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悠悠的晴空,火辣辣的阳光,骨嶙嶙的脊梁,金灿灿的麦场,空荡荡的胸膛,翠深深的长杨,悲怆怆的马嘶……

    在一段段风铃声中拥挤,跳脱,推搡,骚动,喧哗,呜咽……唯有耗尽力气,一声堕地,暂时归于平静。

    “太危险了。”

    我其实想问的是,你如何让赤雪乖乖听话随你出城。紧拥的他扣紧我的十指,似乎用尽了全力,再没有气力回答什么。

    半晌,倒下的小强回完血,递给我他的上衣,自己则赤着上身,低头牵着毛驴往回走。

    他在寻思什么!我护牢胸前的绸褂,“我们如此狼狈,你还要走回长安!”

    “狼狈就狼狈,我不想被晒黑。”

    起来是怕晒,我简直没笑吐掉,鲜廉寡耻的你,居然担心的是这副皮面!

    话如此说,转到附近的山洞,他弯腰钻进去,掏出一只小狗子,交给我后,又爬进洞鼓捣了一会儿,我下来去看时,洞内已燃起旧火,阴暗潮湿的石面,已经铺满了干暖齐整的秸草。确认无恙后,他方才牵我的手,让我倒伏在他身里边。

    “安心睡吧,等休息好,我们再回去不迟。”

    趴在里侧,我只觉阴冷的山洞似乎瞬间变样,此刻不仅拦掉炽烈的骄阳,还幽邃邃地沁着凉爽。他,临时下脚,似乎都要一丝不苟地布置好。

    有他守着,又如此偏,应该不会有人找来。

    当洞内的灰烬无温,我们也都醒来时,外面已经暝暝如晦。

    “我宁可在你身上死去,这样再不用担心你忘了我。”他打破沉默,慢慢说道。

    “不要胡说,”我忙止住他。

    他吻着我的右食指,“没胡说,我是个赌鬼,拿自己冒险无所谓,不该把你也放在烈日马上,可是我真不知道该怎么留住你。每次与你缠绵,我都好害怕是最后一次,只能紧拥着尽欢当下。不生子没关系,但别用伤身的东西。”

    泪水夺眶而出,他那天原来是要说零陵香的事。

    **

    见到我时,尉迟夫人赶紧喊人去通知宇文导等回来。

    我来是跟她告别,她听说后心情复杂,哪个母亲估计都不想孩子离开自己,她湿润着双眼,说今晚会给他收拾好行装。

    安慰几句,我乘车要走,她紧跟着追来:“夫人,吃顿团圆饭吧,我不会让他过来找的——”

    被说到愧疚处,我只好跟她坐下来。闲聊,不过是武川往事,女人衣饰,家庭琐事。晚餐时,我不由地松口气,侍从端来的全是我爱吃的饭蔬汤果。

    新鲜莲子煲的百合绿豆粥,清心解燥还降暑,我正低头用调羹品着,她语气颇为无奈,“我今天才知他要去夏州。”

    “夫人多虑,英雄出少年,他舅舅会护他周全,有您这样的慈母,佛祖也会保佑他的。”

    哪知她缓缓摇头,“薄居罗是男儿,莽夫也早晚要上阵,我舍不得也不能耽误他,我说的是小弟阿泰。”

    先前跟我也是保密,究竟他存着什么心思,不会还是要先骗我回去吧?

    调羹碰了瓷碗,我回神后低头不语,她应该没察觉到,继续说:

    “虽说一州刺史更自由,但总要独当一面应付,政事上我不担心,但家事他未必在行。他以前爱唱爱笑爱玩,我母亲走得早,他有什么都跟我说,但三弟罹祸后,他的事我大都不清楚,除了一件事——”

    她凄楚地看向我,“他那天专程还我礼,说宁愿一辈子孤苦,也不想见爱人不开心。他心认了谁,是不会回头。”

    “往后,阿泰交给你了,我知道你还有孩子,能跟他已属惊世骇俗,我还是希望,你们和和美美,一心一意,哪怕对他只有他对你的千分之一,我都代武川宇文家谢谢你。”

    她深深一躬,我惊起身,心里犯起了难。

    **

    在他的努力下,虽然万般不舍,贺拔岳还是点头,送他一行赴任夏州。

    某人纵情在官道上驰骋,飘逸的小辫子得意的高飞起来。

    我问他成功哄骗赤雪的套路,他哈哈一笑,“它?又不是你,哪值得我哄骗!对待小畜生,你就得比它更畜生才有用。”

    这话好熟,亏我还答应好好跟你过日子。

    见我不理他,他笑嘻嘻弯起眼睛,“那晚回来,小畜生死倔不配合我,我杀人的心都有,更何况一个发情的畜生,便抽出佩刀,说再不乖就骟了你,它立马乖乖一跪……”

    这脑回路,我不禁莞尔,可是赤雪会记仇,我提醒着,他轻蔑地白了它一眼。

    “再通人性,它也是畜生,变不成神马。”

    不一会儿到驿站,我一下马,把鞍绳给了他,他准备去等后面的队伍,哪知,赤雪瞅准机会,前蹄一低,屁股一撅,猛地一掀,宇文大人像自由的风筝,飞到了官道上空——

    “哎……”摔成四脚朝天的他,忿忿大骂,骨碌跳起来,他抽出佩刀,还没对着赤雪,突然蹿来一只狗,夹着尾巴留下一串小黑枣。

    “没上桌案的畜生……”荣幸踩上的他,作势要砍死那个仓皇的畜生。

    赤雪轻松甩着尾,扭头不看他。我在一旁笑得肚子疼,策马跟来的宇文导迷惑不解,我指着吓得蹿出老远的野狗:

    “猫来穷,狗来富,宇文刺史,这是你交好运的兆头,不能跟畜生们一般见识啊!”

