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我偶尔会想起他，但也只是这样了。来来往往，那么多的过客，他那时也只是一个年轻的小书生罢了，但我还是不可避免地偶尔会想起这个人。在祁王府邸，不被传召的时候，就闷在极尽冶艳的园子里对着落花出神，看着日头渐渐地落下山去，弯弯的月缓缓地升起来。
那时候我还没有名字，他们都唤我——“阿水”。
自有记忆的时候，我便一直在秦淮河的画舫上。我娘是江南最出名的歌女，我学得了她那一手好琵琶。
娘亲是个温柔和善的人，可惜我的性子与她半分不像。她总是学不会拒绝客人们无礼的轻薄，对姐妹们的陷害也总是一无所知，嬷嬷要她做什么便做什么。我的生父是个谜，但娘亲似乎很欢喜他。阿紫姐姐说那是个英俊的医者，走过许许多多的地方，瞧上去便十分有见识似的，我那傻娘就爱这一口。
娘亲死后，阿紫姐姐成了新的头牌，当然这主要是因为她生得漂亮。
阿紫姐姐似乎是某个官宦人家的大小姐沦落到此地来的，但她并不如话本子里说的那般和善可亲，多才多艺。面纱轻覆，红唇微勾，艳丽容颜若隐若现，阿紫素手纤纤拨弄过琴弦，袅袅曲音绕梁不绝引来一众客人屏息沉醉，实际上都是我在帷幕后头奏乐。
我并不喜欢这种差事，但你总得混口饭吃，而我也没啥别的本事了。
阿紫心情好时，就分我一半的银子，心情不好时我便只能得她几个白眼，故而自嬷嬷要我同她搭档起我便每天挖空心思想着如何叫这泼妇眉开眼笑。
阿紫是真的泼辣，不愧是读过书的官家小姐，骂人的话一个时辰都不重样，从来只有她欺负别人的份儿——画舫里的姑娘不得不分成两拨儿，一拨是我这般成天想着讨她欢心的，一拨是清高气傲但不得不能躲就躲的。
毕竟，谁敢动嬷嬷的新任摇钱树？
阿紫姐姐心情好的时候就会同我讲娘亲的事情，我也只能耐着性子听她扯闲话。显然她的记性不大好，想象力倒是不错。一会儿说我娘是某个富商家出逃的小妾，一会儿说我娘本就是秦淮河上土生土长的花娘，一会儿又说我娘原本也是某个士绅家的女孩儿……诸如此类。阿紫的副业是写话本子，笔名风流书生，其代表作《春楼事》《玉啼阁》等等在江宁的年轻姑娘们里头颇为畅销。
我是在给阿紫送稿子的时候遇到的他。
江南的夏属实不是常人能忍受的，房室内有冰降温，但一去外头，灼热的温度简直要把人烫熟。秦淮河畔湿热的风兜头盖脸地迎过来，我晃晃悠悠，撑着伞打了个哆嗦。
旁边经过一辆马车，顺着伞的侧面望过去，车厢减缓，竟是停下来了，我听见有人唤：“姑娘。”
我停下步子，略略掀起伞沿看去。
是一个长得极其温柔的少年——我不知道叫他少年是否准确，皮肤白的人都不显老。他眼睛里头含着点笑，声线仿佛是被冰浸过的玉：“姑娘要搭一路便车吗？”
我也笑起来，停顿了会儿：“为什么？”
他愣了愣，似乎是觉得这个问题有些奇怪：“天很热啊——”我顺着他的视线瞧过去，委实如此，路上除了我这一个行人，也没谁了。
长得好看的都不像是人贩子，我眼馋地瞅了眼马车上的座位，有一瞬间犹豫，只觉得脚掌酸痛极了。
最后我还是笑着回绝了：“……我还是走路吧，谢谢你。”
他笑着点点头，放下帘子，马车很快地离开了。
但我还是有点儿开心。
他为什么这样帮我？是因为他心善？还是因为我生得好看？
祁王好男风，好得天下闻名，人尽皆知。
不知道是不是嫌丢人，陛下老早把他扔到了江南做王爷，连王妃也不给找。也就过年时允他回京转转，过完元宵又把他赶回来。
第一次同祁王入京，我一直低眉顺眼的，见到金砖之类的豪华物件也没什么大反应——似乎我生来就对这些美丽诱人的玩意儿不感什么兴趣，哦不，可能有一点点——折现了能换多少银子。
阿紫姐姐就为这些个东西把自己许给了一名大她二十岁的补阙，我真诚地认为她准是脑子里进了半条秦淮河的水。
祁王倒是因此对我另眼相看起来：“菩珠，你也不喜欢这些东西？”
