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山虎的悉心哺育下,李空同不仅存活下来,还慢慢翻身坐起,扶着墙蹒跚开始学路,会一边走一边回头,笑着喊李灵杰“义父”。

    他喜欢笑,一笑李灵杰也跟着乐,“空同的下巴像你,尤其眼睛跟皮肤,简直黑葡萄嵌雪一样。”

    “一副皮囊而已。”我不想见那张脸,谁知那张嘴,以后会不会哄骗女孩子。

    灵杰蹲在地上,帮走累坐地的孩子拍着衣服。听到我走向一边,小婴儿抬起明亮的双眼,笑嘻嘻地吃起小手来。

    “你一动,他就笑,一个孩子,却基本没哭闹过,师父说,这是个报恩的孩子。”

    我找来银铃,“他是在听声,再说,离我远点,总归没坏处。”

    没像七七一样躲着我,我们之间距离已经很近了。还好,道渊师父愿意收他。

    一听声响,李空同腾出一只小手,捉蝴蝶一样忽闪俯仰。

    “事在人为,命由我定,跟你认识这么久,我不一点事没有?局限我们的,从来只有自己。”

    孩子的小辫如迎风飞转的蓬,我想起院里枯死的草,“你帮我购的药,一棵都没种成功。”

    波斯的阿芙蓉,花开艳丽,全身皆可入药止痛,然而旱天无成,不是轻易种得。

    道渊师父回了函谷关,灵杰更不能点石成金,即便不跟兄长有嫌隙,起居食宿,不能一直连累于他。

    “如不嫌弃,这对镯子你姑且当掉吧。”

    他唤秋姬看空同,追上我低声道,“护身符怎么当掉?你的伤又复发了?”

    你不迷信,还如此着急?我含笑道,“谁能不受伤,还活着就不算伤,他快周岁了,眼下我们必须得躲饥荒。”

    望着久旱无云的天,李灵杰抚着越来越瘦的虎头,“唉,也是。”

    **

    连年的灾荒,再遇上战乱,一路往南下来,开始被抓去征战,路上没什么人,战死饿死之后,现在路上更没什么人。

    下了牛车,李灵杰拿佩刀切着烧鹅,剔出肉,用奶酪冲好水给我,自己则慢慢啃着骨头,警惕着周围,就着鹿皮袋子,不眨眼地小口喝着水。

    烧鹅和腹内的土鸡一样干瘦,但此时,哪怕是烤焦的鹌鹑和麻雀,配上灌上来的河水,都显得格外珍贵和诱人。

    肉香吸引来路人,神色复杂的他们,一碰到一人一虎的目光,自觉无力地退缩到一边。

    “菩萨,行行好——”倒地的饥民有气无力哀求着,真是多□□一声的力气都没有。

    呼啸的风,刮起黄惨惨的尘,也吹倒人最后一丝气息,他们散掉骨架一样,倒下就再也起不来,不过片刻,就变成了秃鹰和人爪下的餐食。

    “嗷——”抢不过人,秃鹰忿忿飞上光秃秃的枝头,死死盯着路上的人,似乎抢它食物的人,顶多一刻,终将也会倒下。

    我收回目光,先喂山虎,它睁眼看着空同,还想给他喂奶,我摸着她的头,一个肉食动物,一年来哺育婴儿食不果腹,已经肉眼可见的病饿交加,谁也不知她能否撑到洛阳。

    空同抱着山虎,亲亲她瘦脱的吻,山虎才肯咽下熟肉,安静等我喂好孩子,然后搂他休息。安顿好他们,我留秋姬照顾,自己下来替换灵杰。

    “全指望着你呢,你万不能有什么闪失。”

    他转怒为笑,“这话应是我说给你。道千,你害怕吗?”

    “怕,怎么不怕,”我坐在他身边,低头磨着骨粉。

    “我在河北踩过一天的血,在河南见过满城乞丐,如今路遇了半个王朝的饿鬼亡魂。怕完,还要继续往前。”

    **

    白雾茫茫,苍苍凉凉。

    灵杰坐在车头,实在撑不住地耷拉着眼皮。我给他披上厚裘衣,让秋姬坐到里面。

    “一变天,你关节疼要犯,今日我来备饭。”

    四下混沌,自己的脚都看不全,人畜根本无法前行,如今行到河渭附近,可暂寓水草休整。我戴着风帽,揣着佩刀,记着步子来到河边下网。

    忍着刺骨冰寒,我把一指以下的小鱼放掉,割好洗好藻荇,拿刀刮着鱼鳞处理着鱼腹。

    “还敢捕鱼,潼关不知围了多少人,还不赶紧逃命去啊!”

    “逐君,弑君,没人管,专管我们捕活命的鱼?”

    “佛祖诸天,你们好歹对善男信女网开一面!”

