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红的皮肤粗干如沙,软绵无感的小手,能看清里面透明的骨头,加襁褓称起来尚不到五斤,哺乳时,奶娘要先撬她的嘴——她总是小唇紧闭,半天都一动不动,一声不哼。

    这该怎么办?

    “阿千,放心,洛阳最好的婆子法师都在,你们母女为我流过血,我绝不会让她有三长两短。”

    他以为人事,就像战事一样,还可以占卜问佛,如今天热气湿,战后堆积如山的腐烂,溃疡滋行病疫,大人尚受不住,纷纷中暑染上病疫,更何况脐带未干的不足胎儿?

    我余烧不退,无法亲自喂养,法师的祈福再好,也充不了乳液啊。

    “好好好,全听你的,”他坐在我身边,忙摁住我撑床欲起的手,命人送走院中的经师高僧。

    “大夫军医已去焚化解瘴了,找不着良医,我就找御医过来照护她。”

    不一会儿,马车放凳,下来一老一女,后面还随着提箱的从人。

    扎了好一会儿,紧闭双目的孩子才嘤嘤两声,开口勉强裹住母乳。

    “夫人,丞相,此儿先天早产孱弱,性命无大碍,需多费心思,多加看护照料。”

    他又给我诊断,无非也是先前说的风寒未好,月子地里好好休养,开了去热祛湿去燥的方子。

    他们留下一个女医,安排人随时照护婴儿。至此,我方才放心躺下。

    他长长松一口气,用湿绢布手帕帮我拭的唇,“这丫头没事。倒是你元气大伤。你的心性得改一改,服个软都不愿,英娥头发还没你一半长,皇后不也做得心安理得,还有,陈庆之,全军只剩他一个,被追着满山谷跑,最后化成和尚逃走了。要是如你一般,他早成我手下败将了。”

    除了埋怨我,他又提到两国的战事。没活捉陈庆之,他很郁闷,时不时要挂嘴上诉诉苦。

    “杀人不过头点地,他都被你打回家了。”

    胜利者要有王者的胸怀,“还有生活,要没一点自己,生又有何意思。”

    暑热和内热像一座座蒸笼,如果不是记挂着小婴儿,我不知倒下去多少次。

    “好容易来看你一次,别生不生的,你还要等她报恩呢。”

    连尔朱荣都知道签上她受佛眷顾,想到孩子生下后,一直没有音讯的那人,我胸口是一阵闷痛。

    **

    率军离开洛阳前,高欢来看过几次孩子,很喜欢她,都比亲爹喜欢得多——

    侯景得知是女儿后,再没问过我,倒是贺六浑觉得她越长越有聪明象,给她取乳名为“颖儿”。

    正好没取名,一个代称而已,我懒,乐得其成。

    “何妹妹,万景最近很忙,来不及问你讯息,我们刚刚受赏的,马上还要北上去平西北的夷人叛乱,你一路南下累坏了,正好带着小侄女安心养好身体,那时候一家再平安团聚。”

    瞧瞧人家这情商。

    到了三十多岁,就不是少年的意气,也没了二十多岁的火爆,起起伏伏之后,那个英伟的身躯多了睿智和成熟,俊朗的脸上温和了不少真诚与情义。

    “高大都督,是自己盼着回家团聚吧。”我跟他开玩笑道。

    在洛阳时,见年轻时的初恋老公战死在敌营,他英雄心起,义不容辞地救起落难的美人。

    他无可奈何地笑着摇摇头。

    “阿辉,一时无援,我不能看她成俘虏,我本就配不上她,等回到怀朔,听任她自选去留。”

    闲聊一阵,好不容易来一次,我托他往晋阳带一点东西回去,实际上洛阳的东西他肯定也会带,但终究不是她娘的心意。

    鸿儿快一周岁了。

    洛阳虽经战火洗礼,但仍是当时南北第一大都会,我给鸿儿挑了些南梁特有的干货和香料,丝路带来的更轻薄柔软的罗衣面料,还有托尔朱荣的福魏帝赏赐之物。一些医术、时人的诗集、古书等,包括天竺僧人的梵文经卷,就送往晋阳的家。

    严严实实,满满地装了一整车。

    “幸好车小,不然你得把洛阳搬回去!”

    贺六浑盯着沉沉的车,难以置信地推了推,走了老远,还回头忍不住埋怨道。

    见他走远了,我才转身回屋,一边的女医眼好,“夫人,落东西了!”

    什么东西,那几包香料可价值不菲,能用好些年呢!

