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夏花让蒋殊吓跑了。

    他太凶,江夏花心里发怵。

    真要比较这对表兄弟,她更喜欢林登云。

    林登云温润如玉彬彬有礼,跟他相处如沐春风,不像蒋殊,浑身像是长了刺,光是被他用目光扫过皮肤都立起一片寒毛。

    可没办法,她满意林登云,林登云却喜欢白晓栀。

    江夏花叹着气,辗转反侧,愁到睡不着觉。

    “以后该怎么办呢……离……离婚了,我还能去哪儿……”

    不知不觉,江夏花睡着了。

    梦里好嘈杂。

    男人的训斥,女人的抱怨,小孩的哭闹……

    乱七八糟的声音交杂在一起,热闹得像赶集庙会一样。

    她回家了?

    江夏花被吵醒,懵懂地睁开了双眼,紧接着被狠狠吓了一跳。

    她不是躺在家里的床上。

    身下是一张斑驳的木条椅!

    江夏花慌乱地左右张望,认出这是首都火车站。

    怎么回事?

    谁趁她睡觉时把她从家送到了这里?

    江夏花第一个想到了林登云。家里钥匙除了林登云只有婆婆拿着。

    难道他是在暗示她哪里来的回哪里去,赶紧给白晓栀腾位让路?

    江夏花一下泪花盈眶,让自己的猜测给吓得够呛。

    回去她哪里还能有命在?

    三年前她独自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车,从乡下跑到首都投奔林家,就是她娘走投无路之下的绝望之举。

    赢了她有一条生机,输了也坏不过被她爹卖给老鳏夫当续弦。

    她爹没良心,为了六百块彩礼,把她许配给后村一个死了四个媳妇的老鳏夫。

    那个老鳏夫五十三了,是个酒蒙子,四个媳妇全是他喝醉打死的。

    要不是这样,她娘也不会把她塞上火车,让她涎皮赖脸地来求林夫人张淑芬。

    一想到这,江夏花心里就拧得难受。

    她想家,想娘,也想那个贫穷的小村子。已经三年了,她什么时候能回家去看看……

    正出着神。

    “江夏花!”有人清越唤了她一声。

    那声音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

    江夏花循声望去,当场愣住。

    “……林,林登云?你……你怎么变得这么年轻啊……?”

    火车站太嘈杂,林登云没听清江夏花的声音,他朝江夏花挥手,大声喊:“你说什么?我是张淑芬的儿子林登云,我妈让我过来接你!”

    江夏花恍惚着,还没反应过来究竟怎么回事,只是机械性地走到他身边。

    林登云不着痕迹地垂眸看她。兴许是初来乍到惶恐不安,江夏花安静得不得了,半羞半怕地垂着细软娇艳的面孔,也不知道叫人一声。

    他其实来了有一会儿了,站在这看了她半天。

    她实在是很招眼的姑娘,肤色雪白,偏又发黑唇红。家属院那些涂脂抹粉的时髦小姐,也不如那张巴掌面孔上的红白黑三色来得惊心动魄。

    分明是妖冶媚人的长相,坐在木条椅上歪着脑袋瞌睡时,却显得纯然静谧,像是跑出山野闯入凡尘的小狐狸,玩累了天真无邪地团那打个盹。

    林登云觉得有意思,便支腿坐自行车上等她醒。

    她睡了并不久,没一会儿就从梦里惊醒了。

    一醒,便睁开了一双懵懂而乌透的眼。

    不知怎的,从她遥远而至的山野好像卷出了一阵风,呼啸着刮进了他心里。

    林登云忽然兴致高昂起来,这个乡下妹妹瞧上去很不局气,他也意外没觉得有多讨厌。

    他露出温柔笑容,拍了拍后座:“坐上来吧。你知道怎么坐吗?两腿岔开,拽紧我的衣服,小心别掉下去。”

    他叮嘱得详细,语气里有种城里人理所当然的优越感。

    江夏花眨眨眼,听话地坐上林登云的后座。但没有如他所说拽紧他的衣服,而是牢牢地抓住了后座架子。

    她早就习惯了林登云的傲气。他表面温柔,实际上却极厌烦跟他瞧不上的人说话,能这么耐心地叮嘱她也是件稀罕事。

    林登云载着江夏花驶出火车站,看着一路似曾相识的风景,江夏花终于反应过来眼下是什么情况。

    她一觉睡回了三年前。

    ——三年前,她便是沿着这条路,从火车站走进了糖油公司家属院。

    好像是为了证实江夏花的猜想,路过一柄蓝白条的大阳伞时,林登云刹车停了一下。

    伞下躺了个摇扇子的中年女人,脸上盖着帽子,身边儿摆了个白色大木头箱,用厚被子捂得严严实实。

    江夏花知道,那是卖汽水卖冰棍儿的,捂着被子怕化。

    “老板娘,我要瓶汽水。”

    林登云说的话跟三年前一样。江夏花扭头看向老板娘。

    果不其然,帽子掀开,下面是一张眼熟的面孔。

    老板娘一边掀开盖子拿汽水儿,一边瞅着江夏花打趣:“好俊的丫头。是你媳妇?好福气。”

    江夏花愣了下,可能是上辈子她埋着脸,老板娘并没有说这句话。

    “不是我媳妇,是乡下来的妹妹。”林登云不高兴被人误会,淡淡地岔开了话题:“汽水多少钱?”