菩珠是祁王殿下的赐名，他嫌阿水听上去太俗了。
我觉得他的尊贵大名——李亿，也挺俗气的。陛下当年给他取名时是希望东宫里能多搞点钱吗？
当然我可不能这么说，正确答案自然是：“多谢王爷赐名。”
面对王爷的另眼相看自然也要小心把握机会：“身外之物罢了，菩珠无意贪求。”
在祁王府混吃等死的日子挺爽，我还不打算作死。
李亿看上去挺喜欢这个答案的——你得注意到他那个问题里的“也”，此处有两种解释，一是祁王爷自己就崇尚清苦，另一种是他喜欢的某个小倌儿也好这口——也不知道是真的还是和着王爷的口味作出来的。
但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首先祁王是个糊涂虫，其次他有一堆不省心的哥哥，把这个糊涂虫老幺当球踢。
宫宴上某位长得毒蛇似的王爷率先挑衅，四两拨千斤，一番神操作——我完全不知道他怎么闲扯的，因为眼珠不错儿一直沉迷于饕餮盛宴无法自拔，然后突然就被祁王叫了名字：“菩珠。”
我走出来跪下去：“奴婢在。”
和这些大人物们打交道就有这样一个不好处，到处都得跪。
“你可愿意？”
什么愿不愿意的？
但回答“奴婢自是对王爷忠心耿耿”准没错儿。
于是我就莫名其妙成了祁王的小妾——什么垃圾玩意儿？
一个挂名的小妾也好，我自我安慰地想，祁王爱男人可是出了名的。
我一直很尊敬李亿，他给我改名字也认了，把我使唤来使唤去的弹曲子给各路权贵听也就罢了。李亿是个很专情的人，他对他那个小倌儿一直很好，从没找过我的麻烦。李亿的音乐品味也不赖——他能听懂我弹的东西，不论是琵琶，锦瑟还是琴筝，还经常自己写东西叫我弹，虽然这确实挺费神的，叫人完全没法儿偷懒。
但我现在倒是挺烦他的。
要是当时说一声“奴婢本就是市井里头见钱眼开的小人物罢了，望王爷千万不要怪罪“之类的话，祁王也不至于要捏着鼻子一顶小轿子把我从偏门迎进来。
那天我抱着琵琶被王爷的侍从请去正厅，低眉顺眼，重复着做过了无数遍的事情，一众不知道是达官贵人还是门客书生的男人们屏息静听，听完了照旧是各种酸诗。突然听到一首，一股神奇的力量让我掀起目光，直勾勾望过去，那样多的人里面，穿着青衫的男人容色难掩沧桑，唯独一双眼睛还是温柔干净。我没念过书，不大懂他做的诗，但众人似乎都觉得好。我狼狈地错开视线看向祁王，祁王举着酒杯，笑得很高兴。
“落花时节又逢君。”
我就记住了这最后一句。
听见众人恭维或者是打趣儿的，原来他和祁王曾经同窗念过书。
但我不得不自作多情地想，那一字“君”，是给我的吗？
好吧，这点儿迟来的少女心思还当真是愚昧之极。
他念出这一句时，我对上了他的视线。
飘渺的褐色眸子，看着我，又像是在看着我身后的虚空。
他的五官没怎么大变。
笑起来和当年一样温柔。
祁王爽朗的笑声似乎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
“你疯了。”阿紫姐姐气急败坏地说，手高高扬起就要扇下来。我闭上眼睛，但等了会儿没察觉出什么动静，再一睁眼，阿紫大马金刀地站着，一脚蹬在梳妆台面上，手里一把文人折扇摇得呼啦呼啦作响。
我摇摇头：“我只想去别的地方走走。”
“以为我不知道？还不是为了那个小白脸儿？”阿紫翻了个白眼，“和你娘一个德行，为了男人命都不要了。”
“这怎么和命扯上关系呢？”我问。
我并没有什么卖身契在嬷嬷手上，众所周知我只是个打工的，和那些男乐师画师们差不多的角色。各位姐姐妹妹都使劲地讨好我，指望我写出最衬她们的曲子，好叫画舫里年轻娇嫩的鲜花能早早找到严丝合缝的托萼。
“到处都在打仗！”阿紫疾言厉色道，“上个月贵妃当着陛下的面被迫自缢已经够叫人担心的了，京城乱得不行，有心情上我们这儿的客人也没几个了，你那几个姐姐妹妹也成天想着抱棵大树，就你能，弹曲子弹糊涂了？不安分守己地呆着，还想跟个陌生男人出去鬼混？当真是糊涂油蒙了心！小命也不想要了！”
