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芽忘记自己是怎么睡着的了。
意识再度清醒时，耳朵听见了屋外的嘈杂声。风声、寒冷还有血腥气混杂在一起，让米芽昏昏沉沉间回到了刚来这里的时候。
大门忽然大开，胡恰连滚带爬地跑进来。就连本该照顾着苏台的翡桑等人，都惊惶而愤怒地跟过来，带着怜悯地呼唤起米芽的名字。
米芽的耳朵开始嗡嗡作响，她不大听得清楚人们七嘴八舌地在说些什么。过载的心脏此时不再狂跳，心悸过度后变得有些麻木。她脑子清明，但身体迟钝，慢半拍地站了起来。
就像是早就有了某种不详的预感，米芽出奇安静地盯着胡恰颤抖的嘴唇。时间变得很慢，她甚至能看清楚胡恰发干的嘴皮在晃动。
胡恰张开嘴，吐露出石破天惊的字眼。时间倏忽间攒动起来，所有声响都沸腾起来。情绪如洪水般将米芽淹没，推着她跌跌撞撞地走出门去，脚步发虚地歪倒在牛车面前。
赶来的大夫处理起乔里潘星的断臂，模糊的血肉被再度翻起。艾依捂住乔里潘星的眼睛，和她一起痛苦地呜咽起来。米芽捧着她的脸，却只能无言地接住下落的泪水。
艾依断断续续地说着前因后果。
“……我们逃到了附近的族人家……先送了乔里潘星过来……伏尔勘马上也……”
不知过了多久，又一辆牛车赶过来。摇摇欲坠的米芽远远看着那平躺着的身影，既抗拒又留存着些许期待，最终还是执拗地跑了上去。
布条蒙住了他的双眼，两个深陷进去的凹槽渗出发黑的血来。他脸上大小伤痕交错，血迹和污雪混杂在一起。
他像遍布着裂痕的玻璃器皿。
米芽扶着车把，差一点就栽倒下去。她伸出手想要替他把脸擦干净，却又收回了手。
她不敢触碰他的裂痕。
“阿木耶呢？”
米芽问牧人。
“……我的孩子呢？”
乔里潘星的大阿乐也急急忙忙地赶过来。因为家人的残疾，她双目红肿。
然而牧人张开嘴，却说不出话来。
－
雪从后半夜开始下，到正午才停下。太阳隐匿在阴翳中，吝啬于释放温热。凛风在空荡荡的天地间呼号，像厉鬼的凄鸣。
飞奔的马车刚停下来，乔里潘星的大阿乐就跌跌撞撞地下车，朝着牧人们围起来的残破毡房跑去。米芽站在后面，走得很慢。鲁西西靠在她脚边，耳朵耷拉下来。
毡房顶已经化为了灰烬，剩下的毡房墙壁也也变成了灰黑色。大雪压进毡房里，堆起来，像小山，也像坟包。
同来的阿乐倒在牧人面前，对着黑灰色的一小团，歇斯底里地哭嚎起来。
鲁西西跑起来，领着她冲向雪堆。
米芽的脚步快起来，她越来越快地奔向面目全非的毡房。
鲁西西低着头，不住地嗅着。她拱开浮雪，咬住衣袖，拽出一条胳膊来。
米芽认得那衣袖上的白草纹。她跪下来，用手刨开最上面的薄雪。阿木耶变形的烧焦脸庞从雪里露出来。穆喜的另一只胳膊还紧紧抱着另一具尸体。那是米芽素未谋面的新阿乐。
米芽一顿，手指被冻得发疼。她的掌心磨蹭得发红，肿烫得奇痒难耐。
从前，穆喜阿木耶将她从雪地和死人堆里挖出来。如今，米芽也将她从雪堆和灰烬里刨出来。只是这因果轮回没有了新生的喜悦，只有惨死的哀恸。
米芽深呼吸，再深呼吸，但是并没有流出眼泪。
太剧烈的情感是一种绵长的痛觉。
羊毛毡娃娃化为齑粉；浓缩着温情回忆的火塘被夷为平地；衣箱被烧残了一角，雕花缝隙里填满了灰尘……
米芽跪在原地，双手合拢放在膝盖前，仰着脸，遥遥地望见从远方驶来的车马。
去诺温族送贺礼的族人们回来了。
－
草市的裁缝铺歇业了，只留了一个卖卫生巾的小窗口出来。屋里传来浓重的药味。
