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镇顿了顿,还是接了电话,里面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

    “刚听说你出了车祸,还好吧?”

    “还好。” 他转过身,看远处的街景

    “没事就好。刚才有人跟我说这事,我都吓了一跳,赶快打你电话,又是忙音。“

    “多谢关心,车子出了点小故障。“男人依旧保持着礼貌。

    “我就说嘛,你从小就福大命大,这么多年都走过来了,还在乎这小小的车辆故障。前些日子,章钊他也常念叨,今后一家人打交道的时候多着呢,遇上事了还得多走动。你要来兴隆,我俩都很高兴,商量着请你来我家吃个便饭,我们姐弟三人好好喝一杯?”

    “不用了。”年轻男人忍不住皱眉,艰难地吐出那个称呼。“姐。”

    “千玑还有很多事要处理,最近我会特别忙。再说兴隆要交接,还有很多事情要处理,要不我们到时在家聊?“ 这个家,自然是章起新那里。

    电话那头的女子显然已经预料到这个结果,不过依旧不肯死心,试探着问起对方。

    “还在想刚才车祸的事?“

    “您这不是明知故问吗?“

    章镇换上了开玩笑的口吻。不知为何,跟章家人打交道总能锻炼他的脾气,他们就像加利福利亚长租公寓里容易滋生的白蚁,总能在你最意想不到的时候突然出现,成群结队,死缠烂打,处理他们需要耗费大量精力,却不能带来任何收益。车祸的事,若换作从前,大概他是一定要还以颜色的。但这些年来,他在商场跟人来回厮杀,早已学会审时度势,何况那个人,他也姓章。

    章起新长女出嫁多年,向来只充当明面上的和事佬,第一时间打电话来求和解,无论如何都透着古怪。这背后的角色,如果不是她亲弟章钊,就只能是章起新本人了,兴隆现在内外交困,老头子并不想章钊这步臭棋影响到章镇入局的大事。

    电话那边安静了三四秒钟:“姐不清楚为什么有人要找你麻烦,但毕竟咱们家大业大,这个节骨眼上要是兴隆再闹出什么丑事,爸爸在董事会那里可不好受。有些事该放下的就放下,毕竟这世上只有咱们几个,才是真正血脉相连的家人。“

    “所以是章起新让你来找我的?“

    “我只是好心提醒。”章钰艰难地延续话头。”爸他老人家很关心你,常常跟我们谈起你在国内外有多优秀,还说你能有今天的成就,全靠自己努力,我们章家子女中你最像他。爸年纪大了,章钊的能力也翻不出什么水花,兴隆的将来都寄托在你的身上。“

    “那行。” 好话还没说完,便被章镇粗暴打断。”今天的事我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你让老头子放心。我还在外面,没事先挂了。“

    落地窗前,保养得宜的中年女人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手机里传来一阵嘟嘟的声音。

    她立刻拉下脸来,除去生意场上虚以委蛇,章钰已经很多年没有求过人了。

    从有记忆起,她便是章家最耀眼的公主。千万宠爱的代价,便是她永远被排除在核心决策层之外。许多老一辈企业家都秉持家业由儿子继承的老派思想,章起新也不例外。即便章钰工作做得再好,只有弟弟章钊,才有资格在董事会上发表意见,而她,就像个好看的芭比娃娃,早晚拿来商业联姻而已。章钊最丢人现眼那几年,她甚至幻想过能不能取而代之,没想到父亲宁肯找回从前的私生子,也不愿培养她这个能干的长女。

    谁能想到,当年破坏家庭的私生子,居然登堂入室,即将成为兴隆这艘大船的掌舵人,难怪章钊坐不住。就在刚才,她准备出门去赴晚宴,突然接到章钊的电话,说他在那野种的座驾上动了些手脚,又怕处理不干净遭到反噬,不得不找到长姐出面调停。章钰不想失去这个同盟,也不愿得罪章镇,于是便搬出老头说事。

    毕竟,兴隆集团祸起萧墙,还不是因为父亲当年缺少家庭责任感。

    章氏姐弟这些小心思,章镇在路上猜了个八九不离十。他并未在章家长大,对那种需要时时提防人身安全的有钱人的生活知之甚少,与章起新相认后又很快去了美国,回国后独自创业,跟章家的联系很少,是以几乎无人知晓他和兴隆的关系。除了因为他要出任CEO一职舆论哗然,他想不到还有什么会招来杀身之祸。