我顿了顿，没什么底气地反驳道：“但我们这儿也不见得有多安全。”
阿紫笑了，她摇摇头，只说：“阿水，你好天真。”
阿紫姐姐把我锁了起来，不让我去见他。她每天送饭给我，我就绝食表示抗议。有一天阿紫走进来，怜悯地看着我：“你那个少年郎，今早就走了。”
我闭上，扭过头去，没理她。
她才不知道，他每天晚上都游到我的窗子边上安慰我。他终于偷到了钥匙，今天晚上，我们要一道离开。
那是个很闷热的晚上。
我等啊等，他没有来。
他没有来。
阿紫突然甩开门，动作很大，我迷迷糊糊地醒过来看见她，手上一封信。
“他走了。”阿紫冷笑道，“脸还挺大，叫我把这个给你。”
信是给拆开了的，阿紫大约都看过了。
我无心理会隐私被侵犯的恼怒，匆匆扫过去，大致意思是突然有急事，他今天必须随军离开，等事情顺利结束了再回来找我。
“这等借口？”阿紫哼笑一声，打量着我，“谁不知道这是套话？天知道仗要打到什么时候？永远不会回来了——就这样的人，你还能指望他护你周全？”
我只感到很疲惫，疲惫极了。
阿紫向来不会体谅人的，我一直晓得，也从来没指望过她能够为我做些什么事，但这也太叫人难受了。
我说：“别打着关心我的旗号了。你不就是担心，等我走掉了，没人愿意听你那难听至极的琵琶曲？”
阿紫顿住，错愕地盯着我，漂亮的容颜仿佛定格成了石头。我躺在地上，眼珠直直盯着她。
有点后悔这么说的，但她这样叫我难过，我也不想让她兴高采烈。
我事实上并不怎么欢喜他，只把他当成一个逃离秦淮河的机会罢了。
这个机会被阿紫亲手粉碎了，我不开心，很不开心。
那样的痛楚在心口翻涌起来，我后知后觉地想起他对我的好。
阿紫很快就反应过来了。
“好得很。”美丽的女孩儿抱胸笑道，“阿水，原来你一直是这样想我的。”
后来阿紫姐姐再也没靠着我表演过一次。我生了场大病，整个人在床上昏昏沉沉躺了好多天，稍稍能下床了，就听见阿紫姐姐被京城来的一位补阙带回去做了姨娘的消息。
我再也没有见过阿紫，也没有听过她的消息了。
我只希望我永远不要听到她的消息。
阿紫姐姐很聪明，又有手段，武功也不赖，希望她过得好。
她说得对，那个少年再也没有回来过，回到秦淮河的只有他的信，不见他的人。等我们再次相遇时，我已经成为了祁王的妾室，而他是祁王的客人。
印象里他总是很疲惫，年岁轻轻的少年人，眼底下总是睡眠不足的乌青。他说他喜欢听我弹的曲子，让他能很轻松地睡过去。他睡着的时候，我就画点儿画，在纸上，在布上，有时在他脸上。
画舫里头专门给姑娘们画像的老画师曾指责我画的东西是狗都嫌。
好吧，我也就自己瞎画着玩玩。
但他是个好画家，确切点儿说，他似乎什么都会。他画的我很好看，感觉比真人还要好看，我同他讨要那幅画，他却把东西折起来收进怀里，坏笑着看我。
我们第二次见面，他遇上我在弹琴。
本来阿紫姐姐在前头对着一众贵客装模作样，我在后头弹曲儿，嘴里一块西域来的牛肉干死活嚼不烂，手下也愈发焦躁起来，恨不得快点儿把这首该死的曲子弹完，好去找杯水就着把这块烂肉咽下去。
突然看见一个人冒出来顿时吓得魂不附体。
瞪着眼睛看他，嘴里的肉噎到喉咙里头，半天喘不上气儿。
他也吓了一跳，瞧着我翻白眼的模样递过来一杯水。
我劈手夺过一饮而尽，又递给他。
他乖乖又倒了一杯水给我。
如此二三次，我终于缓过劲儿来，用力把杯子砸向他，手上最后一个音落下，低吼道：“滚蛋！别被发现了！”
阿紫喜欢一手刀把人劈晕——妄想轻薄她的客人们从来得不到什么好下场，这反而让江南第一美人的名头更火辣响亮。但我知道这可不是什么好受的。
他听话地闪身到一块帘子后头。
阿紫倒是没发现这段小插曲，还过来夸我弹得挺激烈，振奋人心，没几个听众打瞌睡。
