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原王出兵真是神速,我们还没醒来,骑兵已经破了釜口……”

    “可不嘛,他下令放我们走时,我还纳闷,谁成想他在出口设伏兵,这下好了,大棒擒大汉,七千对七万——”

    “大战小战先锋第一关,还不是侯先锋鸿运当头,开了个好头……”

    鲜卑人谈战况,像聊吃喝拉撒寻常,岂止寻常,对他们来说,打仗跟强者,都令人向往,懦夫、庸人只配种地、成为俘虏;

    英雄、勇士才会上战场厮杀:失败,不可怕,只要投降及时,换个阵营,以后接着打就是;但胜利,有米粟、牛羊、金银、奴婢,还有无上的荣耀……

    以致不善言辞的侯景,话多了,脾气还好起来。

    “等大将军处置好降卒,我们就搬入新的府邸。那时你就把鸿儿交给奶娘,好好做你的刺史夫人。把你的衣服全新做,要穿蓝色才最好看。”

    看他眉飞色舞,似乎率领百万大军的是尔朱荣和他,而不是他曾经效忠的老东家。

    我小口抿着汤,静静地看着他吹。

    “你不信?按功劳,大将军最低也要给我个下品州的刺史吧。他可赏罚分明,是个用兵如神的盖世英雄。”

    “尔朱大将军,和你同族?”

    借祭天之名骗来朝官,不分好歹全都杀害,还把太后小皇帝扔黄河里的尔朱荣?

    “对呀,不是同族,凭我的智慧,他也会用我为先锋。他可是好佛大善之人。”

    他还要说,我差点没把饭喷出来。惺惺相惜,做的事也如出一辙,同类。

    “怎么了?吃个饭也能出事,都怪你不信佛。”

    不能跟佛杠,我柔声道,“你要做刺史了,我还不通骑射,岂不丢你脸面?你何时让我学?”

    一提骑射,侯景放下酒杯很快变脸,“你是我妻子,谁敢笑话你?如果闷,有阿亮或娑罗带你散心。我忙,大男人教个女人骑射,传出去我才丢脸呢。”

    好吧,目的又没达到,衣食父母倒不开心了。

    **

    “阿嫂,小侄女不咬奶娘了,放心好了。新来的厨子原籍徐州,可以跟你说说话。”

    我摇摇头,谢过侯亮的好意。他曾在乱中被人误作侯景,成了去势之人,侯景就不让他征战,专心在家。

    多了许多奴仆,叽里咕噜的语言听着就烦。鲜卑话,我能听懂,但说得不熟,此时的汉语,更没有任何问题。至于吃穿用度,从来都不在我心上。

    侯景可不是个好角色,我何时能策马搭弓,出现意外,可以带孩子避祸?

    “我哥好面子,你得当众顺着他。”当众说,是私下他已拒绝过多次了。

    “他记着呢,你看,这是给你做的弓箭和手套。”

    他从鹿皮袋子里掏出一把精致的弓和几只翎箭,还递给我两只皮手套,手套大小倒是正好,只是这弓箭不及常人一半,倒像个孩童玩的大号玩具弓箭。

    是让我打发无聊玩吗?

    还跟防贼一样防着我。我欲拒绝,一张白净清秀的脸,微晃着近了又远。

    “胆子小又没力气,等你把三条绸带射烂,再跟我说要匹好马。”

    他拎出三只绑着不同颜色绸带的兔子,几只大肥兔被放开后立马蹬腿撒欢跑。

    随手搭起小弓箭,他对着飞扬飘起的绸带啪啪就是三箭,几乎同时,三只兔子被钉在地上,任它们挣扎蹦跳,箭如铁桩一样,纹丝不动。

    “这是我随大将军出猎赢得的吉祥兔,是常胜的好兆头,你可不许给射伤,一点半点都不行。”

    哪有一开始就射活靶子的?

    “怎么射,之前教过你,你先在院子里练,能把箭射成地桩,再去城外空地练。”

    为什么要这样?弓箭锃明发亮,散发着松油香,我收起疑惑,有机会总比没有好。

    侯景,猴精,看起来他让步,你去做了才真上了当。我的箭根本到地就倒,而大胖兔子,跑起来比贼还快,我哪儿来得及追?天天下去,兔子没事,我估计要累死了。

    白马上有人轻笑,“慢慢练不要急。”

    谁说骑白马的是王子,有可能是一肚子坏水的侯景!

