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虎隔两娃。

    空同抱着烂兔子,瞳孔漆黑而静默,对面的女童,在道上一步不让,柔如樱花的唇,开合自如。

    “老虎会吃人,你却护着她?”

    “我叫空同,是小道士。”

    “我跟你讲话,你怎么不回答?”

    “小姐姐,你好好看……”

    “你说什么,我一句也听不懂!”

    “小姐姐,我的兔子你玩不玩?”

    ……

    各说各话,声越来越大,神情越来越急,一个还扔朝对方扔起了兔子。

    成博士生怕他俩动手,喊上保姆,赶紧抱走面红耳赤的七七,秋姬见状,扔下打火石,小跑到我面前比划着。

    “你放心,他俩是语言不通,不是要欺负对方。”

    我安慰道,她半信半疑,一步三回头,确认空同没有追上去,而是笑着站山虎面前,帮她理虎毛,才放心继续生火做饭。

    生在他家,七七只会说鲜卑语,空同跟我长大,听的学的是汉语。

    我在心里叹着气,再和秋姬他们讲话时,便各说一遍鲜卑语和汉语,尤其是孩子都在时。

    一听到鲜卑语,空同抱着我的腿不松,抬起头眨着眼望着我。我格外放慢语速,他望着对面,小手挠着头,也不知听懂没有。

    孩子已过学说话时候,现在只能慢慢让他适应。就算终老山间,鲜卑人当朝统治,他还是能懂,最好能说一口鲜卑语。

    七七,自小不在我身边,自然对我没什么感情,来到山上,她更多的是不适应。虽有几个保姆轮流照顾,她不似我们清苦,可数日后,她到晚上仍闹地挺凶……

    “我要回家,我要找阿莫贺——”

    “三小姐,这就是你家,刚才陪你吃饭的人,就是你的阿摩敦……”

    “她早离开人世了,你们骗我,我只要我的阿莫贺——”

    望见我,小女童,瞬间又泪如雨下。

    **

    大旱过后,是大涝。

    转移好附近的受灾民众,李灵杰兵分两路,自己带人下山新掘两口井,用来贮存多余的雨水。我也使不上力气,便帮秋姬处理虾蟹蛤蜊鱼,山上来的人越来越多,但半年后谁知收成如何?唯有俭省开源,多备不虞。

    “七七,我来看你了!”

    梁御的独子梁睿,十天半月的,就带着冯侍郎来看望这个小妹妹。也许小孩子寂寞吧,他们三个,语言不大通,年龄差不少,竟也能玩到一起去。

    “恃德哥哥,见到我阿莫贺了吗,我好久没见他了——”

    “我也是,你别难过,我跟我爹一天,都见不了他几面……”

    两个小孩,用鲜卑语交流着,冯侍郎被李灵杰叫走帮忙,我在桐树下把秋姬剪好的鱼穿串,好让小道士拿去晾下。

    空同在他俩身边,眼巴眼望,搭不上话,望了一圈,他转忧为喜,小步子跑来,一下趴在我背上,贴耳说起他学会的新词儿。

    “空同,来,师父教你,你娘背不了你。”

    远远的檐下,有人笑着对他招手,他转过小脑袋,咚咚咚,小步子跑去。

    他一周半多了,走路挺稳,不用时刻盯着跟着。才下眉头,心头漫上另一端事:

    梁御重夺潼关,拉锯之下,侯景肯定一时过不来——鸿儿颖儿不要指望了。

    弄完慢慢两大缸鱼,我捶着腰起来,这个阴雨天,看来还要持续。

    “道千,我有事和你商量,”我在盘算下午的安排,道渊师父躬身拄着拐,一步一步地移来。

    我擦干净双手,疾步上前迎着,他满脸皱纹全是汗,却笑笑摆着手。

    “我风烛残年,你何须照看,他,你才要仔细带好。”

    道渊师父呵呵一笑,指着身后,“扑通”一声,我膝盖处粘上一块柔软温暖的牛皮糖。

    **

    “既入山,则致力修成仙。”

    我回来后,坐在蒲团上,反复品着道渊师父的话,不知道怎么做才算对他合格负责。

    眼前冷不防一暗,五指缝隙里渗出一缕朦胧。

    “空同,山虎妈妈睡了吗?不乖乖午睡跑来跟我玩?”

    得知他听得懂,我语速只略放缓,眼前的五指由冷疏渐至温暖,须臾,我嗅到静静的呼吸,还有几丝水草摇曳的湿腥。

    “灵杰,这么快你掘好了井?冯侍郎现在走了吗?”

