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回到晋阳的尔朱荣,哪怕秋老虎面前,继续推进强军大业。

    不同的地方是,这一次他没让我朝夕相伴——他也知道颖儿百病缠身,身边离不开人,就让我一天过去一会儿,陪着跑几圈马练一袋箭,加上用餐,最多半日光景。

    “谷底炕热,你还是早点陪孩子去吧。”

    他把弓箭放到赤雪身上,让侍官牵着两匹马,自己步行送我离开山林。

    “我可以自己回去。” 你的人还在山林中实战演练,少不得你坐镇指挥调度,评断优劣。

    他表示这一会儿没事,“离开一会儿就不行,还怎么击溃柔然,平定杂胡抢掠叛乱?假慈悲的南梁汉人,可都武装到位、英勇善战起来,我朝以弓马立国,身强体壮的胡儿,要是跨马持刀,不知用智取胜,活该被敌人歼灭。战场的刀枪不长眼,分不清胡人还是汉人。”

    战神过招,让对方都精进不少。

    “你憔悴了很多,食不了生牛乳,新做的马奶酪挺合口,也是温补养胃,你不要一点不喝。自己身体好,才能有精力陪护小孩子。阿怡从天竺的药师佛处请来三块销鱼精,此药能化心中块垒能解百病夙疾,我让人送了一份到你家,你按时给小孩子服药。”

    眼前的他,缓缓沿着山路而行,好似流着柳叶的小溪,静默可亲,跟记忆里俊艳霸气的印象有些出入,我跟他家常式的告别。

    修美的凤目一亮,声音不觉上扬:

    “回去补好气色,不然练军结束,把你小女儿也抱我身边来。”

    静默可亲?本性色心。

    **

    换了名籍的颖儿,不知是冥冥注定的玄学,还是风老前辈医术高超,退完烧后,风家换了自家出的羊奶,她就静静正常起来,可她体质还是太弱,需要专人喂养精心看护。

    “这是万能的神药吗?”

    尔朱荣送的销鱼精,看着像破鞋底似的,黑黢黢的其貌不扬,我试着剪下一小片,煎水服下,淡淡的清香浮出,不到半日觉得内心澄净不少,心底也没往日那么沉重。

    神奇!

    一次剪小一寸的一片,哪儿有夙疾放哪儿,给颖儿补的话,一月一服,正好能用到周岁断奶!

    完美!

    “你今天尽管提要求,我能答应的一定不拒绝!”

    真开心时,连头发丝都觉得舒服。诸公陆续步出明堂,我近前的脚步轻快起来。

    “以身相许行吗?”他歪着头,轻带着笑。

    没问题,侯景在家也管不住,我扬着眉毛,对着左案的他放送微笑。

    “你处好要务,温泉宫等你。”今晚回什么家,一定要跟他共度一宵!

    “你觊觎本王的美色。”他用拇指点着我的头,“什么时候学会的见色起意。”

    我伏在他耳鬓边轻吹, “刚刚,不知可晚?”

    放下卷报,他用手抚着我的脖颈,陌生的温热慢慢从锁骨处上滑,我抬起下巴,白皙的手又往下滑,在颈处摩挲一圈后,他收起唇边的笑,一掌托发,附在耳边道,“看你今晚如何表现。”

    全身为之一颤。

    环过我脖子的手指,但凡稍稍用力,我不会再有一呼一吸。

    **

    迎风馆。

    奉主还洛后,尔朱荣功高近天,辞谢了天子诏赐的九锡等,但奉敕增太原王府规制,和天子所居宫室仅仅相差一尺。原来的温泉休憩处,如今套院叠山,是独立的一座馆落。

    苍翠名树之上,直达着一座小亭子,长公主每次来会边观山,边吹风干发。如今她忙着给小女儿择婿,一心操持内务,不再陪丈夫出征,也基本不参与什么政事。

    二十四只神兽,对着二十四双珍禽,蹲在白玉栏上守护相望,栏内盛开着日月星辰下的四时花卉,碧色卵石回字旋转着排边,中间铺却着缤纷石子,行在上面,如踩到落入凡间的霞。轩门敞开,云母屏风后,是曲曲折折的白壁,曲折处的廊柱,注着石青,题着圆润的篆字。

    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登白薠兮骋望,与佳期兮夕张……

    是屈平《九歌》中的《湘夫人》,读到“时不可兮骤得,聊逍遥兮容与”一句后,白雾冉冉溢出,沉香之气缭绕,两串琉璃心形风铃轻声摇歌,一小座飞檐塔下,中间交膝坐着一尊低眉含笑的玉像菩萨,一排的青瓷海碗内一无供物——

    “不太像你,但已是他们最好的成绩。”温泉中的人丹唇缓言,“你迟到了。”

    一旁的婢女过来服侍更衣,只剩亵衣后,我让她们全部退下,自己披着天青色的浴袍,步到泉边,搭过他伸来的手,缓缓下着凿出风铃花纹的石阶。

    碧水,暖滑正好,我学着婢女,舀着水侍奉他沐浴,“你的偏爱,我实在无以为报。”

    “你当然无以为报。”他止住了我的手,美丽的眼睛蒙上一片迷雾, “连陛下都知我偏爱你,就如心头血一样。你若想下手,随时能得手。你会背叛我吗?”

