两人合力洗完了萝卜。等跟旅店老板告完假，乔里潘星就拉着她的手，放肆奔跑在草市的大街上。
发烫的手掌只有痛觉，像握着一团旺盛的火，但并没有给心灵带来痛苦。她怔怔地看着乔里潘星飞扬起来的细辫子，任由对方将自己带到一个全新的世界里。
“人齐啦，咱们出发吧！”
米芽爬上牛车，熟练地赶起车来。
草市分店扩张也没过多久，外招的店员们都没去过阿木古楞氏族。直到冬天衰弱的太阳移到正上方，她们才到达目的地。
大家还没下车，隔老远就闻见油脂的香气。
草地上临时驾起大锅，里面焖煮着抓饭。旁边的大桶里熬着羊杂汤，嫩呼呼的血豆腐浮沉着。阿木耶抓起一把烤好的羊肉串，豪爽地撒了孜然下去。
人们围着美食唱起古老的歌谣，面容欣喜而虔诚。
蓝眼睛的女孩出神地注视着这里的女人。她们丰满而富足，浑身散发着不曾被打压过的自信气质，叫她心驰神往。
“多吃点，不然不长个子。”
“是咧，孩子你太瘦了，这样容易生病的。来，再给你一块羊排。”
各家阿木瞧着她的身板，都觉得她可怜，不由塞了好多食物给她。她抓紧了自己的手腕，抑制住想要狼吞虎咽的冲动。
从前在家吃饭都要靠抢，几个姐妹每天为了一碗稀饭打得头破血流。现在到了草市的店铺里，她才发现别的人吃饭再赶时间都不像她那般带凶恶像。
人们说她像饿死鬼投胎，像馋骨头的癞皮狗。
她收敛起凶恶的爪牙，挺起习惯性驼下去呈忍耐状的脊梁，想要重新活出个人样来。
“谢谢。”
她学着草原的口音说着，阿木们却满不在乎地大手一挥，让她放开肚皮吃。
吃太多肉，她的肠胃会受不了，那样反倒浪费食物。她咽了咽口水，先挑粗粮打底，接着吃了不少蔬菜，最后吃完了阿木们给的肉收尾。
其余人还在吃，她赶紧擦干净手和脸，挤到阿木们之中，帮忙干些力所能及的活。
乔里潘星吃得欢，等她注意到的时候，那人已经帮忙收拾了大半桶没穿完的羊肉，还烧了好几壶的奶茶，正准备背起快有她高的背篓，那里面几乎装满了干牛粪。
乔里潘星赶紧跑过去让她停下，因为吃太撑，跑动几步就肚子疼。
“哎哟，我的肚子……”乔里潘星嚎了一声。
“你怎么了？”
她放下背篓走过来。
“吃多了……”
乔里潘星捂着肚子。
“哦，你休息会儿吧。”
她背起背篓，整个人都被压弯了，却还执拗地往前走。
“你别背啦！也去休息会儿吧。我说干点活又不是让你一直干活。”
乔里潘星上去扯她。这篓子成年女人背都吃力，更别提她这个芦柴棒了，可别给真压散了。
她倔得很，咬着牙硬要背。乔里潘星没法，拿了空背篓跟她分担了一半。
她看着乔里潘星一边撑着腰，一边陪着她背东西，有些过意不去。
“谢谢你。”
“真的啊？那发工资了请我吃饭？”
“好。”
“不是，我开玩笑的！你真信啊？”
米芽跟乔里潘星干了一下午的活，累得汗流浃背。不过她原本撑着的肚皮消下去了，没到晚饭的点就又饿了。
有的店员急着回家，伏尔勘便赶着牛车在下午先送她们回去了。不着急的则留下来过夜。
“你可别跟我说你准备走啊，黑灯瞎火的，晚上还有狼呢！要回去也要等明天白天。”
乔里潘星说着，塞给那人一只羊腿。那人吃饭越来越秀气了，总让人觉得她没吃饱。
吃完晚饭，那人刷完了碗，便被乔里潘星拉进小毡房里。
乔里潘星不久前来了初潮，家里很快给她扎好了小毡房。
