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红日西沉,舀水烧汤时,剩的黄米粥已有馊味。我慨然在灶前生起火来,居然睡了一天一夜。

    洗完换完,我把头发梳成道士髻,欸,别说,老人给的男装还挺合身,绀青胡服,合身轻便,我洗好换下的衣服,给老人收拾了一通屋子。

    茅屋外是一棵高大的楸树,地下落了一地的白花粉蕊,我仰着头,看了许久,扫了一堆,带给赤雪,它一口一嚼,吃得津津有味。

    我在旁边也尝了下,甜丝丝的,原来楸花也可以充饥,我忙又捡了一些干净的,抱到马驮子里,放置时,发现里面夹着一缕绿莹莹的鲜草,奇怪,我明明捡的全是花呀。

    脚踝处有刺痛感,应该是不小心刮伤,不管了,老人出门还未回来,我顺便做下晚饭吧,她可能还在田里忙碌呢。

    这次,我给她用黄米蒸了槐花,这样可以放的时间稍久。

    可,等到夜里淅淅沥沥下起雨来,老人还是没有归来。去附近的人家问,都说不知道,没见过她,以前那儿是个菩萨庙,现在有谁也不清楚。

    也许老人去亲戚家做客吧。我给她收好柴火,安顿好赤雪,坐到在茅屋里边吃饭,边对着历历可数的槐花饭,思考接下来该怎么办。

    我出来没问题,问题是孩子没带走。侯景知我惦记孩子,肯定不会轻易放手,怎么做,才能让他把孩子还给我呢?我闭上眼,没心思用饭,雨声渐大时,还没想出个所以然。

    这种家事,皇帝来圣旨,也不合情合理,更何况在放任无序的乱世。

    烤干衣服,我决定暂时先不接她们,先找个地方安定下来,然后慢慢接她们过来,他神经起来,你也没办法,只能等女儿们回味,他放手了。

    **

    老了发涩的香椿芽,搭着沾雨水的楸花,慢慢可以嚼下咽掉。我握着脱了马的缰绳,低头前行,赤雪走一步停一步,也不理我,好像知道落后了,我一会儿也定折回。

    “上古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

    重复一万六千年的大椿,生命有何意义?

    我空吟着,无解,独自来回,柳叶上的积雨全干时,走了尚且不到三十里。

    小白眼狼,还在跟你娘赌气吗?

    侯景也是的,这么久没动静,莫非他外出赴任了?他不在家好啊,面子又不能变成女儿……

    不,他一贯狡猾奸诈,这次沉得住气,肯定算准了我先回头,我若调头认输,以后他不得变本加厉地拿捏?

    不行,不能再忍流氓德行,更不能屈服于他……

    “知我罪我,其惟春秋。”

    有的事,孔圣人都不能保证,更何况我辈凡俗?你已出走,再没有回去道理。

    晚风起时,我还没下定决心,而赤雪,已经落了我,十来丈远。

    附近农人赶着牛羊,踩着最后一缕余辉,纷纷回到自己的家院,娑罗塞的钱物倒没少多少,一路的农人,活菩萨似的,热心供我食宿借住。

    为何夜幕之下,在自家院落,对着妻儿,就是戾气和打骂?

    我没再投宿人家,在道边的柳树下默默灌了一壶清水。走上河岸欲喝时,在月光的清辉下,看到还灌进两条小鱼。两只小东西,刚才摸着黑发了懵,烤着还是生食?

    又要纠结好久,那就不选择了,我折回河边,把它们放回了原地。

    它们的影子和水草不分,像极了颖儿清秀的眉目,她喜欢吃鱼,现在吃鱼已不用人去刺,那天走时,她小脸还红通通的,不知道风家有没接回她,侯景才不会关心她有病没病……

    他赢了,我咬唇闭上眼。

    鸿儿强壮没事,她太小不能没娘,这跟他没半点关系。

    “额——扑通!”

    什么重物轰然倒地,我一下醒神,回身向河堤岸上走,可是还没弄清情况,就看到落后的赤雪突然驮着什么,一个劲儿地往前飞奔猛跑。

    “附近的英雄,借你骏马一用,你若急,就去晋阳贺拔家讨马!驾!”

    **

    鞭声,马蹄,呼啸着,风中只留下了这一句话。

    我闻言,几步上了河岸,赤雪早没了踪迹,道路后方倒多了座小白山,走过去一看,马身如洗,嘴里吐着血沫,四蹄凭空地抽搐,没几下,再也没了任何动静。

    合着自己累死了马,抓着赤雪来顶替呀,它有这么好脾气吗。

    我抱着双臂,默默站到高坡之上,望着死马身后的方向,隐隐约约,几里外也有马嘶鞭声。

    很快,我身后的呼啸越来越近,还夹杂着骑主的呵斥,“于!你怎么往回跑呢,回来……”

    他还在说着,座下的马忽地一仰脖跃起,屁股同时猛地一掀,猛虎咆哮似的,座上的人,缰绳拉着缰绳,径直被甩到地上。

    “啊——”

    赤雪此时回头,见人已翻,略一扬蹄,敏捷地拉起缰绳,那人被掀翻在地,正仰着头,欲翻身起来,手里的缰绳却拖着自己继续漂行,他赶紧撒开缰绳,但也用身体扫路十几步远——

    死马的两只后蹄,不偏不倚地就在他腰下候着,似乎在给这个抛弃它的主人正式告别。

    “哎呦,腿要废了,我的腰,喔……”

    我抿嘴笑着,站一旁默不作声,他哎呦完了,慌忙扶地站起,环视了赤雪和周围,排好身上的土,整好衣裳,立即拱手施礼,清晰说道:

    “刚才在下冒昧,后面有仇人贼寇,实在是形势所逼,不得已擅用宝马,望您慈悲为怀,赎罪救我一程!”