阿紫是个音痴，我们不能指望她说点儿什么建设性意见。
我们自此成了朋友。
他似乎有什么重大使命，总是行色匆匆的，同我玩耍到半路上接到什么消息就要开溜，看到什么人也要躲起来——我一度以为这是个衙门的逃犯，但和长得这样好看的逃犯玩一玩似乎也不亏。
直到他同我说情话。
我也不好意思同你分享什么年轻人你侬我侬的肉麻玩意儿，反正那晚秦淮河里头的月亮很大很圆，他颠三倒四狗屁不通，我记住的也就一句：“我们可以一同离开这儿，天大地大，哪里没有一展抱负之处？”
我没什么抱负。
但我挺烦一直被困在这儿的。
于是我说好。
就像祁王找上门来时，我也说好一样。
那时我已经半年没有收到过他寄回的书信了。
江宁曾一度被叛军封锁过三个月，城内人心惶惶，直到太子的军队赶走他们，解封此地。
很多士兵得以重见妻儿，我听见他们说，王军里头死了很多人。
哦，死亡啊。
祁王是太子的小儿子，负责筹办什么庆功会。
他找到画舫来的时候，惊讶地发现，姑娘们基本上都跑路了。
活都活不下去的时候，没有人会想要无用的歌舞美人儿的，那不过是太平盛世贵人们打发时间的奢侈罢了。我得学着去田间捡那些旁人不要的麦穗和野菜，给邻人们干活儿说不定能得来点施舍，或者到河里捞鱼吃——总之有吃的就行，还得养活老嬷嬷。
其实我可以从叛军那儿讨点好处，他们有钱有粮的。
但我不想。
大概率我还是想着他的，连他的敌人也讨厌。
你总不能指望一个大字儿不识几个的画舫野丫头有什么宏大的是非观吧？
祁王怀疑地打量着我，我理解他，毕竟时不时得东躲西藏一把，自然穿得灰不溜秋破破烂烂。嬷嬷前些天又去世了，没地方埋也不敢大张旗鼓地办丧事，便同其他去世的人一般投了江。虽说心情没那么难过，但还是免不了狠狠哭上三四场，好几天吃不下饭。眼下估计是面色憔悴，形容枯槁，瞧着比实际年龄大了十来岁，任谁见了都要觉着是个破落乞丐。
但我得把握住这个机会，不然真要饿死了。
“给我一把琵琶。”我说，“别的什么的也行……”
趁祁王支使手下的时候，我找了点儿水洗干净手指，随便找了块布擦干，揉揉指关节。一个随从似的人物端着把琵琶过来，我小心翼翼地接过，盯着那一面赭红色的光洁釉彩，翻过来，鹅黄的面，四根弦安安稳稳地躺着，富贵平安的神态，仿佛昨日秦淮河照旧异彩纷呈的繁华。
昔日之余晖，今日之光华。
我不顾干裂疼痛的唇，轻轻地笑起来，上手随意拨弄两声，听到熟悉的音律，深深吸一口气，开始弹奏。
转轴拨弦，曲声清泉般泄出，最初是柔顺温和的，滴落至光洁的石面上，四下氤氲，流淌出一潭清幽婉转，再往下去，渗入植满了青涩灌木的泥土。正是凝涩将歇之际，新兴生机顿起，铺天盖地的暴雨滚滚落下，汇入浩瀚的瀑流，雾气磅礴之间奔涌过山间林木，天险奇石，争相喧虺叫嚷，又突然仿佛有万壑雷声滚滚而过，天地之间浩浩荡荡，横无际涯。终究，雨神雷神齐齐睡去，一番挣扎之后重归寂静。
最后一串滑音落下，我身前是一片安静。
我深吸一口气，大胆地抬头看向祁王，还有周遭的侍卫。
一时间没人说话。
我歪歪头，大概是成功了。
嗯，大概是太过成功了。
祁王耍了个花招，他扭头不知从哪儿找了另一个还挺凑活的乐师，转头把我私藏进他的府邸里，平常没事儿就过来听几首曲子，或者扔给我几卷琴谱，布置点课堂小练习。
他那个心爱的小倌儿刚开始还拿我当竞争对手来着，处处针对，苦中作乐地想，这也足见我日子过得还算不错。
但我也离开了秦淮河，此生再未回去过。
祁王的府邸在平江，那是一座自在于烟雨朦胧之间，甘于平安寂寥的城。
品味不错，李亿是个会享受生活的人。
后来，我从各种各样的人口中听闻了他的很多事。
原来他是某个世家旁支不受宠的庶出小公子，年少时就离家从军，和叛军交战期间曾经是当今太子很倚重的谋士，一度做到副指挥使的位置，太子甚至做主为他娶了门当户对的世家小姐为妻。平定战乱后，东宫即位，但皇帝的一群儿子争帝位太激烈，他便索性辞官出来游山玩水，如今膝下已有一子一女，他很幸福。