乔里潘星翻起几件自己前两年的衣服，在那人身上比划。乔里潘星长得快，尤其是这一年蹿高了不少，好些衣服都不能穿了。
“你穿这几件衣服正合身。衣服有点旧了，但料子还是不错，过冬不会冻着。”
乔里潘星拉拉杂杂地说着，忽然一顿，欲盖弥彰地补了一句，“是我阿木……呃……阿木说旧衣服放着也是放着……总之就是这样。”
“谢谢……”她露出一个浅浅的笑来。
乔里潘星看得一愣，不好意思地别过头，催她快换上试试。
她最先换上了赭石色的袍子，小心翼翼地摸了摸领子上的绒毛，觉得很暖和。
“你不再试试这个天青色的？还有这个灰紫色的也好看。”
乔里潘星不懂她为什么挑了一件最沉闷的。
“这件就可以了。这个颜色经脏，可以穿很久。”
她伸出指头，仔细地抚摸着布料，很是珍惜。
看着她的样子，乔里潘星鼻头发红，又心软得一塌糊涂。
她明知自己不能可怜她，也没什么资格可怜她，但还是控制不住地产生这样的情感。
乔里潘星最后还是把三件衣服都给她塞进了包袱里。
“你快些长高，长肉，这样就可以去做几身新衣服了。米芽阿乐店里的南国布料可以打折，你到时候多攒些券，一次性买好几匹布，好多颜色，每天换着穿！”
乔里潘星鬼使神差地说起来，话里尽是孩子气。
“嗯。”
她点点头应答，心里却想的是可不是长高就能穿新衣服的。
两人躺倒在铺好的褥子上，裹着两床厚被子。抬头透过毡房顶上的小洞，能看见一点星空。
乔里潘星忽然问起来。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之前老是叫着“那个”“喂”之类的称呼，就随便糊弄过去了。现在想想多少也太不礼貌了。以后还是得好好称呼别人的名字比较好。
“我没有名字。”
她语气平淡地说着，不像在撒谎。
“那别人怎么称呼你？”
“冯三。父亲姓冯，而我是他的第三个孩子。”
“这可不算好听。你有想过自己取一个名字吗？”
“自己取名字……”
她想说土生土长的崖山女人可没有自己的名字。再说了，名字这种东西怎么说都是父母给的。
她想反驳，但刚一张嘴就怔住了。
她不过是在找借口而已。
她都到了崖山之外的地方，做什么还要用那套纲常套牢自己？
“取个什么名字好呢？”
“看你自己喜欢啊！”
她侧过脸，看见乔里潘星的眼睛在黑夜中也是亮晶晶的，像星星一样。
她知道“乔里潘星”意味着最亮的星星。
“用你们的话，月亮要怎么念？”
“艾依。嘴巴要压扁一点。”
“艾依，艾依……”
她轻轻对着晚风，念了一遍又一遍。
从这晚开始，她终于拥有了属于自己的名字。
“艾依，你家有几个阿乐和阿哈呀？”
“你是说兄弟姐妹？我前面有两个同母的姐姐，下面有两个异母的弟弟。”
“那按照草原的说法，你应该只有两个阿乐。”
“对，你们是按母亲算。”
“艾依，你为什么跑出来了呢？”
“秋天一直下雨，崖山低洼处糟了洪灾。我家的存粮被冲得一粒都不剩。”
艾依顿了一下，面容上全是柔情，眼睛里却浸满了嘲讽。
“两个出嫁的姐姐死在洪灾中。我也掉进水里，两个弟弟为了救我，也死在水里了。”
骗你的。
他们抓着浮木漂浮在水面上，一脚把我踢开，结果都卷进漩涡里溺死了。我倒是捡回了一条烂命。
“我的父母为了让我活着，把找到的吃的都给了我，自己却饿死了。”
还是骗你的。
他先是把后母提脚卖了，自己吃了几天的高粱饭。后来饿得发疯，他准备把我给炖了，结果被我踹开后摔了一跤，把自己给摔死了。