    千玑公司属于市政府重点扶持的高新产业,负责人有海外背景,总部所在的创业园位于海市郊区,地广人稀,道路森严。开车从这里驶入市区,需要一个小时才能到达兴隆总部所在的中部老城区。这里多年来经济发展滞后,车水马龙的主干道两旁,密密麻麻遍布着大大小小的老旧居民楼、写字楼和商场。它们像巨大的泵机,吸引着来自全市乃至全国各地的城市贫民、外来务工人员和工薪阶层,消耗他们的时间和精力,源源不断地供应产业发展。

    章镇走下高架匝道,很快便走到了车行道路口。抬头看看,街角不远处几家汽修店,在百年梧桐树下占道经营。更远一些的地方,则耸立着著名的M市商业地标海天盛筵,也是十年前兴隆集团鼎盛之时落成的代表作,像个高傲的摩登女郎,俯瞰裙下芸芸众生。盛夏的M市,黄昏已逝,夜幕逐渐降临。他行走在暑气中,没有车内空调,很快后背上便渗出了水珠,跟刚才出的冷汗混在一起。

    街景中身高腿长的年轻男子,即便车祸后形容落拓,气质依旧卓然。当第N个带着香风的年轻女孩擦身而过时,他终于意识到了什么,花枝招展的女孩不时回头窃窃私语,争相猜测这位帅哥要去哪里。

    他不太适应这种关注。于是加快步伐,穿过树影斑驳的步行街,拐进乌漆嘛黑的M大校门。这里属于教学区,晚上没什么人,正合他的心意。而面向市民开放的学校操场灯光昏暗,几个半大小子还在踢球。,他看见,离地面数十米的高处,灯光璀璨的轻轨列车满载乘客,在泛着冷光的天际呼啸而过。走进操场,年轻的人们在跑步锻炼,上了年纪的居民则慢悠悠地踱步。

    阴差阳错地,在经历过天南海北的历练和生死考验之后,他又回到了这里。离开前,年岁渐长的母亲已经明白了许多生活的艰难,而少年对人生的希望,也终于没能在M大附中枯燥的学业里消耗殆尽。

    他走在斑驳的树影里,不堪回首的记忆汹涌而来。

    跟所有功成名就的企业家类似,章氏的发迹离不开有权有势的岳家,而他母亲则是功成名就后众多莺莺燕燕中的一只。章起新本人颇有魅力,导致年老色衰的原配迟迟不肯放手,离婚官司一拖再拖,直到母亲发现自己有了章镇。原配再也无法忍受,她开出自由的代价,便是要章起新发誓决对不能迎娶新欢。超出预期的巨额分手费让男人本就不多的耐心消耗殆尽,而排队要给他生孩子的女人则比比皆是,很快,章起新身边就有了新欢。

    无法结婚,也就意味着即便生下儿子也没有名份。章镇的母亲自负美貌,完全无法容忍这样的结局,两人就是否拿掉孩子大吵一架,就此决裂。她带着男方给的少量分手费彻底消失,如果不是多年后生父找上门来,章镇很难想象自己现在会在哪里讨生活,也许会像不远处那个洗车的小工卖力做活吧,他自嘲地想。

    他其实并没有在章起新那里待多久,彼时两个同父异母的兄姐也早已成年,并不经常在章家出现。因为章起新再未生育的缘故,他们对他保持了客气和疏离,三个人维持着表面上的和气。即便章钊想要他命,章钰为章钊打掩护,他其实并不特别恨他们。相反,他更加痛恨的是那时弱小的自己。如果不是走投无路,母亲也不会低头去求章起新,他也并不需要回到章家,那个曾让母亲痛彻心扉的地方。

    想到这里,年轻的男人不禁眼中酸涩,他抬头望了望四周,努力移开视线。

    “咚!”

    一只足球飞来,好巧不巧砸在总裁头上。美好回忆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从前混迹街头时,激烈厮打唤起的疼痛、灼烧和焦躁,埋藏的记忆汹涌澎湃。在章起新找到他之前,他的日子其实跟在那辆失控的拉斯特车上差不多。学业无望,人生一片黑暗,只有愤怒横冲直撞,焦躁不安。

    若换作从前皮糙肉厚的自己,这么点伤算不上什么。但刚刚经历过生死考验,又被世上仅有的亲人道德绑架,章镇当下十分烦乱。车祸的伤口裂开,有血液渗出的迹象,而撞击中左肩撕裂的韧带也开始叫嚣着血债血偿。

    一个穿着白T的半大小子从远处跑来,像极了当年的自己。

    “怂货!”章镇心头无名火起,下意识上前一步,伸出大手便抓住来人领口。

    电光火石的刹那间,手上传来异样的感觉:这、这人是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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