医馆的空间有限，米芽便把裁缝铺店内的空间腾出来，让大夫给族人们处理外伤。
艾依带着乔里潘星翻过山头，终于陆续找到了附近的族人。大家赶紧回去捉拿崖山的贼人，却瞧见毡房火光冲天。大家同正准备离开的崖山人短兵相接，就地诛杀了两个人，因为要救火，只有让其余的崖山人跑了。
帮忙的族人们身上或多或少都带着烧伤和刀伤，但好在不算特别严重。店里的伙计们帮忙换了伤口的细布，就让病人们躺下休息。
米芽清了分店里剩下的全部银钱，绝大部分都结给了医馆的大夫们。原本医馆每月都只有一位大夫值班，但因为乔里潘星和伏尔勘都生命垂危，水琳临时调了南国医署的名医过来。
米芽没有时间去悲伤。
氏族的酋长和婴幼横死。活下来的族人需要得到医治。她需要主持死者的葬仪和帮助生者疗愈。
“大夫，分店里暂时只有这么多银钱。明后天后续的银钱都会从京畿调过来。银钱的事情您不用在意。需要的药材我已经凑齐了，今晚应该就能送到医馆。还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告诉我就好。”
米芽说着，上前推开医馆的大门，请大夫先进去。
“出血太多，普通细布没多久就要渗出来。包太多了又会闷着伤口……”
里面会诊的大夫们叹着气，瞧见米芽她们进来，点了点头。
“若是用卫生巾的布料来做纱布……”
米芽想着，直接说了出来。
“可以试试！”
大夫刚拍板，米芽就赶紧拦住一个小药童，给了她一些零钱跑腿，叫她去裁缝铺多拿些卫生巾来。
“如果可用，我即刻让京畿的工厂调潮汐布过来。”
米芽说着，飞快地往手札上记下这件事。事情太多太杂，做完一件她就划掉一条，整个页面跟被刀砍过似的。
一个大夫起身，带着米芽去最里面的治疗室。
“我们已经帮他正骨了，但眼睛受的伤实在太严重，他还昏迷着……”
“他能活下来吗？”
米芽看着那个苍白的安静人影，声音放得很轻。
大夫觑了她一眼，踌躇着开口。
“三分看人，七分看命。”
米芽不说话，发白的嘴唇轻颤着。
“尽够人事，才听天命。但凡有需要我的地方，请尽管开口。”
米芽向着前面的病房走去。大夫站在原地望着她的背影。
换过衣服的艾依坐在病房里间的床边，端着蔬菜清粥，一勺一勺喂着乔里潘星。
乔里潘星脸上还有大块的淤青，她的断臂上包裹着的细布上渗出血来。她只要轻轻一动，就会疼得龇牙咧嘴。
“米芽阿乐！”
乔里潘星叫人还是用的那样上扬的语调，可是她虚弱的脸上看不见笑容了。
“乔里潘星。”
米芽想问你好吗，可是转念一想怎么会好受，于是最后只是叫了名字。
“好吃吗？”
“……有点太淡了。”
“大夫说你不能吃味道那么重的。”
艾依一说话，乔里潘星就噤声了。她乖乖地吃着清粥。
米芽坐了一会儿，乔里潘星吃完了清粥。大夫带着药童来换药，艾依和米芽先出去。
米芽回头一瞥，瞧见一截模糊的血肉。
艾依推着米芽往前走。
“啊——”
乔里潘星压抑着痛苦，然而还是没忍住叫喊起来。
艾依拉着米芽一路奔出去，直到出了医馆，到张扬着秃枝的枯木下停住。米芽这才发现她早已泪流满面。
艾依很快揩干自己的眼泪，灰蓝色的眼睛里迸发出滔天的恨意。她原原本本地说起那时的事情。米芽的耳朵又开始轰鸣。
“……那山羊胡的男人伏在我身上……乔里潘星要拉我跑……”
“有个被叫作‘大王’的男人说：‘砍了她的手’……”
－
大夫们拆了一批卫生巾，把最上面的那层潮汐布煮沸曝晒后拿来当裹伤口的纱布。这种纱布竟然意外地好用。