    可侍女捡来,我从脚到头地麻起来:

    御赐的锦盒内,躺着的是染血的一段银色链铃,里面的哑玉,已成碎渣。

    **

    元颢及其子被斩杀祭天后,尔朱荣踌躇满志,逐步恢复了往日的霸气傲娇。

    一院子就那么几个侍从,添;树上的蝉聒噪刺耳,赶;门口的百合粉嫩嫩的,换;几个人还朴素地可怜,赏;他还想让我搬到洛阳,他的王府官邸里,修养调理……

    “我在这儿挺好,颖儿太小,不宜迁居,佛历也说今月稍安勿躁。”

    “好吧,但你这儿怎么不供荷了,老头说可以安神静心去燥,你身体还没恢复好,快,来人,给布置上。”

    一事作罢,又坚持让人移了荷花缸在院。我身体好不好,全在于他一句话。

    没出月子,你要紧去追陈庆之,当时我身体确实没恢复好;等出月子,你到京指挥,还朝相庆,暂时不能北上,我还是身体没恢复好。

    无心去辩,环眼望去,日晒炽炽,幽邃中绿肥红瘦,蝉无鸣时,院中亭亭净植,倒也宜人。

    “这些日子以来,京城里各寺在做法会,超度元贼祸乱中伤亡的英灵人士。法师说这孩子命中犯凶,确实如此,所以,我给她捐了一个普渡道场,满月宴也因战事误了,就以她之名,城中施粥七日,希望能给她积些慈善福德。”

    我代孩子谢过他,两国征战,无论何方胜败,受苦遭难的始终是底层的老百姓。

    去年他借口清君侧,把京城的官员骗来,不分好歹推向屠戮台,士子官员逃跑的不在少数,今年元颢进兵,从春天到现在,南逃的、成俘为奴的,不在少数,尔朱荣能拥着元子攸重回了皇城,但无法护流浪无亲的人们回家。

    我想借机问下洛阳城的善后事宜,大战之后,所幸没引起大疫,但人心稳定、民生保障等,关乎着朝廷的长治久安,可他看来施舍已完,没什么可说的,还有的话,就是为颖儿,带来的贺生礼——

    “陛下在华林园宴请诸臣,可惜你身体欠佳,”他对我没出席,深感遗憾, “我特意为颖儿带来了洛阳的新物,都说名媛仕女爱不释手,你看看,可有能解你闷的?”

    从达摩初渡到三见梁帝的织金佛绘,铺色朴素,绣工精湛,人物胡须历历可数。

    喜得桂子的帛画,婆娑的桂树上,翠色净亮通透,每一片似乎都站了一只鲜活的翠鸟。

    七宝玲珑塔,更是巧夺天工,第三层开始,便以琉璃、砗磲、玛瑙等为料,雕琢镂刻而成……

    原来珍珠还可以磨成一样形状,用阴线串起来铸塔,这么小的珍珠,得串瞎多少人的眼睛,耗费多少匠人的汗水心血。

    以前是南梁人的宝贝,如今成为了北魏的战利品。

    我们俩,谁都无福消受。

    见我推到他那边,只是摇头,他面露失望,感慨道:

    “阿千,你要是个男人,我早就拔擢你做参军,不通文墨,也能做亲侍随从,哪怕丑陋不堪,也不妨成为英雄,可你都不是,甚至都不是一个世俗的女人,不能像对待我的女人那样对你,唉,我真不知道该如何来爱你。”

    “那就不爱吧。”

    爱,太奢侈了,你爱一分,我要还十分。你的宠,我尚且还不了,更何况是爱呢?

    **

    烈日当头,一阵微风吹来,门外屹立的白杨,光洁泛青的枝干,潇洒地扬起颀长的头颅,鼓动着浑身的绿叶,层层排排地涌起绿潮,清声吟唱着银白色的光的歌。

    落到地上的,是深浅不一的黄,还有养眼沁心的绿。

    大大小小各不相同,斑斑点点,是不知名不知数的虫子蠹食的痕迹,摸上去清凉光滑,绿玉一样,那样子,像极了人历经千疮百孔,但依然坚韧的心。

    明白他为何钟情绿色了。

    把捡的杨叶夹到书里,我让人照着杨叶的形状文脉,锻成一个个银叶子,然后镶嵌上水色清透的琉璃,做成两串心形琉璃风铃,送给尔朱荣做他的生辰贺礼。在顶处贺词处,我题了两句话:遇饮酒时须饮酒,得高歌处且高歌①。

    他生在六月底。是个不折不扣的狮子王者。和鸿儿差了十几天。

    “相府人说,大将军当时,就命人挂在宴厅应景,还说‘琉璃碎了,此心尚且不改’。”

    既然喜欢,那就还好。

    但第二天早上时,我起来疑惑了好一会儿:一睁眼起来,窗户里尽是蓊蓊森森的绿树,床头和桌前,多了胖瘦不一的瓷瓶,里面是修建干净鲜嫩可爱的杨柳枝,再望出去,门前新站了两桩奇形怪状的松柏……

    路边的白杨何时长脚跑到院子来,而且还愈发茂盛茁壮起来了?

    “何夫人,这是柱国大将军给您的回礼。昨晚送盆栽来时,您已经睡下了,树是连夜栽移而成,大将军特意嘱咐,回去前,一定要问问你喜不喜欢。”

    哦,深夜回礼,是他一贯的行事作风。

    我是挺喜欢树,可是,这么高的树,栽得活吗?盆景里的枝条,这天不到中午估计就干了。

    “夫人面有难色,请问哪里不称意?”来人在门外请示道。

    不能徒增劳役,还不能让尔朱荣继续折腾树。

    “我很喜欢,但移栽到盆,大可未必,自由舒展的树,才能长得高俊疏朗。”

    他得信儿带人告退,不过走后,跟人议论道。

    “喜欢就不能放手,如果不能拥有,和不喜欢还有什么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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