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瑾生活在临春的第十九年,与师父暮漓失散的第十一年,临春,下了一场很大的雪。

    天地一片都是白的,暮瑾背上背了把黑剑,这是与他一起在涯底生活的老头给他的,他决定要回临春的时候,老头什么话也没说,可暮瑾也不是个爱表达的性格,结果是两个人都不说话,沉默半晌,最后以他的一句走了作为道别。

    时间在雪落下的时候,仿佛过的很慢,暮瑾走在空荡荡的街道上,沿街一路过去的街道旁,任旧都挂着红灯笼,只是颜色都很暗沉,像是许久都没人换过了,青石板上已经积了很厚的雪,脚踩在上面,沙沙的响,周边的树上也只剩下枯枝,连落叶都没有,四处皆是一片枯寂的空白。

    临春像是被荒废了,可明明才过了十一年而已。这与暮瑾许多年前随师父苜蓿来的时候,大不相同,那时街道旁都很热闹,红彤彤的灯笼,喧闹的人声,有小贩支着摊卖东西,来来往往的人群都是活生生的热气,只是也下着雪,不过雪不大,像雨丝似的,落下来的时候,就被这蒸腾喧沸的热气化掉了

    暮瑾望着周围,心里难得的升起一片茫然来,四周房屋都已经有些腐朽,像一副失了色的画,颜料都已经暗沉,只余下枯败的死寂。

    暮瑾身上的衣服几乎被雪打湿透了,发梢和眉睫上都凝着白雪,但他似乎完全感觉不到冷,只是神情之间透着一些寒气。

    临春虽然叫临春,但一年中大部分时间都下着雪,也许临春这个名字,就是希望临春天近一点吧。

    不过临春的春天的确是很美的,那时他和师父闲逛在临春的街道上,翠绿的枝丫睡在瓦檐上,青青的石板上,裂开的缝隙里也生长着绿草,墙角边有孩童聚在一起玩闹,旁边的河道上游着画舫,歌姬的嗓音婉转悠扬……那一幕幕场景,恍惚的如同就是昨日般清晰。

    这里一定是发生了什么,暮瑾脑海里的记忆渐渐和面前的画面重和,那天和今天一样,一模一样的大雪,冷冽的风雪中,仿佛吹过的风中都含着刀子,一遍遍的切割着人的脸,

    那时暮瑾才八岁,小小的一个人被师父牵在手里,脸被风吹的红彤彤的,他冷的受不了,只能小声的跟师父撒娇喊冷。

    暮漓是很宠这个小徒弟的,一听就半蹲着身子,揉了揉他的脸,半含着笑意说:“冷到我们的小阿瑾了,那我们去前面柳伯伯的店喝热汤好不好呀。”

    暮瑾眼睛亮晶晶的看着自己的师父,又用手去拢暮漓的手,小心的放在嘴边哈热气,又小声的说:“师父的手也好冷,”

    暮漓眼神柔和,她语气也总是柔软的:“我们阿瑾怎么这么乖呀,乖宝宝,”说着说着,她就笑,就又伸手去揉暮瑾的脸 ,然后暮漓就拉着他的手往一边的店铺走去。

    说是店铺也并不准确,连个店铺名也没有,门前就挂着一长串的红灯笼,灯火昏暗,但是在这样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却透出一种格外的温馨来,或者说,是在每一个这样的夜里,只要看到它的人,心里都会升起一阵暖意。

    暮漓推开半掩着的门,门内透出一股热气,暖融融的扑在人身上,她一边走一边笑着朝门内说道:“柳伯,还没有打烊吧,我们来喝碗热汤,”

    店铺不是很大,里面只有几张很简单的桌椅,中间位置烧着火炉,旁边坐着一个四五十岁左右的中年男人,他手拢在袖子里面,头一点一点的正打着瞌睡,听到声音才悠悠醒转过来,但意识还不是很清醒,嘴里含糊的说着:“来了来了,还有热汤……”

    暮漓颇有点不好意思的说:“打扰了柳伯,这么晚了还来劳烦您,”