“如果做得更窄一些，再长一些就好了……”
大夫比划着，大概给米芽演示了一下。
米芽认真记下来，立马写信发急邮，催京畿的工厂裁剪潮汐布，缠成一拃宽的卷筒，生产完成后即刻寄来。
与此同时，米芽也给女王和兵部的女官去信，说明了草原上的这场人祸，以及大夫们和她一起想出来的止血绷带。工厂有了官方的通行许可，这批医用物资能更快运达。
米芽火化了逝者的尸身，装到了骨灰盒里。新选出来的阿木古楞氏族酋长领着米芽，还有乔里潘星的大阿乐，将穆喜和婴儿的骨灰埋在了草原的小坡下。
米芽找出给婴儿们准备的长命锁，都埋在了地下。长命锁锁不了长命百岁。留着不过是徒增伤心事罢了。
至于叶五的骨灰，米芽原本准备直接扬了，但是被乔里潘星拦了下来。米芽眼不见心不烦，干脆交由乔里潘星自己处置。
伏尔勘昨夜高烧不退，大夫们都在担心他撑不过去。好在今日他终于体温正常了，昏沉睡去。
米芽坐在旁边守了他半天，听见他均匀的呼吸声，觉得一阵难得的安定。但她心中明白这安定又是不真实的，像踩有裂纹的玻璃栈桥，分不清真假，瞧着万丈深渊，心也跟着惶惶欲坠起来。
米芽走在路上，低头想着各种事情，忽然被拍了一下肩膀，她整个人吓得抖了一下。
“叫了你几遍都没反应……你的脸色不大好，要记得好好吃饭。我先去换班了！”
米芽抬头，看见穿着蓝衣制服的芹澜。芹澜抱着一大袋烤包子，塞给了她一个最大的，就转身离开了。
米芽愣了好些时候，才想起来芹澜就是当初第一个买毛毡挎包的那位阿乐，忽然生出恍若隔世的感觉。
那时她被善良而温暖的人们保护得太好，一门心思地研发新品，扩张裁缝铺，全然不觉得自己会被什么困难打击倒。毕竟她有能兑换不同道具的系统，有在之前位面积攒的经验，吃苦耐劳且年轻能肝。
然而当她真正遭逢伤逝的时候，连能够跨越位面的系统也显出无奈的语气来。
“你不是有道具吗？就没有那种活死人肉白骨的神药吗？我可以用我所有的任务进度和积攒来兑换！”
【兑换页面里不存在这样过分超越当前位面医疗水平的道具。就算有，按照时空法则，系统也不得向宿主提供。请宿主珍惜自己的任务进度。如果当前任务失败，宿主将会被送往当前位面的随机时间点重新开始任务。】
【目前裁缝铺的总营业额已经突破25万铜板，总贡献点达100点，隐藏任务进度为75%。胜利就在前方，请宿主继续努力，早日完成任务！】
“……”
米芽木木地看着手里热气腾腾的烤包子，没有半点食欲。她现在感觉不到饥饿和困意。
她甚至昼夜颠倒。她半夜坐在病房的椅子上看伏尔勘烧得肉身瘪下去，发黑的皮肉上浮起异常鲜艳的潮红。她举着烛台，守夜的大夫在昏黄的烛光下把脉灌药。
米芽不敢在夜晚睡着，怕伏尔勘就这么寂静无声地死掉，而她毫无意识。
等到天明，伏尔勘身上的烧终于退下去了。米芽轻轻摸了一下他的额头，松了一口气。
米芽要抽开手，却看见伏尔勘的手笨拙地向上探寻着。因为高烧和失明，他的动作笨拙得令人心酸。米芽将手指放进他的手心，将他湿润的手握住。
伏尔勘一点点摩挲着米芽的手，似乎是在辨认她是谁。
大夫们发现伏尔勘的听觉在逐渐消失。
“伏尔勘。”
“伏尔勘……”
米芽倚靠在床边，一遍遍地叫着伏尔勘的名字。她借着晨光观察伏尔勘。不论她的声音有多大，伏尔勘都没有反应，只是在慢慢地认出她的手。
他已经完全听不见了。
米芽鼻头发红，瘫坐在地上。
伏尔勘一手轻轻捏着米芽的手指，另一只手伸出食指来，在她的手心写字。指尖的薄茧擦过柔软的手心，说出他的最后一句话来。