“我决心不辜负家人的期望，好好活下去，就一路向东到了这里。”
我发誓不再将自己的性命交由他人掌控，无论怎样都要活下去。
乔里潘星学着米芽的样子，摸了摸艾依的头，安抚她。
“艾依，别伤心，草原上的大家都会成为你的家人的。”
“晚安，艾依。”
乔里潘星的声音越来越轻，她沉沉坠入梦乡。
一动不动的艾依侧身躺着，听见乔里潘星均匀的呼吸声，才转过身来。她用那双狼一般的眼睛注视着乔里潘星。
晚安，乔里潘星。
原谅这样卑鄙的我竟然妄想也能成为你们的家人。
女孩垂下头，显得越发瘦小了，像把芦柴棒，一碰就会散架。
乔里潘星猜她说的应该是走亲访客时要带的礼物。
“我阿木说什么都不用带，人过去就可以了。别的人也没带礼物。你要实在过意不去，就帮着干点活。”
女孩抬起头，灰蓝色的眼睛看着乔里潘星真挚的目光。她正犹疑不定的时候，旅馆的老板就隔老远吆喝了一声。
“萝卜洗好了没有啊？”
“马上！”
她用生硬的草原口音回应着，又赶紧蹲下去洗萝卜。乔里潘星也在旁边蹲下。
“你不是给了房租吗？怎么还使唤你干活啊？”
乔里潘星觑了一眼腆着大肚子的老板，压低了声音问。
“不去店里的时候，我在旅馆后厨帮忙，老板管饭。”
她说着，手上飞快地搓着白生生的萝卜，半点都不怜惜自己的手，任其肿胀破皮。
裁缝铺一般只在赶集日前后开业，其余时间店员们基本上在忙活自己的事情。
她的工资交了房租，倒也不剩下什么了。她舍不得都花在昂贵的草市吃食上，干脆就近在旅店干活，虽说没有工钱，但好歹能混点伙食。
乔里潘星瞧她穿着破破烂烂的单衣，便问：
“你怎么不穿店服呢？好歹厚实些。”
她摸了摸冻红的鼻头，言简意赅地回：“怕弄脏了。”
乔里潘星想起她的处境，又心软起来。
乔里潘星虽然老疑心她，但她在店里工作的时候确实没有半点不规矩的地方。她像团野草，被燎原大火烧得只剩短茎残根，风雨一吹，竟又疯长起来，带着一股让人肃然起敬的生命力。
“把这盆萝卜洗完，你去吗？在这干活是两顿饭，跟我回草原也是两顿饭，更何况我家的饭还好吃些。你去吧！我也来帮你洗，洗完咱们就溜！”
乔里潘星说着，也撸起袖子开始洗萝卜，她的手没多久也搓红了，但她毫不在意。
她搓得热火朝天，干脆脱下毛背心让对方穿上。
女孩愣愣地看着她，想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对自己这么好。
我不值得你们对我这么好。
她这么想着，但没说出口。
没过多久，两人合力洗完了萝卜。等跟旅店老板告完假，乔里潘星就拉着她的手，放肆奔跑在草市的大街上。
发烫的手掌只有痛觉，像握着一团旺盛的火，但并没有给心灵带来痛苦。她怔怔地看着乔里潘星飞扬起来的细辫子，任由对方将自己带到一个全新的世界里。
“人齐啦，咱们出发吧！”
米芽爬上牛车，熟练地赶起车来。
草市分店扩张也没过多久，外招的店员们都没去过阿木古楞氏族。直到冬天衰弱的太阳移到正上方，她们才到达目的地。
大家还没下车，隔老远就闻见油脂的香气。
草地上临时驾起大锅，里面焖煮着抓饭。旁边的大桶里熬着羊杂汤，嫩呼呼的血豆腐浮沉着。阿木耶抓起一把烤好的羊肉串，豪爽地撒了孜然下去。
人们围着美食唱起古老的歌谣，面容欣喜而虔诚。