    柳伯揉了把脸,整个人才彻底清醒过来,他转头看了看,发现是暮漓,就赶紧起身招呼道:“说的哪里话,赶紧过来吧,这里炉上还热着汤呢,快来喝两碗热热身,”

    暮瑾拉着暮漓的手,对着柳伯道:“柳伯伯好,”柳伯笑着回道:“小瑾也好啊,快过来坐,你们冷坏了吧,过来烤烤火。”

    暮漓拉着暮瑾的手走过去,接过柳伯手里的碗,先盛了一碗给暮瑾,看他捧在手里慢慢喝着,才自己盛了一碗,她坐在矮凳上,烤了烤手,正准备跟柳伯说话,柳伯就看着她,先开口问道:“阿漓这是才从山上回来吧,最近风雪越发大了,夜里应该当心点,而且阿瑾还这么小……”

    话还没说完,暮瑾就捧着碗说道:“柳伯伯,是我自己要跟着师父出来的,师父本来不让我跟着她的,但我担心师父,”

    暮漓伸手捏着暮瑾的脸,笑着说了一句:“人小鬼大,”暮瑾脸红了红,又往暮漓怀里钻。

    柳伯一直笑呵呵的看着她们两个,暮漓揽着暮瑾,脸庞在火光的映照下,显的格外柔和,她一边揉着暮瑾的脑袋,一边说道:“最近天气是有点不对劲,下雪的日子越来越长了,风和雪也大,我有点担心,”

    柳伯长叹了口气:“是啊,这天色越发古怪了,这雪下了整整四个月,都还没有停的样子,也不知道是怎么了,”

    暮漓也在想着缘由,可她虽然是个灵师,却一时半会也看不透,只觉得天象有点不对,灵气变化的也古怪,可具体是因为什么,她也还看不出来。

    而所谓灵师就是一种天生对天地之间灵气感应比较强的人,可以通过后天的学习,借助一些法器与天地之间产生联系的人,就是可以和一些灵物沟通,这些灵物是指一些在这个世界存在很久的东西。比如一颗树,如果它生存了几百上千年的话,体内就可能会产生灵,并不是树成精的意思,是因为我们所处的环境中充斥着灵气,而树的体内经过长时间的灵气洗剂,最后会留存下来一些精纯的灵气,这些灵气通过日积月累,慢慢的就形成了灵物,有了神智。

    通俗的来讲,如果一个人能活很久的话,他的体内说不定也会产生灵,形成灵物,但因为人的寿数太短了,这种情况一般是没有的。

    这种灵物寻常人是看不到的,只有一些天生感应灵气比较强的人才行,但也要借用一下外界的法器。

    暮漓就是一位灵师,但她不算很厉害,只能说中规中矩吧。

    暮漓喝完一碗热汤,感觉体内微微暖和起来,她抱着怀中昏昏欲睡的暮瑾,起身跟柳伯告辞道:“我们先回去了柳伯,夜里冷,您也早点休息,”

    柳伯应了一句,嘴里说着好,然后起身把她们送到门边,看着暮漓两人的身影渐渐消失在风雪中,他手拢在袖子里面,又在门口站了一会,很忧愁的看着这越来越大的雪,嘴里忍不住说道:“这鬼天气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到头,”一边说着一边伸手关了门。

    再往后的记忆,暮瑾有点模糊,他只记得回了家,暮漓收拾了从山里带回来的草药,他躺在床上迷迷糊糊的快要睡着了,眼睛里面最后的映象,是暮漓一边手拢着头发,正要弯腰吹熄蜡烛。

    再然后……再然后就是雪,铺天盖地的大雪,他在雪地里面艰难的走着,他连开口说话都做不到,风和雪太大了,他毕竟才只有八九岁,他往前走了几步,整个人就被风吹的扑倒在雪地上,他尚且都不知道自己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只是想要去找师父,去找暮漓。