他说，我记得你。
意识再度清醒时，耳朵听见了屋外的嘈杂声。风声、寒冷还有血腥气混杂在一起，让米芽昏昏沉沉间回到了刚来这里的时候。
大门忽然大开，胡恰连滚带爬地跑进来。就连本该照顾着苏台的翡桑等人，都惊惶而愤怒地跟过来，带着怜悯地呼唤起米芽的名字。
米芽的耳朵开始嗡嗡作响，她不大听得清楚人们七嘴八舌地在说些什么。过载的心脏此时不再狂跳，心悸过度后变得有些麻木。她脑子清明，但身体迟钝，慢半拍地站了起来。
就像是早就有了某种不详的预感，米芽出奇安静地盯着胡恰颤抖的嘴唇。时间变得很慢，她甚至能看清楚胡恰发干的嘴皮在晃动。
胡恰张开嘴，吐露出石破天惊的字眼。时间倏忽间攒动起来，所有声响都沸腾起来。情绪如洪水般将米芽淹没，推着她跌跌撞撞地走出门去，脚步发虚地歪倒在牛车面前。
赶来的大夫处理起乔里潘星的断臂，模糊的血肉被再度翻起。艾依捂住乔里潘星的眼睛，和她一起痛苦地呜咽起来。米芽捧着她的脸，却只能无言地接住下落的泪水。
艾依断断续续地说着前因后果。
“……我们逃到了附近的族人家……先送了乔里潘星过来……伏尔勘马上也……”
不知过了多久，又一辆牛车赶过来。摇摇欲坠的米芽远远看着那平躺着的身影，既抗拒又留存着些许期待，最终还是执拗地跑了上去。
布条蒙住了他的双眼，两个深陷进去的凹槽渗出发黑的血来。他脸上大小伤痕交错，血迹和污雪混杂在一起。
他像遍布着裂痕的玻璃器皿。
米芽扶着车把，差一点就栽倒下去。她伸出手想要替他把脸擦干净，却又收回了手。
她不敢触碰他的裂痕。
“阿木耶呢？”
米芽问牧人。
“……我的孩子呢？”
乔里潘星的大阿乐也急急忙忙地赶过来。因为家人的残疾，她双目红肿。
然而牧人张开嘴，却说不出话来。
－
雪从后半夜开始下，到正午才停下。太阳隐匿在阴翳中，吝啬于释放温热。凛风在空荡荡的天地间呼号，像厉鬼的凄鸣。
飞奔的马车刚停下来，乔里潘星的大阿乐就跌跌撞撞地下车，朝着牧人们围起来的残破毡房跑去。米芽站在后面，走得很慢。鲁西西靠在她脚边，耳朵耷拉下来。
毡房顶已经化为了灰烬，剩下的毡房墙壁也也变成了灰黑色。大雪压进毡房里，堆起来，像小山，也像坟包。
同来的阿乐倒在牧人面前，对着黑灰色的一小团，歇斯底里地哭嚎起来。
鲁西西跑起来，领着她冲向雪堆。
米芽的脚步快起来，她越来越快地奔向面目全非的毡房。
鲁西西低着头，不住地嗅着。她拱开浮雪，咬住衣袖，拽出一条胳膊来。
米芽认得那衣袖上的白草纹。她跪下来，用手刨开最上面的薄雪。阿木耶变形的烧焦脸庞从雪里露出来。穆喜的另一只胳膊还紧紧抱着另一具尸体。那是米芽素未谋面的新阿乐。
米芽一顿，手指被冻得发疼。她的掌心磨蹭得发红，肿烫得奇痒难耐。
从前，穆喜阿木耶将她从雪地和死人堆里挖出来。如今，米芽也将她从雪堆和灰烬里刨出来。只是这因果轮回没有了新生的喜悦，只有惨死的哀恸。
米芽深呼吸，再深呼吸，但是并没有流出眼泪。
太剧烈的情感是一种绵长的痛觉。
羊毛毡娃娃化为齑粉；浓缩着温情回忆的火塘被夷为平地；衣箱被烧残了一角，雕花缝隙里填满了灰尘……
米芽跪在原地，双手合拢放在膝盖前，仰着脸，遥遥地望见从远方驶来的车马。
去诺温族送贺礼的族人们回来了。
－
草市的裁缝铺歇业了，只留了一个卖卫生巾的小窗口出来。屋里传来浓重的药味。
医馆的空间有限，米芽便把裁缝铺店内的空间腾出来，让大夫给族人们处理外伤。
