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月下金城,临风吹玉笙,不尽青霜丝,悠悠飞作满天星。

    二更,西风送来缕缕桂香似的歌声,引得安眠者含笑步入甜美的梦,也让不眠的人,在寒香中难以自拔。

    我把灯移到外纱帐,绣被下的人察觉到没了依托,凭空搜摸,等攥到绣被上的橘猫耳朵,方才满意地翻了个身。风风火火的小虎妞,内心酷爱的一直是粘人的小猫。

    待她彻底适应暗,我方随来人出去。

    快三更了,他的大帐仍灯火通明,怪不得她被带得见不得暗。深夜深夜,高欢的信使还在跟他会面交谈。

    以至于,我来后,闭眼躺榻上的他,双手还在随思绪演示着什么。

    “禁止擅自剃度,是陛下的新诏令,要怪怪你的好哥哥。”

    “我知道,为禁人逃脱赋税,”月色霜花,在寒风中,皎洁不分彼此,由来世上无多情,左不过利益权衡,“我来,是为鸿儿。”

    “你以为我想带她?”

    他气呼呼坐起,“不看着她,她能把晋阳捅破天,我可不想儿子被她弄死!我先前要送她进关,可她一听闹灾荒,不愿跟你吃苦,我还能怎么办!”

    “高家,她坚决不去,跟我的话,肯定还是吃苦,但刀枪无眼,稚子二毛不与战,侯司徒应该比我深谙此道。”

    也许辗转劳苦,但总比战火安稳,大半年的磨砺,尤其生父薨逝,她不觉中已变了很多,哪怕以后不跟我,相信她会不比当初耿直莽撞。

    “邺城或晋阳,我都没意见,父女一场,也不缺一份嫁妆,可是,”他缓缓回头道,“你还要离婚,凭什么我替你养她?”

    **

    河南一带收复后,她兴高采烈地上马,斜搭的弓箭一起一伏,衬得脊背更加修长笔直。

    “娘不愿我留下,怎么不一起走?”

    皮鞭一甩,栗色马,四蹄弹跳而起,她没立即跟队,反折回到我面前。我上前,垫脚摘掉箭袋,换成了宝石匕首,千言万语,生命第一,生活第二。

    “不是说过了,我还要处理点事。我在不在,你都要健康长大,过得顺意。”

    笑吻着她的额头,我给她的橘猫抱件贴了两只新剪的绛色小猴。

    她小唇微颤,好像不懂,但似乎又知道说也没用。摩挲完大橘猫,低头摘下俏皮猴,耐心地装入如意金锁里。最后双臂抱紧我,好像我才是那个十年前襁褓中的婴儿。

    “我会成为你的骄傲。”

    她背着我,低着头抹了双眼。马吃痛嘶鸣,栗色的影子,飞一样地狂奔,不消片刻,护送的人被甩下,她和大部队缀连成一体,在尘嚣和扬沙之中,即便追上去,也望不见。

    “女儿走了,我们可以好好聊了。”

    高家会抚恤族人,侯景不会吃半点亏,自然不会计较什么,只要她自己不生事,不会有什么特殊情况。

    不过他给长安的通告,宇文泰至今还没答复,为此,他在白马上又皱眉又大笑。

    “你只身犯险,可你的小白脸,一点也不领情。”

    “我不是为了他而离的家,正如你不是为我发通牒给他。”

    赎又怎样,不赎如何,侯景倒是大惊小怪。你可以信佛,信钱,信权,信拳头,信自己,但是,不要信人心,更不要信什么真情。

    下马进府,侯景敛笑,“他当不当宝,我管不了。但我从没想过真休,如今弄假成真,我也无话可说,离就离,没问题,”一口气说完,他顿了会儿,望着晋阳方向,“但你的好哥哥,不想你奔波走远。来人。”

    语毕,外面两人抬着又高又大的木橱进帐。

    **

    匠人躬身告退。侯景摆手清了院帐内的其他人。

    一眼看去,我苦笑不得,特为我量身打造?只消拉下手闸,雕花的橱门便自动关合,内置的板层自动下落,把下面的一切碾做一体。橱下有特殊的过滤层,以便提取皮肉骨殖等物事。

    如果评当年的发明之最,这家伙肯定榜首有名。然而,他挖空心思,优待的大批能工巧匠,日夜不休钻研的是各种器械刑具。用最先进的成果,施暴到无力反抗的人身上。

    “你背叛了我,但我不忍扒美丽的皮,可是高王不放心,我只能换法儿留住你。”

    他空洞盯着,我想起,他在辨琐粹的杂音。

    “忘了,一路陪我的是它。”

    我摇了摇手臂,零碎的玲玲随之而起。他们在乎的是这,未知的祸福命运。哪怕不为他,只要不为对手,即便粉身碎骨,他们也更放心。

    相比惧怕,我心里竟是坦然,至少比目睹过的方式好很多。而且,我想弄清楚,相连的骨节,究竟是何面貌。

    “撞到头破血流,你也不愿意帮我吗?”