    妥妥的道德绑架,谁知你为何被追,凭什么我要宽恕相救。

    放下手臂,我正色回答,“我可以宽恕你,但马儿解不解气,我做不了它的主。你应该给它赔礼赎罪才是。”

    “给它?”

    他惊道,想了想,还是对着赤雪赔礼道歉,而赤雪,一见他过来,闭上眼睛,扭头看向别处,还低声吼着,似乎仍不解鞭打之仇。

    “这——”

    他惊得说不上话来,身后的马蹄声越来越近,他猛地回头,我顺势也望了过去。

    可下一秒,他却掐腰抱我上了马,自己凭空也跳上来,敏捷踢着我的脚,我的脚一碰赤雪肚子,它稍一迟疑,还是扬蹄翩翩而起。

    我险些前跌倒,他一手紧紧拦过:

    “你宽恕我了,路上我再给宝马赔罪,现在不走,我们都得被贼人捉住!”

    **

    什么身后贼追,你才是明抢的贼,我要跟他理论,侧身转过头,可,旋即放弃了——这个距离,回头,岂非白白送他便宜?

    耳畔呼呼的风,吹得他的声音极为恍惚,他一手抱着前面,一手摘下了什么,在赤雪的前面晃了晃。

    “老兄,刚才委屈你了,你若真通灵性,肯定不愿主人夜半无宿吧?等我躲了追兵,肯定重重酬谢你们,以此玉带为信!”

    赤雪听懂似的,不要鞭子和指令,稳步加速跑了起来。

    月光的清辉下,那枚晶莹的玉带边上,缀着银闪闪的两点饰物,一眼看去,一瞬间心里凉凉不已。

    那耳饰——原来是他。

    我失神,默默拂了几下赤雪的耳朵,座下得了讯息,随即脚下生风,比刚才跑得更卖力了。

    以前迁晋阳,现在逃离晋阳,就当还宇文洛生之恩吧。

    追兵,远远被甩在后面,身后的他激动地溢于言表,对着赤雪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夸。

    “它是神马吗,竟跟飞起一样!我不会是做梦吧?”

    他收回拿着玉带的手,往后倾身,反复探看确认,确定追来的声音减小,而周边又没有其他伏兵围堵,自己真地挺安全,便柔和声音,找我对话起来:

    “萍水相逢一面即缘,小英雄,您贵姓,怎么称呼?”

    “路人而已,虽然贼追不上,但有可能发暗箭。”我避过提问,轻描淡写道。

    “英雄放心,有暗箭,我也会挡在你前面。”

    他不知怎地,左手随之又紧一些,话挺做作,被一直抱着更不舒服,双手费了好大劲,才把他的胳膊拿开,故意问道:

    “壮士,你要去哪?为什么被追杀啊?”

    贺拔岳杀了尔朱天光,已经割据关陇地区,高欢接下来肯定要除掉这个对手。宇文泰这时候,居然自己到晋阳来,换做任何一个权臣,定不让他回长安继续帮助贺拔岳。

    “去投亲,他骗走我亲戚家人财产,不给个说法,还要追着杀人灭口。”

    他失神说道,左臂,再也没有伸过来。

    **

    一路闲谈,除了度关口,也算畅通无阻。当高高的“潼关”和城门的灯火一起出现时,滔滔不绝的他,终于不用再高举出使的通关谍牌。

    我控着马,赤雪碎步渐小,天灰蒙蒙的,还没有一声鸡鸣。潼关城门上的人,远远看到来人,便大开城门,几个守卒,在他还未下马时,忙不迭地迎过来:

    “左丞大人,你可回来啦,大将军等候已久,尉迟夫人也早已进关。”

    “我这就过去。”

    他翻身跳马,随即跃上侍从的马,不忘对从人吩咐道:

    “阿福,你不用跟我,这位小英雄助我一马,你不要亏待他们,一定要代我好好酬谢恩人。”

    他没有回头,踢着马肚子,径直进了潼关城。

    “小郎君,劳您辛苦,现在进城歇息吧,这宝马让我来牵吧。”

    留下的阿福,要帮我牵赤雪,我忙止住了他,等宇文泰走了,揉了好一会儿小腿,稍不酸麻能下地时,才铃铃铃地从马上下来,牵着赤雪过来:

    “你家大人客气,我不进城,休息好要回去,附近不有个渡口吗,麻烦帮我找个歇脚地。”

    “好,好!”

    他连忙点着头,见不用牵赤雪,稍一愣神,然后快步走到前面带路。

    我一路走过来,手脚也彻底缓过麻劲,不到两刻的功夫,渐闻早起的公鸡打着清脆的鸣声,晨风吹来,送来黄河与渭水之畔的清气,路边草木的露水,似乎也尽浸芦苇清香。

    等我过去时,叫阿福的已帮我找好。

    打开房门,一应物品都有,他侍候在门边,我觉得渡口的馆驿还行,安顿好赤雪,他帮我拿着诸物,送回房间便轻声告退。

    梳洗完,我简单喝碗豆浆,吃了一枚胡麻烧饼,就让馆仆收回所有餐馔。她一退下,我三步变作两步,一下倒到竹床褥上。

    遥远的风陵渡,我一夜颠簸,今天要好好在你这儿补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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