艾依带着乔里潘星翻过山头，终于陆续找到了附近的族人。大家赶紧回去捉拿崖山的贼人，却瞧见毡房火光冲天。大家同正准备离开的崖山人短兵相接，就地诛杀了两个人，因为要救火，只有让其余的崖山人跑了。
帮忙的族人们身上或多或少都带着烧伤和刀伤，但好在不算特别严重。店里的伙计们帮忙换了伤口的细布，就让病人们躺下休息。
米芽清了分店里剩下的全部银钱，绝大部分都结给了医馆的大夫们。原本医馆每月都只有一位大夫值班，但因为乔里潘星和伏尔勘都生命垂危，水琳临时调了南国医署的名医过来。
米芽没有时间去悲伤。
氏族的酋长和婴幼横死。活下来的族人需要得到医治。她需要主持死者的葬仪和帮助生者疗愈。
“大夫，分店里暂时只有这么多银钱。明后天后续的银钱都会从京畿调过来。银钱的事情您不用在意。需要的药材我已经凑齐了，今晚应该就能送到医馆。还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告诉我就好。”
米芽说着，上前推开医馆的大门，请大夫先进去。
“出血太多，普通细布没多久就要渗出来。包太多了又会闷着伤口……”
里面会诊的大夫们叹着气，瞧见米芽她们进来，点了点头。
“若是用卫生巾的布料来做纱布……”
米芽想着，直接说了出来。
“可以试试！”
大夫刚拍板，米芽就赶紧拦住一个小药童，给了她一些零钱跑腿，叫她去裁缝铺多拿些卫生巾来。
“如果可用，我即刻让京畿的工厂调潮汐布过来。”
米芽说着，飞快地往手札上记下这件事。事情太多太杂，做完一件她就划掉一条，整个页面跟被刀砍过似的。
一个大夫起身，带着米芽去最里面的治疗室。
“我们已经帮他正骨了，但眼睛受的伤实在太严重，他还昏迷着……”
“他能活下来吗？”
米芽看着那个苍白的安静人影，声音放得很轻。
大夫觑了她一眼，踌躇着开口。
“三分看人，七分看命。”
米芽不说话，发白的嘴唇轻颤着。
“尽够人事，才听天命。但凡有需要我的地方，请尽管开口。”
米芽向着前面的病房走去。大夫站在原地望着她的背影。
换过衣服的艾依坐在病房里间的床边，端着蔬菜清粥，一勺一勺喂着乔里潘星。
乔里潘星脸上还有大块的淤青，她的断臂上包裹着的细布上渗出血来。她只要轻轻一动，就会疼得龇牙咧嘴。
“米芽阿乐！”
乔里潘星叫人还是用的那样上扬的语调，可是她虚弱的脸上看不见笑容了。
“乔里潘星。”
米芽想问你好吗，可是转念一想怎么会好受，于是最后只是叫了名字。
“好吃吗？”
“……有点太淡了。”
“大夫说你不能吃味道那么重的。”
艾依一说话，乔里潘星就噤声了。她乖乖地吃着清粥。
米芽坐了一会儿，乔里潘星吃完了清粥。大夫带着药童来换药，艾依和米芽先出去。
米芽回头一瞥，瞧见一截模糊的血肉。
艾依推着米芽往前走。
“啊——”
乔里潘星压抑着痛苦，然而还是没忍住叫喊起来。
艾依拉着米芽一路奔出去，直到出了医馆，到张扬着秃枝的枯木下停住。米芽这才发现她早已泪流满面。
艾依很快揩干自己的眼泪，灰蓝色的眼睛里迸发出滔天的恨意。她原原本本地说起那时的事情。米芽的耳朵又开始轰鸣。
“……那山羊胡的男人伏在我身上……乔里潘星要拉我跑……”
“有个被叫作‘大王’的男人说：‘砍了她的手’……”
－
大夫们拆了一批卫生巾，把最上面的那层潮汐布煮沸曝晒后拿来当裹伤口的纱布。这种纱布竟然意外地好用。
“如果做得更窄一些，再长一些就好了……”
大夫比划着，大概给米芽演示了一下。
米芽认真记下来，立马写信发急邮，催京畿的工厂裁剪潮汐布，缠成一拃宽的卷筒，生产完成后即刻寄来。