    **

    还是侯亮好心,用兔皮塞干草做靶子,让我先对着练,不久我慢慢能瞄准目标,不必气喘吁吁的满院子追兔子跑。

    我憋着一股气,白加黑反复,终于把兔子用箭固定在了地上,他也不意外,只说让阿亮接送我到外面的空地。

    到了空旷的野外,我才知道活蹦乱跳的靶子加上西风,在辽阔地天地间放飞,完全可以把人折磨疯。

    看到我大汗淋漓狼狈不已,侯景幸灾乐祸,还不许旁人帮我捡。

    难得孩子给我一点空,我不能停,不然,他更不让我出门了。

    侯亮要监督收粮做工,不能偷偷帮我去寻,我一开始还能找回一两只,但随着日影拉长,跑野的兔子越来越抓不住,到最后我找了许久也看不到一点踪影。

    箭术学不成没事,但弄丢了他的吉祥兔,他可不会一笑而过。

    我坐在斑驳的树影之间,擦完汗,决定继续去西边问问,也没有的话,只能晚上乖巧一些多流血哄哄他。

    远远地有几个大孩子也在练习骑射,这里先前是农田,后来成了战场,如今成了孩子摔跤的地方。我转过风帽,让护背的乌纱垂在前面,然后开口问道:

    “小英雄们,你们看到三只兔子经过吗?”

    我又用鲜卑话问了一遍,“你们有见过灰白色的大兔子经过吗?”

    奇怪的是,榴红锦袍少年,抬头看了我一眼,近八尺的个子竟一声不吭,后面的两个小孩,也面面相觑,一个白皙俊俏的孩子,见大家都不语,笑对红袍,“菩萨哥哥,你傻了呀,姐姐问你话呢。”

    “啊,我听到了,你等着啊。”

    少年不好意思,但也不知道他要去哪里,低着头地直往没有人烟的地方走。

    **

    白俊小孩,跳上马背,一踢马肚子,一溜烟地来到柳荫下的几匹马前,对着另两个少年指了指我,不知讲了什么。

    三个少年站在一匹马旁边,我手搭凉棚眺望,才发现有匹青骢躺着个人,三个孩子转来转去,来回喊了半天,竟没喊醒他。

    那个俊俏的孩子不知玩性大还是急了,直接贴着他的耳朵咆哮道:“打仗了!”

    这一声穿透力太强,我都听到了,青骢马猛地一撂蹶子,背上的那人诈尸一样直挺挺坐起。

    “哪里打仗了,跟谁?”他一身银白袍,在夕阳的余晖下如一条银鱼波光闪闪。

    几个少年乐得前仰后合,他才揉揉睡眼,慢慢地往我这边赶来。

    那个孩子跟来,不知对他说了什么,他也不抬头,睡意似乎还没消,只说“知道了,你们继续玩。”

    我早放弃了寻找,不过想听个信儿罢了。谁想银袍男子黑着脸,双手整整袍袖之后,不悦地喝道,“你找我所为何事?”

    呵,听这盛气凌人的语气,看这气势汹汹的样子,仿佛我挑衅他,他来质问我一样。

    “我的兔子在这儿丢了,你知道它们的下落吗?”

    你家孩子的一顿操作,基本算默认了,我看你如何继续质问我。

    银白袍子映衬下,他脸色更显黝黑,加上四散的乌黑长辫子,活像锡纸裹住了烤焦的八爪鱼。

    他沉静异常,回头看了一眼那群少年,“确实见过,三只彩绸缠住的兔子是吧。”

    少年们齐坐在马背上,聚精会神地盯着这边的一举一动。

    “在这里,”他若无其事的说道,指了指自己的肚子,还有后面的人,“还有那里,你现在还要吗?”

    真无耻,我忍住偷笑,想继续问,微风吹来一阵浓烈的酒气,让他看清我的同时,也让我清醒地看透了他——

    这么远的距离,酒还能很刺鼻,不是个酒鬼也是个赌鬼。

    “送你了,告辞。”

    **

    只要你不要脸,丢脸的就是别人,我一边往回走,一边盘算怎么跟他解释。

    月儿弯弯,朦胧的像极了他浅笑的眉眼,但愿今晚他又出去喝酒,最好还是载歌载舞彻夜不归的那种。

    “嗨,女郎,怎么称呼?你不是有话跟我说吗?”

    他策马追了过来,吸收了过多紫外线的脸,深麦色中透着亮光,眼睛也炯炯有神,只是一说话,洁白整齐的牙齿,更显得人如黑炭。

    等不到回应,他木然怔在原地,马蹄声起,他旋即转拨马头,在我面前停下。

    “你是河北汉人,还是六镇迁来的?我是武川人,可能跟你同乡呢。”

    见还没回答,他又笑着说,“你戴的银铃真好听,在谁家打的,回头我给孩儿们也佩一个?肯定会借你吉光走好运。”

    厚颜无耻。我看了他一眼,他一时忘了策马,“你能不能把帏帽撩开,我怎么没见过你呀?你叫什么名字?”

    “与你无关。”

    这次他没有再凑上前来。

    远远地有人飞驰而来,我以为是侯亮就招了招手,近了却发现是个女孩子。

    “四叔,你快回去,成博士酒醒后发现人全被你带走了,现在死活要走,三叔父正怒气冲冲找你呢!”

    黑炭好像很烦,“好,你们先撤。我随后就到。”

    随后少年少女们疾风般飞过,银白的身影离开之后,又回头冲我高声喊道,“女郎,明天我在这里还你兔子!你一定要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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