    寒风凛冽的吹过,暮瑾小小的手,紧紧抠着地面,不让自己被风吹走,他的两只手几乎没了知觉,但他却不敢放松一点,他相信师父很快就会来找他的,很快就会来找他的……暮瑾意识开始模糊,手渐渐没了力气,他浑身的血液好像都被吹的停止流动,一阵狂风吹过,他的手一松,就被风带着往后倒去,就在这一刻,他终于能够绝望的喊出一句:“师父!”但声音却被吞没在风雪中,他彻底没了意识,但那一刻的绝望,蔓延在他往后的十余年中。

    暮瑾继续往前走着,天边的景色越来越暗,仿佛笼罩上一层深色的幕布,周围的风也大了起来,在这片呼啸着的冷冽风声中,有些不同的声音传近了耳朵里,暮瑾的手慢慢放到了背上的剑柄上,苍白的手指上青筋微微凸起,这是发力的前兆,只等某个瞬间便可拔剑而出。

    “嘻嘻,别紧张,我没有恶意哦,奇怪的过路人,”就在这剑拔弩张间,响起一道娇俏的女声,暮瑾握剑的手没有放松,反而一剑朝发出声音的地方刺去.

    柳芙儿一跺脚,气急道:“喂,你这个怎么这么不讲理,都说了没有恶意,你听不听的懂人话!”可是眼前的人仿佛真的听不懂一样,任旧持剑而来,她没办法,只能脚尖一动,用手上的一把油纸伞一撑地面,就飞身朝一颗树上掠去。

    柳芙儿身上穿着一件很简单的绿色衣裙,但她飞身而起的时候,裙摆旋转开来,像是一株花儿舒展开花瓣一样,有一种别样的美。

    暮瑾没有再追,他持剑战在原地,冷冷的看着树上的人。

    柳芙儿曲起一只脚坐在一颗落满了雪的枯枝上,手上一转,就打开了那把油纸伞,撑在头顶挡雪,她的伞也是绿的,从远处看着,像是枝头上新生了一片绿叶似的。她瞪起眉毛,朝那个不讲理的少年看去,只是眼睛才落在暮瑾的脸上,就呆楞住了。

    眼前的人可真好看,眉眼生的那样好,脸色在风雪的吹拂下,有些苍白,却更添了几分如同雪中花似的俊美,只是眼神太冷了,他像开在寒冬里的桃花,明明是最柔丽的那一抹颜色,却又像雪一样让人感到寒凉,触之即化,柳芙儿硬生生的在他这样冰凉的眼神下打了个哆嗦。

    暮瑾盯着眼前人看了一会,缓缓收起了剑,然后就开口说话,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但依旧有少年那种清透感,暮瑾问道:“临春,还有活人?”

    柳芙儿回过神,很不自在的转了转手中的伞,她哼了一声道:“当然有啊!不过你是什么人,临春早就被雪封了,你从那里进来的 ,你最好说清楚,不然要你好看!”柳芙儿朝暮瑾做了个鬼脸。

    暮瑾不为所动,他的眼神从柳芙儿的身上移开,望了望远处的天空,天际黯淡无光,有阴云密布在上空,估计一会会下一场更大的雪了。

    柳芙儿也朝远处看了看,她从树上一跃而下,语气难得有点凝重的喃喃道:“要下大雪了,不行,我得赶紧回去了,不然一会被困在这里就糟糕了,”柳芙儿打上伞就准备走,走了两步又想起还有个人来,她有点气急败坏的道:“喂,你这个人到底怎么回事,算了,不想理你了,不管你是来干什么,都奉劝你快点走,这里的雪可和别处不一样,等会你怎么死的你都不知道!”

    暮瑾的神情自若,只是终于开口说道:“我来临春,是来找人的……”话还没完,天边响起一道惊雷。

    柳芙儿已经不等暮瑾说话了,她嘴里念叨着糟了糟了,脸上是真切的带着惧怕,然后就往前飞奔着跑走了。

    暮瑾看着柳芙儿跑去的方向,他反手把剑重新入鞘,也动身往那边追去。

    天色在一刻终于完全暗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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