而我，也很快乐。
那时候我还没有名字，他们都唤我——“阿水”。
自有记忆的时候，我便一直在秦淮河的画舫上。我娘是江南最出名的歌女，我学得了她那一手好琵琶。
娘亲是个温柔和善的人，可惜我的性子与她半分不像。她总是学不会拒绝客人们无礼的轻薄，对姐妹们的陷害也总是一无所知，嬷嬷要她做什么便做什么。我的生父是个谜，但娘亲似乎很欢喜他。阿紫姐姐说那是个英俊的医者，走过许许多多的地方，瞧上去便十分有见识似的，我那傻娘就爱这一口。
娘亲死后，阿紫姐姐成了新的头牌，当然这主要是因为她生得漂亮。
阿紫姐姐似乎是某个官宦人家的大小姐沦落到此地来的，但她并不如话本子里说的那般和善可亲，多才多艺。面纱轻覆，红唇微勾，艳丽容颜若隐若现，阿紫素手纤纤拨弄过琴弦，袅袅曲音绕梁不绝引来一众客人屏息沉醉，实际上都是我在帷幕后头奏乐。
我并不喜欢这种差事，但你总得混口饭吃，而我也没啥别的本事了。
阿紫心情好时，就分我一半的银子，心情不好时我便只能得她几个白眼，故而自嬷嬷要我同她搭档起我便每天挖空心思想着如何叫这泼妇眉开眼笑。
阿紫是真的泼辣，不愧是读过书的官家小姐，骂人的话一个时辰都不重样，从来只有她欺负别人的份儿——画舫里的姑娘不得不分成两拨儿，一拨是我这般成天想着讨她欢心的，一拨是清高气傲但不得不能躲就躲的。
毕竟，谁敢动嬷嬷的新任摇钱树？
阿紫姐姐心情好的时候就会同我讲娘亲的事情，我也只能耐着性子听她扯闲话。显然她的记性不大好，想象力倒是不错。一会儿说我娘是某个富商家出逃的小妾，一会儿说我娘本就是秦淮河上土生土长的花娘，一会儿又说我娘原本也是某个士绅家的女孩儿……诸如此类。阿紫的副业是写话本子，笔名风流书生，其代表作《春楼事》《玉啼阁》等等在江宁的年轻姑娘们里头颇为畅销。
我是在给阿紫送稿子的时候遇到的他。
江南的夏属实不是常人能忍受的，房室内有冰降温，但一去外头，灼热的温度简直要把人烫熟。秦淮河畔湿热的风兜头盖脸地迎过来，我晃晃悠悠，撑着伞打了个哆嗦。
旁边经过一辆马车，顺着伞的侧面望过去，车厢减缓，竟是停下来了，我听见有人唤：“姑娘。”
我停下步子，略略掀起伞沿看去。
是一个长得极其温柔的少年——我不知道叫他少年是否准确，皮肤白的人都不显老。他眼睛里头含着点笑，声线仿佛是被冰浸过的玉：“姑娘要搭一路便车吗？”
我也笑起来，停顿了会儿：“为什么？”
他愣了愣，似乎是觉得这个问题有些奇怪：“天很热啊——”我顺着他的视线瞧过去，委实如此，路上除了我这一个行人，也没谁了。
长得好看的都不像是人贩子，我眼馋地瞅了眼马车上的座位，有一瞬间犹豫，只觉得脚掌酸痛极了。
最后我还是笑着回绝了：“……我还是走路吧，谢谢你。”
他笑着点点头，放下帘子，马车很快地离开了。
但我还是有点儿开心。
他为什么这样帮我？是因为他心善？还是因为我生得好看？
祁王好男风，好得天下闻名，人尽皆知。
不知道是不是嫌丢人，陛下老早把他扔到了江南做王爷，连王妃也不给找。也就过年时允他回京转转，过完元宵又把他赶回来。
第一次同祁王入京，我一直低眉顺眼的，见到金砖之类的豪华物件也没什么大反应——似乎我生来就对这些美丽诱人的玩意儿不感什么兴趣，哦不，可能有一点点——折现了能换多少银子。
阿紫姐姐就为这些个东西把自己许给了一名大她二十岁的补阙，我真诚地认为她准是脑子里进了半条秦淮河的水。
祁王倒是因此对我另眼相看起来：“菩珠，你也不喜欢这些东西？”
菩珠是祁王殿下的赐名，他嫌阿水听上去太俗了。
我觉得他的尊贵大名——李亿，也挺俗气的。陛下当年给他取名时是希望东宫里能多搞点钱吗？
当然我可不能这么说，正确答案自然是：“多谢王爷赐名。”