与此同时，米芽也给女王和兵部的女官去信，说明了草原上的这场人祸，以及大夫们和她一起想出来的止血绷带。工厂有了官方的通行许可，这批医用物资能更快运达。
米芽火化了逝者的尸身，装到了骨灰盒里。新选出来的阿木古楞氏族酋长领着米芽，还有乔里潘星的大阿乐，将穆喜和婴儿的骨灰埋在了草原的小坡下。
米芽找出给婴儿们准备的长命锁，都埋在了地下。长命锁锁不了长命百岁。留着不过是徒增伤心事罢了。
至于叶五的骨灰，米芽原本准备直接扬了，但是被乔里潘星拦了下来。米芽眼不见心不烦，干脆交由乔里潘星自己处置。
伏尔勘昨夜高烧不退，大夫们都在担心他撑不过去。好在今日他终于体温正常了，昏沉睡去。
米芽坐在旁边守了他半天，听见他均匀的呼吸声，觉得一阵难得的安定。但她心中明白这安定又是不真实的，像踩有裂纹的玻璃栈桥，分不清真假，瞧着万丈深渊，心也跟着惶惶欲坠起来。
米芽走在路上，低头想着各种事情，忽然被拍了一下肩膀，她整个人吓得抖了一下。
“叫了你几遍都没反应……你的脸色不大好，要记得好好吃饭。我先去换班了！”
米芽抬头，看见穿着蓝衣制服的芹澜。芹澜抱着一大袋烤包子，塞给了她一个最大的，就转身离开了。
米芽愣了好些时候，才想起来芹澜就是当初第一个买毛毡挎包的那位阿乐，忽然生出恍若隔世的感觉。
那时她被善良而温暖的人们保护得太好，一门心思地研发新品，扩张裁缝铺，全然不觉得自己会被什么困难打击倒。毕竟她有能兑换不同道具的系统，有在之前位面积攒的经验，吃苦耐劳且年轻能肝。
然而当她真正遭逢伤逝的时候，连能够跨越位面的系统也显出无奈的语气来。
“你不是有道具吗？就没有那种活死人肉白骨的神药吗？我可以用我所有的任务进度和积攒来兑换！”
【兑换页面里不存在这样过分超越当前位面医疗水平的道具。就算有，按照时空法则，系统也不得向宿主提供。请宿主珍惜自己的任务进度。如果当前任务失败，宿主将会被送往当前位面的随机时间点重新开始任务。】
【目前裁缝铺的总营业额已经突破25万铜板，总贡献点达100点，隐藏任务进度为75%。胜利就在前方，请宿主继续努力，早日完成任务！】
“……”
米芽木木地看着手里热气腾腾的烤包子，没有半点食欲。她现在感觉不到饥饿和困意。
她甚至昼夜颠倒。她半夜坐在病房的椅子上看伏尔勘烧得肉身瘪下去，发黑的皮肉上浮起异常鲜艳的潮红。她举着烛台，守夜的大夫在昏黄的烛光下把脉灌药。
米芽不敢在夜晚睡着，怕伏尔勘就这么寂静无声地死掉，而她毫无意识。
等到天明，伏尔勘身上的烧终于退下去了。米芽轻轻摸了一下他的额头，松了一口气。
米芽要抽开手，却看见伏尔勘的手笨拙地向上探寻着。因为高烧和失明，他的动作笨拙得令人心酸。米芽将手指放进他的手心，将他湿润的手握住。
伏尔勘一点点摩挲着米芽的手，似乎是在辨认她是谁。
大夫们发现伏尔勘的听觉在逐渐消失。
“伏尔勘。”
“伏尔勘……”
米芽倚靠在床边，一遍遍地叫着伏尔勘的名字。她借着晨光观察伏尔勘。不论她的声音有多大，伏尔勘都没有反应，只是在慢慢地认出她的手。
他已经完全听不见了。
米芽鼻头发红，瘫坐在地上。
伏尔勘一手轻轻捏着米芽的手指，另一只手伸出食指来，在她的手心写字。指尖的薄茧擦过柔软的手心，说出他的最后一句话来。
他说，我记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