    别冯侍郎走马观花一次就走,山里清苦,娇宠惯了的七七,真继续住下,最好把她原来的用物都带来。

    我双手一起硬掰,很快,眼前暂获光明,然而刹那,黑影再度袭来,铺展如夜幕,让人郁闷到喘不过气来。

    屈膝侧跪的他,低头一语不发,只是静静凝视,仿佛未见的岁月,能一点一滴捡补过来一样。

    两个大活人,两片空气般,对讲着谁也听不懂的吴语。

    僵持无益,我站起身来,步出他身侧,“你怎么来了。”

    他紧跟而起,转目眺望着院外,深秋夕阳的余辉,翻山越岭至这时,力气已经若有若无,从窗子往外,替人无声地抖着一肩的疲倦。

    “门开着,我就进来了。”

    无聊,我实在不懂当初的鬼使神差,也好,再不惧遇到奇葩,往后我会好好做孩子他妈。

    “没事,我就走了。”

    “你的房间,要走也是我。”

    眉头皱成小黑山,他声音比刚才更沉重,三步并做两步,霸住了房门口:

    “目前他还不能杀,我一直不敢来找你,可妻子和女儿在这,任我长出双翅,也飞不出几步远。”

    果然是权宜之计,我微含着笑,平静地拿开腕上的手:

    “潼关复得,你可以接走七七了。她天天哭喊着要回去找你。”

    散就散了,可她不愿认我,那就跟你走吧。

    **

    打败魔法的,是魔法。

    “三小姐,你父亲总不会错,你快喊她呀!”

    保姆和成博士急出了汗,中间的小女童抬起不屑的双眼,冷清的声音不紧不慢:

    “兰若、阿难的娘是三叔母,统万突的娘是姚姨娘,伽蓝的娘是公主娘娘,我的娘,你说她早被天雷带走了,而她”,

    樱色小唇一顿,远远指着我道,“她明明是李空同的娘。”

    她随他,巧舌如簧。即便不在我身边,也吃不了什么亏。

    “四公子,梁公子已经派人来催了。”

    清晨的霜,落到不止一人头上,男女老少,眉眼之中,至少苍白了十岁。

    始作俑者,脸色有些始料未及。不管她随手乱指,他顾不得被戳的眼睛,双臂抱紧怀里的小女孩,丝毫不理会阿福等人的催促,低头专心地和她不停耳语。

    不管他怎么说,怀里的小人儿,只是不停摇着精致的发髻。

    我识趣地离开,回到房间,按照道渊师父的指点,给孩子还有太初宫规划着整校文墨。

    “《本草》《神农经》《备急方》药书医方等,留与山人道济揣习弘传;《老子》五千言,《黄庭经》一卷,《易传》可与京兆韦敬远对校;藏经阁内的书卷多散,毁坏颇多,专人负责修缮,已经刻不容缓……”

    “呜汪!”小黄摇着尾巴跑过,嘴里衔着一段挂满小浆果的树枝。

    我会心一笑,放下书卷,弯身去接过它的馈送。“乖,给你留的小骨头,啃去吧!”

    飞身叼走小骨头,小黄四蹄生风,趴到一个墙角连嘴带爪地啃了起来。

    灵杰应该忙完,最多一刻钟就要回来。

    摘好小野果,我拿着小竹筐出去,准备洗好给小孩子当零食。

    小筐被拿开,他不知从哪儿冒出,从腰际紧紧环抱过来。

    **

    他闭着眼,睁开一下似乎十分困难。

    “她一会哭,一会笑,喊着你我,也不知梦到的是谁。”

    她无病无灾,我已经很满意了,认不认我,我本不抱希望,但经他一说,我想起她未满两月时,险些被我这个疯魔起来的‘母亲’掐死。

    论起来,我没怎么陪伴过她,根本不是个合格的母亲。

    “都散了,就当没我,你带好孩子走吧。”

    我挣开他,拭着眼角,整个宇文家,他舅父一族,其他姻亲,新结的宗室,通通离不了宇文导,他不会杀家族的唯一成年男子,来讨一个无关紧要女人的心。

    即使他杀了,我们也回不去了。

    “我不走。”

    他双臂无力放开,眼中罗满血丝:

    “我要陪她认生身母亲。至于外面,跟我八竿子打不着,谁爱要谁去收拾。君都弑了,我也不怕什么抛妻跑路的罪名。”

    “随便你,我还有事。”

    他现在内忧外患,烦地焦头烂额,恨不得有个逃避之所,被他拿来作借口,以前也不是没有,我是说不过他,最好还是及时抽身。

    “即便你找了别人,你还是七七的母亲,没有父亲不能探望的道理吧?”

    语调一转,他伸手探到我交领之前。我一怔,空空地望向他,他的脸霎时红紫不分,双手也不知究竟该放哪儿。

    “滚!”

    吼完,我弃他而去,来到庭院之中。

    小孩子正在廊下,哄苇兔子和山虎睡觉,看到一前一后有人来,他抓着花枝起来,咚咚咚地小跑,一边笑,一边喊着:

    “阿莫贺,你回来啦——”

    宇文泰一转身,眼睛挖走一般,目光紧追着地上的小孩子,充贯血色的双眼,此刻一眨也不眨,偌大的庭院此刻只听得到一两声乌啼。

    惊了好一会儿,他才回过神来,破涕为笑,俯下身来,对小孩子张开怀抱。

    “小空同,这两天,有没有想我呀。”

    李灵杰抱起孩子,高高举起后,慢慢地放下,单臂抱着往我这边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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