面对王爷的另眼相看自然也要小心把握机会：“身外之物罢了，菩珠无意贪求。”
在祁王府混吃等死的日子挺爽，我还不打算作死。
李亿看上去挺喜欢这个答案的——你得注意到他那个问题里的“也”，此处有两种解释，一是祁王爷自己就崇尚清苦，另一种是他喜欢的某个小倌儿也好这口——也不知道是真的还是和着王爷的口味作出来的。
但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首先祁王是个糊涂虫，其次他有一堆不省心的哥哥，把这个糊涂虫老幺当球踢。
宫宴上某位长得毒蛇似的王爷率先挑衅，四两拨千斤，一番神操作——我完全不知道他怎么闲扯的，因为眼珠不错儿一直沉迷于饕餮盛宴无法自拔，然后突然就被祁王叫了名字：“菩珠。”
我走出来跪下去：“奴婢在。”
和这些大人物们打交道就有这样一个不好处，到处都得跪。
“你可愿意？”
什么愿不愿意的？
但回答“奴婢自是对王爷忠心耿耿”准没错儿。
于是我就莫名其妙成了祁王的小妾——什么垃圾玩意儿？
一个挂名的小妾也好，我自我安慰地想，祁王爱男人可是出了名的。
我一直很尊敬李亿，他给我改名字也认了，把我使唤来使唤去的弹曲子给各路权贵听也就罢了。李亿是个很专情的人，他对他那个小倌儿一直很好，从没找过我的麻烦。李亿的音乐品味也不赖——他能听懂我弹的东西，不论是琵琶，锦瑟还是琴筝，还经常自己写东西叫我弹，虽然这确实挺费神的，叫人完全没法儿偷懒。
但我现在倒是挺烦他的。
要是当时说一声“奴婢本就是市井里头见钱眼开的小人物罢了，望王爷千万不要怪罪“之类的话，祁王也不至于要捏着鼻子一顶小轿子把我从偏门迎进来。
那天我抱着琵琶被王爷的侍从请去正厅，低眉顺眼，重复着做过了无数遍的事情，一众不知道是达官贵人还是门客书生的男人们屏息静听，听完了照旧是各种酸诗。突然听到一首，一股神奇的力量让我掀起目光，直勾勾望过去，那样多的人里面，穿着青衫的男人容色难掩沧桑，唯独一双眼睛还是温柔干净。我没念过书，不大懂他做的诗，但众人似乎都觉得好。我狼狈地错开视线看向祁王，祁王举着酒杯，笑得很高兴。
“落花时节又逢君。”
我就记住了这最后一句。
听见众人恭维或者是打趣儿的，原来他和祁王曾经同窗念过书。
但我不得不自作多情地想，那一字“君”，是给我的吗？
好吧，这点儿迟来的少女心思还当真是愚昧之极。
他念出这一句时，我对上了他的视线。
飘渺的褐色眸子，看着我，又像是在看着我身后的虚空。
他的五官没怎么大变。
笑起来和当年一样温柔。
祁王爽朗的笑声似乎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
“你疯了。”阿紫姐姐气急败坏地说，手高高扬起就要扇下来。我闭上眼睛，但等了会儿没察觉出什么动静，再一睁眼，阿紫大马金刀地站着，一脚蹬在梳妆台面上，手里一把文人折扇摇得呼啦呼啦作响。
我摇摇头：“我只想去别的地方走走。”
“以为我不知道？还不是为了那个小白脸儿？”阿紫翻了个白眼，“和你娘一个德行，为了男人命都不要了。”
“这怎么和命扯上关系呢？”我问。
我并没有什么卖身契在嬷嬷手上，众所周知我只是个打工的，和那些男乐师画师们差不多的角色。各位姐姐妹妹都使劲地讨好我，指望我写出最衬她们的曲子，好叫画舫里年轻娇嫩的鲜花能早早找到严丝合缝的托萼。
“到处都在打仗！”阿紫疾言厉色道，“上个月贵妃当着陛下的面被迫自缢已经够叫人担心的了，京城乱得不行，有心情上我们这儿的客人也没几个了，你那几个姐姐妹妹也成天想着抱棵大树，就你能，弹曲子弹糊涂了？不安分守己地呆着，还想跟个陌生男人出去鬼混？当真是糊涂油蒙了心！小命也不想要了！”
我顿了顿，没什么底气地反驳道：“但我们这儿也不见得有多安全。”
阿紫笑了，她摇摇头，只说：“阿水，你好天真。”