    ……

    走走歇歇,欢欢笑笑,金色的麦地渐成青色的豆田,行行青意还没挤满,连成片的粉色荞麦花海扑面迎来,手搭凉棚,能望见洁白高耸如云的城池。

    “那就是夏州的治所统万城。”

    接洽过斛拔千的宇文导,收回远处的目光,望向我和宇文泰,“让菩萨我先去探路吧,也好知会斛拔从事,带人做好准备出城相迎。”

    他领人踢马前进,我冒着暑热,惊叹这粉色的原野,还以为快乐旅程远未结束。

    **

    “宇文泰,我跟你来,就是来吃苦!”合上镜子,我不耐烦地让催用饭的人走开。

    夏州,统万城,名字多大气,实际呢,又偏又穷又落后,生活艰苦也就算了,环境忒不友好,百昼漫长,干燥炎热,好不容易入夜,温差极大,稍不留意就是风热风寒。

    还没过去半月,我已晒脱了好多皮,皮肤变糙晒黑不算,脸上冒出许多红痘,根本没脸出门更别说见人……

    他挤进来,愧疚地拿起我的手:

    “怪你男人没出息,没弄清是什么地儿,就带你来吹风沙,没把你养得水灵富贵,倒让你水土不服,一肚子委屈,我该骂该打,你就不让我开开眼?”

    你都说了,我还说什么,水土不服也不是你的错。丢开他,我趴在红柳床上默不作声。

    一沉默,他慌起来,贴脸来逗我,我见他养白不少,干脆埋头不再理他。

    “千千,你再不理我,我可拆床了……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吭吭,床下真地有刀砍声,我顾不得形象翻身立地,“你疯啦,谁会拆自己家……呜……”

    他像犀利稳健的鹰隼,一经发现目标,箭一般的盯上就不放松,拥吻到七荤八素不分,我心里的防线破了,泪水再也抑制不住直下。

    “你松开我罢,我在变丑,变黑,还脾气暴躁,有一天我会老到自己都不想看!”

    “做梦呢?变丑,就甩开我了?”他吻着我的泪水,咯咯笑着,“我有一天也会老到做不动,但还有手呢,我可俗了,没有漂亮的脸,还有纤细紧致的长腿,还要玉碎凤鸣的乐音,还要牡丹花一样的……”

    “闭嘴,不好,绝不让你得逞。”

    推开恶俗的手掌,我推门出去,他没皮没脸,挨着我坐到桌子一边。

    **

    黑黑的苦荞饸饹,酸酸的海红果,脆脆的胡萝卜饼,薄薄的黄瓜条……适应了一个多月,我还是只能吃下这几样东西。其他的,不是没胃口,就是恶心犯吐。

    “你不知道夫人食不了鱼以外的荤食?那为什么还烧什么人参蛋!”

    “鸡蛋不属于大荤,我觉得它不腥还大补,就花重金购得几枚,想让夫人换换口味……”

    “因你遭罪,你还满嘴是理,不止一次了,你心思不纯,不该作厨子,只配被饿狼分食!”

    他脾气上来,也挺吓人的。城内时有豺狼出没,他是说得出做得到。

    我顾不得擦拭,用手牵他的衣角,“今日的汤色白清爽,我挺喜欢,说不定蒸煮着吃,就不会呛着了。”

    在我的央求下,他暂时松了口,让这人去了别处,我长舒一口气,勉强扒拉了几口小米饭,往日的水果,只觉得甜到腻人,这个热天,实在没一点胃口。涂了一点外用的药膏,和他一起去吹没有夕晒的晚风。

    “得罪谁,不能得罪做饭的,不然,不知哪会儿,他在你饮食上做报复,你上午要忙着结好柔然、铁勒等外族,下午要去稳定州内的民心诸政,哪有时间去提防他呢?我脸上痘已消的差不多,众生不易,没必要因为自己苛责他人。”

    “那也没有开脱他人,我来受苦的道理!”

    他还是不想放过,我又劝了一会儿,望着悠长的佳芦河,他慢慢平静下来,不再去提这件事。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他自己配着调,深情地吟唱道。

    虽只有几句,但忙到白天不见影的他,何时有心思开始背诵《诗经》了?

    “千千,你说,这是不是《诗经·蒹葭》伊人所在的那条河?”

    他凝望着远方,双手揽过我的腰,笑着在耳畔低低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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