    他神色凄楚,叹口气,命人把我的护身符投进熔炉。

    何僧开过光的银饰,在洛阳窟内就破损过,到了高温炉,如一点白枝细叶,沐浴着满炉白雪红火,一瞬间化为乌有。

    “娶你前,你说不喜欢偷鸡摸狗的贼,如今爵至三公,金银无数,入不了我的眼,你依然认为我是贼。借你百眼去望世上,那些王侯帝相,哪个不是祖上凶狠万倍的盗贼?”

    “贼,也是人,不为贼,就会被贼欺,你不谴责窃国大贼,倒苛责我养活一家?只要做到最高位,就没人提‘贼’,而是匍匐跪倒山呼‘万岁’,那时你也会成为最尊贵的女人。千儿,你真得不愿吗?”

    **

    “残害人的人,人人欲害之。你会比高敖曹还惨。别逢人就夸颖儿是你女儿。”

    我不是只要活着,更不会助纣为虐。还完情债,再清儿女债,也算无憾。

    我走过去,小指一扳,咯咯吱,咯咯吱,新漆的辛烈,哑着烤干的光泽,混着冬日的冰意,黑隆隆地挤来,那味道辛苦滚烫,鲜咸带甜。

    我好像看到七月的中午,肤色黝黑农人,从树上费劲割下最肥甘的胶汁,顾不得擦满头大汗,把它立即贡到官署。

    官署的人嘴上训斥着,转身小心翼翼地包好,伏在马背加鞭送至建康城里,可天不遂愿,一行遇到了北方的狼,人货俱伏,侥幸没被挑去练兵,笑意不长,他们转即入地牢,忙到头重脚轻,连喘息都带着辛辣的汗味……

    “咯咯——嘣!”

    突得巨响,震断了所有画面,我睁开眼,侯景目瞪口呆,盯着我前后的黑色碎片,好一会儿才喊来工营的人。

    “你,快说,究竟怎么回事?”

    “禀大王,奴才选了最刚最硬的铅和铁铺板,我对天发誓,虽然板薄,测试时的象腿,都立马被碾为泥水,反成了一堆碎黑块,肯定是遇到更硬的金刚……”

    “真的?”

    他轻声反问,地上的人慌忙磕头,“千真万确!”

    他命人搬来另一堵橱,“我信你,你来证明一下。”

    地上的人面如死灰,拔腿想逃,侯景不容分说,铁臂一抓,男人被半塞进去,精巧的手闸稍微往下,几乎同时,咯咯吱,咯咯吱,沉闷地消失,唯有露出半边的脑袋震耳欲聋的一声哀嚎:

    “啊——”

    只一声,另一半躯体笨重地栽下。他再感受不到任何痛苦。

    他瞥了一眼地上,声音跟橱下滴的血一样,打着颤儿地坠下。

    “是真的,魔鬼,才有金刚之身,神仙也是,你究竟是鬼,还是神……”

    “啊,用火!”冷不丁冒出一声,随后又是死寂的沉静。

    侯景大跳着旋过身来。起死回生?我更不明所以,随他看去,只见大帐底下,不知何时多出一对重瞳子。

    被揪出后,少年看着侯景不语,又呆望着那半截人,突然翻起白眼,口吐白沫,扑通一声摔地不起。

    “太原公,鬼附身了!”

    **

    当高欢的亲信刘贵过来时,侯景的行台府已彻底乱了套。

    少年在捶背和圣水中睁目,却也吸收了未知的力量,披头散发,拖着衣不蔽体的黑块头,拍着手在屋檐墙顶跳着跑着。

    “好勒,懂了,火,哈哈,真好!”

    “老弟,孩子第一次外派,你怎么把人弄疯了?”

    刘贵一头雾水,问得侯景双手一摊,那样子比死人还委屈。

    “我哪知道他偷看我内帐?刚巧不巧的死鬼,附到了他身上,巫医僧道都来了,现在我去找谁评理去!要怪,怪他不该留下来……”

    “气话别说,他为何被留下,你还不清楚!现在赶紧让他下来,本来就傻,千万别从房上一摔,那我可没法给高王娄妃交待——”

    “我不正在做,你还打扰我,看,所有的网,都出了库!”

    火把映得府邸红红火火,不仅府邸的人,城里的人也抽调了过来,可谓是人头攒聚,比白天的演军拉练还热闹百倍。

    人们伸长着脖子,睁大了眼睛,拉扯着鱼网被褥,一会儿跟着太原公向东,一会儿随着他的脚步往西,一会儿被他跳得不禁尖叫……

    “老兄,你还看热闹,害得我好找,还不跟我回家,赶紧拿家伙救太原公!”

    左肩被人轻拍着,我只觉这声音耳熟,回头一看,不禁愣在原地。这个时候,他怎么跑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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