阿紫姐姐把我锁了起来，不让我去见他。她每天送饭给我，我就绝食表示抗议。有一天阿紫走进来，怜悯地看着我：“你那个少年郎，今早就走了。”
我闭上，扭过头去，没理她。
她才不知道，他每天晚上都游到我的窗子边上安慰我。他终于偷到了钥匙，今天晚上，我们要一道离开。
那是个很闷热的晚上。
我等啊等，他没有来。
他没有来。
阿紫突然甩开门，动作很大，我迷迷糊糊地醒过来看见她，手上一封信。
“他走了。”阿紫冷笑道，“脸还挺大，叫我把这个给你。”
信是给拆开了的，阿紫大约都看过了。
我无心理会隐私被侵犯的恼怒，匆匆扫过去，大致意思是突然有急事，他今天必须随军离开，等事情顺利结束了再回来找我。
“这等借口？”阿紫哼笑一声，打量着我，“谁不知道这是套话？天知道仗要打到什么时候？永远不会回来了——就这样的人，你还能指望他护你周全？”
我只感到很疲惫，疲惫极了。
阿紫向来不会体谅人的，我一直晓得，也从来没指望过她能够为我做些什么事，但这也太叫人难受了。
我说：“别打着关心我的旗号了。你不就是担心，等我走掉了，没人愿意听你那难听至极的琵琶曲？”
阿紫顿住，错愕地盯着我，漂亮的容颜仿佛定格成了石头。我躺在地上，眼珠直直盯着她。
有点后悔这么说的，但她这样叫我难过，我也不想让她兴高采烈。
我事实上并不怎么欢喜他，只把他当成一个逃离秦淮河的机会罢了。
这个机会被阿紫亲手粉碎了，我不开心，很不开心。
那样的痛楚在心口翻涌起来，我后知后觉地想起他对我的好。
阿紫很快就反应过来了。
“好得很。”美丽的女孩儿抱胸笑道，“阿水，原来你一直是这样想我的。”
后来阿紫姐姐再也没靠着我表演过一次。我生了场大病，整个人在床上昏昏沉沉躺了好多天，稍稍能下床了，就听见阿紫姐姐被京城来的一位补阙带回去做了姨娘的消息。
我再也没有见过阿紫，也没有听过她的消息了。
我只希望我永远不要听到她的消息。
阿紫姐姐很聪明，又有手段，武功也不赖，希望她过得好。
她说得对，那个少年再也没有回来过，回到秦淮河的只有他的信，不见他的人。等我们再次相遇时，我已经成为了祁王的妾室，而他是祁王的客人。
印象里他总是很疲惫，年岁轻轻的少年人，眼底下总是睡眠不足的乌青。他说他喜欢听我弹的曲子，让他能很轻松地睡过去。他睡着的时候，我就画点儿画，在纸上，在布上，有时在他脸上。
画舫里头专门给姑娘们画像的老画师曾指责我画的东西是狗都嫌。
好吧，我也就自己瞎画着玩玩。
但他是个好画家，确切点儿说，他似乎什么都会。他画的我很好看，感觉比真人还要好看，我同他讨要那幅画，他却把东西折起来收进怀里，坏笑着看我。
我们第二次见面，他遇上我在弹琴。
本来阿紫姐姐在前头对着一众贵客装模作样，我在后头弹曲儿，嘴里一块西域来的牛肉干死活嚼不烂，手下也愈发焦躁起来，恨不得快点儿把这首该死的曲子弹完，好去找杯水就着把这块烂肉咽下去。
突然看见一个人冒出来顿时吓得魂不附体。
瞪着眼睛看他，嘴里的肉噎到喉咙里头，半天喘不上气儿。
他也吓了一跳，瞧着我翻白眼的模样递过来一杯水。
我劈手夺过一饮而尽，又递给他。
他乖乖又倒了一杯水给我。
如此二三次，我终于缓过劲儿来，用力把杯子砸向他，手上最后一个音落下，低吼道：“滚蛋！别被发现了！”
阿紫喜欢一手刀把人劈晕——妄想轻薄她的客人们从来得不到什么好下场，这反而让江南第一美人的名头更火辣响亮。但我知道这可不是什么好受的。
他听话地闪身到一块帘子后头。
阿紫倒是没发现这段小插曲，还过来夸我弹得挺激烈，振奋人心，没几个听众打瞌睡。
阿紫是个音痴，我们不能指望她说点儿什么建设性意见。
我们自此成了朋友。
他似乎有什么重大使命，总是行色匆匆的，同我玩耍到半路上接到什么消息就要开溜，看到什么人也要躲起来——我一度以为这是个衙门的逃犯，但和长得这样好看的逃犯玩一玩似乎也不亏。