    六毛五分钱。江夏花心里默念。这位老板娘卖的汽水比别处贵五分。

    “六毛五分钱,只给你妹妹买一瓶?”

    江夏花一个激灵,赶紧抢在林登云前说:“大姐,麻烦拿四瓶。”

    林登云皱了下眉,未待说话,江夏花柔柔堵住他的嘴:“登云哥,我来你家打扰,什么礼都没带。天这么热,拿四瓶汽水回去,给姨和叔凉快凉快。”

    她上回不懂事,恓惶中空手上门,让家属院街坊邻居嚼了好几年。

    什么乡下来的破落户、吸血的土蚂蟥、靠男人吃喝的骚狐狸……连带她娘都被她们数落得一文不值。

    这回她长记性了,至少在礼节上让旁人挑不出错。

    林登云用惊奇的目光上下扫了一遍江夏花,没再说什么。江夏花抱着四瓶北冰洋坐上自行车,心里在默默地滴血。

    四瓶北冰洋,花去了两块六毛钱。

    她身上装着家里的全部家当,包括老鳏夫给的彩礼,一共八百一十三块五毛六分钱。

    原本她住在林家,吃喝都不必出钱,这八百一十三块五毛六直到跟林登云结婚都没花完,最后买成了结婚的喜被。

    但既然回到了三年前,江夏花说什么也不愿意嫁给他了!

    不嫁他,自然也没了赖在林家的借口,这八百一十三块五毛六就是她安身立命的本钱。

    买四瓶汽水就花了两块六啊。

    江夏花苦笑,首都消费太高了,她不能靠着这八百块钱坐吃山空。

    正出着神,林登云忽然急刹车,惊喜叫道:“晓栀,真巧,你怎么在这?”

    晓栀?

    晓栀!

    白晓栀!

    江夏花陡然听见这个再熟悉不过的名字,震惊地循声望去。

    胡同口站着个一身白裙的女人,及肩黑发用卡子别起一半,半披肩头,人如其名,好似白栀子一样清丽柔美,他们停在路这头,仿佛都能嗅到随风送来的淡淡幽香。

    江夏花恍惚片刻,抱紧了怀里的北冰洋。

    她居然不知道,白晓栀出场得这样早。

    早在她进林家之前,就已跟白晓栀见过面!

    她依稀记得上回林登云也在中途跟谁说了会儿话,但她怕自行车铰住腿,又怕下车摔了跤,慌乱又无措的,没注意跟林登云说话的人是谁……

    要是她当初能抬下头,也许就没有后来的后悔了。

    江夏花兀自叹气,白晓栀隔着马路,眼眨也不眨地在打量她。

    早在林登云发现她打招呼前,她就看见林登云载着江夏花在大马路上招摇了。

    他后座上的女孩子浑身土气,身上的旧衣裳补丁缀补丁。贫穷遮不住她比香江大明星还惹眼的明艳,路上的人无不在扭头看她,还有骑车的小年轻拔不下来眼珠子,差点撞了人。

    她无端想到了学校里那些梦想坐上林登云自行车后座的女同学。

    她们梦里的大才子,说不定就在为载上那个女孩而暗自窃喜。

    白晓栀保持着得体的微笑,落落大方地看了江夏花一眼,对林登云说:“我想找你商量商量晚会合奏的细节。你现在方便吗?”

    “那是我一个乡下妹妹,我得先把她送回家。”林登云皱着眉,也回头看了看江夏花。

    白晓栀找他有正经事,他不想让白晓栀走空,可江夏花从没来过大城市,也不能扔下她不管……

    江夏花对上两人的视线,猛地反应过来自己碍了他们的事。

    “我,我,我自个能回去,剩下的路不远。你们聊吧!”

    说罢,不等林登云和白晓栀客气,她火烧屁股似的赶紧跑了。

    白晓栀收回目光转向林登云,他眼神专注,紧追着江夏花的背影,脚下已经不由自主迈出了半步。

    她体贴开口,说道:“快去追吧,虽然是青天白日,她乱跑也不安全。”

    林登云硬生生止住了脚,他回过神,朝白晓栀温和微笑:“再往前走几步就到我家了,没事。”

    直到跑出他们俩人的视线,江夏花才气喘吁吁停下脚步,蹲在路边捂住了脸。

    这是她第一次跟白晓栀说话,她的脸颊火辣辣的烫。

    内疚。

    羞耻。

    还有自愧不如。

    “江夏花啊江夏花,你怎么能那么瞎……”白晓栀喜欢林登云,喜欢得那么明显,她当初居然都看不见。

    江夏花正惭愧着,辫子忽然一紧,有人拽了下她头发。

    熟悉的清冷嗓音在耳边响起。

    “江夏花?”

    江夏花大吃一惊,蓦地起身,那道声音唔地一声呼痛。

    “你干嘛?”三年前的蒋殊捂住下巴,凶横地瞪着她。

    “你你你……”认识我?

    江夏花瞪圆一双乌黑媚眼蹬蹬蹬后退三步。

    心里一阵天崩地裂。夭寿了,难道蒋殊也回到了三年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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