蓝眼睛的女孩出神地注视着这里的女人。她们丰满而富足，浑身散发着不曾被打压过的自信气质，叫她心驰神往。
“多吃点，不然不长个子。”
“是咧，孩子你太瘦了，这样容易生病的。来，再给你一块羊排。”
各家阿木瞧着她的身板，都觉得她可怜，不由塞了好多食物给她。她抓紧了自己的手腕，抑制住想要狼吞虎咽的冲动。
从前在家吃饭都要靠抢，几个姐妹每天为了一碗稀饭打得头破血流。现在到了草市的店铺里，她才发现别的人吃饭再赶时间都不像她那般带凶恶像。
人们说她像饿死鬼投胎，像馋骨头的癞皮狗。
她收敛起凶恶的爪牙，挺起习惯性驼下去呈忍耐状的脊梁，想要重新活出个人样来。
“谢谢。”
她学着草原的口音说着，阿木们却满不在乎地大手一挥，让她放开肚皮吃。
吃太多肉，她的肠胃会受不了，那样反倒浪费食物。她咽了咽口水，先挑粗粮打底，接着吃了不少蔬菜，最后吃完了阿木们给的肉收尾。
其余人还在吃，她赶紧擦干净手和脸，挤到阿木们之中，帮忙干些力所能及的活。
乔里潘星吃得欢，等她注意到的时候，那人已经帮忙收拾了大半桶没穿完的羊肉，还烧了好几壶的奶茶，正准备背起快有她高的背篓，那里面几乎装满了干牛粪。
乔里潘星赶紧跑过去让她停下，因为吃太撑，跑动几步就肚子疼。
“哎哟，我的肚子……”乔里潘星嚎了一声。
“你怎么了？”
她放下背篓走过来。
“吃多了……”
乔里潘星捂着肚子。
“哦，你休息会儿吧。”
她背起背篓，整个人都被压弯了，却还执拗地往前走。
“你别背啦！也去休息会儿吧。我说干点活又不是让你一直干活。”
乔里潘星上去扯她。这篓子成年女人背都吃力，更别提她这个芦柴棒了，可别给真压散了。
她倔得很，咬着牙硬要背。乔里潘星没法，拿了空背篓跟她分担了一半。
她看着乔里潘星一边撑着腰，一边陪着她背东西，有些过意不去。
“谢谢你。”
“真的啊？那发工资了请我吃饭？”
“好。”
“不是，我开玩笑的！你真信啊？”
米芽跟乔里潘星干了一下午的活，累得汗流浃背。不过她原本撑着的肚皮消下去了，没到晚饭的点就又饿了。
有的店员急着回家，伏尔勘便赶着牛车在下午先送她们回去了。不着急的则留下来过夜。
“你可别跟我说你准备走啊，黑灯瞎火的，晚上还有狼呢！要回去也要等明天白天。”
乔里潘星说着，塞给那人一只羊腿。那人吃饭越来越秀气了，总让人觉得她没吃饱。
吃完晚饭，那人刷完了碗，便被乔里潘星拉进小毡房里。
乔里潘星不久前来了初潮，家里很快给她扎好了小毡房。
乔里潘星翻起几件自己前两年的衣服，在那人身上比划。乔里潘星长得快，尤其是这一年蹿高了不少，好些衣服都不能穿了。
“你穿这几件衣服正合身。衣服有点旧了，但料子还是不错，过冬不会冻着。”
乔里潘星拉拉杂杂地说着，忽然一顿，欲盖弥彰地补了一句，“是我阿木……呃……阿木说旧衣服放着也是放着……总之就是这样。”
“谢谢……”她露出一个浅浅的笑来。
乔里潘星看得一愣，不好意思地别过头，催她快换上试试。
她最先换上了赭石色的袍子，小心翼翼地摸了摸领子上的绒毛，觉得很暖和。
“你不再试试这个天青色的？还有这个灰紫色的也好看。”
乔里潘星不懂她为什么挑了一件最沉闷的。
“这件就可以了。这个颜色经脏，可以穿很久。”
她伸出指头，仔细地抚摸着布料，很是珍惜。