直到他同我说情话。
我也不好意思同你分享什么年轻人你侬我侬的肉麻玩意儿，反正那晚秦淮河里头的月亮很大很圆，他颠三倒四狗屁不通，我记住的也就一句：“我们可以一同离开这儿，天大地大，哪里没有一展抱负之处？”
我没什么抱负。
但我挺烦一直被困在这儿的。
于是我说好。
就像祁王找上门来时，我也说好一样。
那时我已经半年没有收到过他寄回的书信了。
江宁曾一度被叛军封锁过三个月，城内人心惶惶，直到太子的军队赶走他们，解封此地。
很多士兵得以重见妻儿，我听见他们说，王军里头死了很多人。
哦，死亡啊。
祁王是太子的小儿子，负责筹办什么庆功会。
他找到画舫来的时候，惊讶地发现，姑娘们基本上都跑路了。
活都活不下去的时候，没有人会想要无用的歌舞美人儿的，那不过是太平盛世贵人们打发时间的奢侈罢了。我得学着去田间捡那些旁人不要的麦穗和野菜，给邻人们干活儿说不定能得来点施舍，或者到河里捞鱼吃——总之有吃的就行，还得养活老嬷嬷。
其实我可以从叛军那儿讨点好处，他们有钱有粮的。
但我不想。
大概率我还是想着他的，连他的敌人也讨厌。
你总不能指望一个大字儿不识几个的画舫野丫头有什么宏大的是非观吧？
祁王怀疑地打量着我，我理解他，毕竟时不时得东躲西藏一把，自然穿得灰不溜秋破破烂烂。嬷嬷前些天又去世了，没地方埋也不敢大张旗鼓地办丧事，便同其他去世的人一般投了江。虽说心情没那么难过，但还是免不了狠狠哭上三四场，好几天吃不下饭。眼下估计是面色憔悴，形容枯槁，瞧着比实际年龄大了十来岁，任谁见了都要觉着是个破落乞丐。
但我得把握住这个机会，不然真要饿死了。
“给我一把琵琶。”我说，“别的什么的也行……”
趁祁王支使手下的时候，我找了点儿水洗干净手指，随便找了块布擦干，揉揉指关节。一个随从似的人物端着把琵琶过来，我小心翼翼地接过，盯着那一面赭红色的光洁釉彩，翻过来，鹅黄的面，四根弦安安稳稳地躺着，富贵平安的神态，仿佛昨日秦淮河照旧异彩纷呈的繁华。
昔日之余晖，今日之光华。
我不顾干裂疼痛的唇，轻轻地笑起来，上手随意拨弄两声，听到熟悉的音律，深深吸一口气，开始弹奏。
转轴拨弦，曲声清泉般泄出，最初是柔顺温和的，滴落至光洁的石面上，四下氤氲，流淌出一潭清幽婉转，再往下去，渗入植满了青涩灌木的泥土。正是凝涩将歇之际，新兴生机顿起，铺天盖地的暴雨滚滚落下，汇入浩瀚的瀑流，雾气磅礴之间奔涌过山间林木，天险奇石，争相喧虺叫嚷，又突然仿佛有万壑雷声滚滚而过，天地之间浩浩荡荡，横无际涯。终究，雨神雷神齐齐睡去，一番挣扎之后重归寂静。
最后一串滑音落下，我身前是一片安静。
我深吸一口气，大胆地抬头看向祁王，还有周遭的侍卫。
一时间没人说话。
我歪歪头，大概是成功了。
嗯，大概是太过成功了。
祁王耍了个花招，他扭头不知从哪儿找了另一个还挺凑活的乐师，转头把我私藏进他的府邸里，平常没事儿就过来听几首曲子，或者扔给我几卷琴谱，布置点课堂小练习。
他那个心爱的小倌儿刚开始还拿我当竞争对手来着，处处针对，苦中作乐地想，这也足见我日子过得还算不错。
但我也离开了秦淮河，此生再未回去过。
祁王的府邸在平江，那是一座自在于烟雨朦胧之间，甘于平安寂寥的城。
品味不错，李亿是个会享受生活的人。
后来，我从各种各样的人口中听闻了他的很多事。
原来他是某个世家旁支不受宠的庶出小公子，年少时就离家从军，和叛军交战期间曾经是当今太子很倚重的谋士，一度做到副指挥使的位置，太子甚至做主为他娶了门当户对的世家小姐为妻。平定战乱后，东宫即位，但皇帝的一群儿子争帝位太激烈，他便索性辞官出来游山玩水，如今膝下已有一子一女，他很幸福。
而我，也很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