    他全知道,温热的气息弥漫开来,我摇头,他举着我的手对天, “我不会亵渎我的心头血,但阿千,你欠我两个誓言。”

    **

    伏天的羊最养人,腊月天生的小羊,断奶后,就吃着春夏带露的嫩草,饮着草场清澈的雨泉,长到七八月份,羊肉不柴不钝,入口滑美,羊汤不腥不膻,清醇鲜香。不食荤肉的我,居然喜欢上喝羊汤,不仅喝光厨子做的,还学会做了带到相府来。

    “气色终于好了些,你先用,阿六敦,你继续说关东的余患……”

    我对天发誓后,他对我的态度更随便了,不仅建议我带着颖儿过来,还在议政商事的王府明堂大殿,他若无其事地让我在案前喝羊汤,我尴尬地恨不得钻地底下。

    “现在,河北的叛乱已经荡然扫净,但是民变风险不小,就食的六镇军户,和各州的汉人,短则一月,长则半年,时不时就要抢粮争地,一些豪强趁机与朝廷做对……”

    斛律都督见我不自在,请我去长公主处请人议事,我才暂时解了围出去传话。

    “姐夫何事寻我,我还没跟姐姐说几句话呢!”少年白衣在床,眯着眼睛,还没睡醒。

    长公主留我坐一会儿,她身边的鸿儿正踢着锦球满厅地跑,一听忙回头,小嘴流利地说着让我坐一会儿。我给她捡了一会儿球,等用好饭汤,等了一炷香,才跟着小王爷回到明堂之上。

    “小王爷安,您刚从河北幽蓟一带回来,正好可以反映下河北一带的流民情况。”

    “给他们添了人手,汉人还动不动说受灾,我看他们是天生反骨,一些豪强大姓,如封氏、高氏、范氏,家里都养了过千的死士私众,遇事墙头草一样,他们的危害可不比叛贼小。”

    无粮可食,还迁人过去,不是忍无可忍,哪里会要鱼死网破。但肉食者眼里,通通是乱贼。

    “他们都有谁?”嗅到威胁,尔朱荣沉起脸来。

    “封隆之、高翼,他们是族长,在朝廷担任官职,是河北士族的门面,” 少年一改平稳的语气, “但撑起门面的人,却是高翼的第三子高敖曹。”

    **

    高敖曹,尔朱荣,不吃不喝也要弄清这个传说中的“当世项羽”。

    我在烛下,给他读起一张张整理好的信谍:

    “高昂,字敖曹,从小酷爱习武,武艺惊人,刀剑不在话下,尤其擅长马槊。”

    “矛一丈八尺才能成为槊,”他闭上眼睛,双手比划着,在脑海中还原信上人的样子, “擅长马槊,说明他英武雄壮,精通骑术,挺擅长甲骑作战。”

    “少时不好读书,常言‘大丈夫当生作人杰,死也要死得轰轰烈烈’。”

    “是个豪爽男儿,有英雄的气概,豪行呢?”

    我翻到他的征战经历,一字不落地读起来:

    “少时就和长兄一起打家劫舍,经常被官府通缉关押……”

    “欺负平头百姓,算什么英雄豪杰。什么战绩,能跟西楚霸王项羽齐名?”

    赶忙地,我换了一张,“葛贼自立,高乾高昂兄弟率私众投降,部众不及一千,但以一当百,时章武王率大军剿贼,高昂在家救火,听说葛荣仓促上马救阵,全身未披挂铠甲,大获全胜。”

    “再后,官兵听说高敖曹在哪儿,进攻就绕道三十里而行。汉人中,葛贼特别倚重高氏兄弟,亲封其兄弟为‘渤海王’。”

    “嗯,是有人提到他,和鲜卑的宇文洛生同时封王,算是葛贼的左膀右臂,贺六浑说几个汉人王爷釜口战前已经投降,战后他们也散尽部众,白身回归乡里,我就没有追究他们。”

    忽然提起宇文洛生,我有一瞬间的迟疑,尔朱荣睁开眼睛,“怎么了,阿千,我是不是当时不该对他们手下留情?”

    他自言自语起来。

    “没什么,还有呢,”我回过神来,“河北人言,高昂,龙虎英姿,武艺一绝,性好作诗,犹如项羽在世。”

    尔朱荣冷笑起来,“从小不爱读书,却喜欢作诗?做了什么诗?”

    “垄种千口牛,泉连百壶酒。朝朝围山猎,夜夜迎新妇。”

    “哈哈哈,好一个莽夫!”

    “大将军,密函还提到一件事,” 虽然他已看过好几遍,我也读过一遍,还是多了一嘴提醒,“他的长兄高乾,和陛下有故交,据传曾经资助过羊侃逃往南梁。”

    “哦,我还没太在意,”尔朱荣站起身,略一思索,“那我要看看,项羽和吐末相比,究竟谁能更胜一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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