    ……

    激地河水一通哗啦,附近的难民趁雾掩护,牢骚骂咧之后,忙不迭地继续逃命。

    怪不得这么安静,原来马上又要打仗了。我抹去溅到脸上的水,迅速收起处理好的鱼,咬牙拎起鱼网起身。

    “蒹葭苍苍……”

    清冷的歌声,利刃般刺入滔天的冰盘,凌冽鞭笞着肌肤骨髓,让人不禁在原地打起了寒颤。

    “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凄楚之音,冰雪凌汛,分不清是泪是水,一点一滴,在眼前氤氲迷离。

    “四叔,要不我再去问一下?或许这一次附近有人见过……”

    “不过又幻听了。久违变天,我是难得开心。”

    抽了两下鼻子,高处的马打了响鼻,冷刀撞甲,马鞍桥上闷声哗啦,跟座上任一样湿重迟钝,“萨保,埋完赤雪,快来帐下听命。”

    “是。”年轻人在后温声答道。

    马嘶销声匿迹,心中的沉石也随之搬启,我弯腰提起鱼和草,流星似的一双手,飞快夺走一切。“眼下形势,你哪能离开?”

    一无所有,正好一身轻松,我双手一摊,笑道,“反正都要做俘虏,我们今天做烤鱼吃。”

    **

    两天一夜后,大雾销声匿迹,黑夜久违地敛起漫天星斗。

    躺在芦苇席上,李灵杰枕着双手望天呢喃,“接下来估计会下雨,道千,你说,我要不要去帮帮李景和?”

    “你的哥,你定夺。”

    我用芦花扎了一个兔子,有块破布实在补不了,就撕成条,给兔子做了衣服,顺道绑好可能会扎到手的地方,确认再三后放到一边。

    “大军压境,你去不去,都没什么用。”

    高欢攻下河西的伊利,亲自带人掳走夏州军民,如今又打着“为君报仇”义旗,声势浩大地发兵围攻,华州、潼关甚至长安都危在旦夕。

    “确实,知与不知,齐物生死。他要吃败仗,我该点炮仗才对,怎么变得戚戚哀哀。”吐着心事,李灵杰忧伤不已。

    “他总觉得我被偏爱,自小什么都跟我争。其实我们都不稀罕那用物。大家是把我当孩子看,什么秘密都不避我:祖父的贪财,父亲的好色,大将军的狠厉,大行台的狡诈……

    为什么他只揭发母亲的不忠?父亲左拥右抱,忠过母亲吗?不是为了我俩,母亲早多少年改嫁他族了。我至今还记得,他不向父亲告发,母亲不会在那人被打死后,跟着气绝身亡。”

    “你如今动了恻隐心?”

    “你原谅了空同的爹?”他扭头反问我。

    “他没做错什么,错在我认了真,在了意。我想放过自己。”

    “放过自己,”他起来,长舒一口气,把苇兔子放到孩子面前,“他缺德,他遭报应,是他的事,我为什么痛苦不堪?确实不公啊。”

    “义父,我要——”一见毛绒绒的玩具,孩子的睡眼,顿时放出光来。

    “好,”李灵杰笑着抱起孩子,“进了城,义父再给你买个好的!”

    **

    无任何悬念,潼关城头,飘扬着“高”家大旗。

    侍女奉来茶水,司马子如笑盈盈相让,“何处别来何处见,我们与潼关有缘。”

    “谬事不值一提,何氏以茶代酒,多谢您的接济军粮。”我微笑颔首,敬他一杯清茶,“高丞相这两年可还好?”

    “高王福泽深厚,自是无恙,不过在晋阳甚是挂念,”他的脸沐着红光,身体又大了一整圈,还没入夏已含玉生津,专属的卧榻只能多缀金圈金足。

    他仔细打量起我,“关中虽然险要,奈何水土不养佳人。”

    “劳您牵挂,我自难忘。”

    提到俩孩子,他不再卖关子,“听万景说,鸿侄女他在家还管得住,但他哪能一直留晋,我们再关心,终究不是她们的母亲。”

    “是我对不住她们。”不去看,问题不会变没,有一天,终要来面对。“小女如有冒犯,我实难辞其咎。处理完手头事,我定去接她们。”

    “三荆克捷,不过几日,他亲自接你走。”捋着胡须,他呵呵一笑,“你若得闲,帮我看看功德林的碑文,还有——”

    他凑近还想讲,李灵杰在一旁狠狠地瞪着他,他精光一收,大模大样陷坐进榻里。

    “一见弟妹,忘了时辰,你先洗尘,来日方长,来日方长。”

    “大人保重,我们告辞。”

    李灵杰一拱手,等我一起离开,司马子如也不计较,乐呵呵地做手势相送,“将军慢走,夫人再会。”

    出官邸,李灵杰立即呸起来:

    “老狐狸,我真该打折他的大象腿。匀点粮救灾,是他本职,瞧他轻狂的样,居然还摆谱要挟人,潼关打下来,能否守住还是一说……”

    抱着手臂,我低头往前走,“丢或守,城池都不会动,但人不一样,尤其山虎,病不能再拖。灵杰,多谢你一路相助,前面已是函谷关——”

    “无碍,”灵杰一乐,“送佛送到西,空同去哪儿我去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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