看着她的样子，乔里潘星鼻头发红，又心软得一塌糊涂。
她明知自己不能可怜她，也没什么资格可怜她，但还是控制不住地产生这样的情感。
乔里潘星最后还是把三件衣服都给她塞进了包袱里。
“你快些长高，长肉，这样就可以去做几身新衣服了。米芽阿乐店里的南国布料可以打折，你到时候多攒些券，一次性买好几匹布，好多颜色，每天换着穿！”
乔里潘星鬼使神差地说起来，话里尽是孩子气。
“嗯。”
她点点头应答，心里却想的是可不是长高就能穿新衣服的。
两人躺倒在铺好的褥子上，裹着两床厚被子。抬头透过毡房顶上的小洞，能看见一点星空。
乔里潘星忽然问起来。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之前老是叫着“那个”“喂”之类的称呼，就随便糊弄过去了。现在想想多少也太不礼貌了。以后还是得好好称呼别人的名字比较好。
“我没有名字。”
她语气平淡地说着，不像在撒谎。
“那别人怎么称呼你？”
“冯三。父亲姓冯，而我是他的第三个孩子。”
“这可不算好听。你有想过自己取一个名字吗？”
“自己取名字……”
她想说土生土长的崖山女人可没有自己的名字。再说了，名字这种东西怎么说都是父母给的。
她想反驳，但刚一张嘴就怔住了。
她不过是在找借口而已。
她都到了崖山之外的地方，做什么还要用那套纲常套牢自己？
“取个什么名字好呢？”
“看你自己喜欢啊！”
她侧过脸，看见乔里潘星的眼睛在黑夜中也是亮晶晶的，像星星一样。
她知道“乔里潘星”意味着最亮的星星。
“用你们的话，月亮要怎么念？”
“艾依。嘴巴要压扁一点。”
“艾依，艾依……”
她轻轻对着晚风，念了一遍又一遍。
从这晚开始，她终于拥有了属于自己的名字。
“艾依，你家有几个阿乐和阿哈呀？”
“你是说兄弟姐妹？我前面有两个同母的姐姐，下面有两个异母的弟弟。”
“那按照草原的说法，你应该只有两个阿乐。”
“对，你们是按母亲算。”
“艾依，你为什么跑出来了呢？”
“秋天一直下雨，崖山低洼处糟了洪灾。我家的存粮被冲得一粒都不剩。”
艾依顿了一下，面容上全是柔情，眼睛里却浸满了嘲讽。
“两个出嫁的姐姐死在洪灾中。我也掉进水里，两个弟弟为了救我，也死在水里了。”
骗你的。
他们抓着浮木漂浮在水面上，一脚把我踢开，结果都卷进漩涡里溺死了。我倒是捡回了一条烂命。
“我的父母为了让我活着，把找到的吃的都给了我，自己却饿死了。”
还是骗你的。
他先是把后母提脚卖了，自己吃了几天的高粱饭。后来饿得发疯，他准备把我给炖了，结果被我踹开后摔了一跤，把自己给摔死了。
“我决心不辜负家人的期望，好好活下去，就一路向东到了这里。”
我发誓不再将自己的性命交由他人掌控，无论怎样都要活下去。
乔里潘星学着米芽的样子，摸了摸艾依的头，安抚她。
“艾依，别伤心，草原上的大家都会成为你的家人的。”
“晚安，艾依。”
乔里潘星的声音越来越轻，她沉沉坠入梦乡。
一动不动的艾依侧身躺着，听见乔里潘星均匀的呼吸声，才转过身来。她用那双狼一般的眼睛注视着乔里潘星。
晚安，乔里潘星。
原谅这样卑鄙的我竟然妄想也能成为你们的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