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风中飘絮」

    清晨的朝阳如箭雨般刺透薄雾洒进夙雷宫。

    一大早,许夫人就在蘅儿的陪同下,一路行至宇轩的锦昀宫。

    宫门严严实实地合着,只有两个小厮在庭前扫落花。若是往常,宇轩一定早早地起来,或在窗边抚琴,或在院子里练剑的。

    许夫人眼帘一垂,似有不喜。她知道自己猜得没错,宇轩昨晚果不在宫中,并且彻夜未归。

    “蘅儿,咱们回宫!”

    “夫人,宇轩少主可能…可能只是出去透透气。”

    “好了,你就别替他瞒了。轩儿若非万不得已,也不会去那里的。”

    原来,许夫人口中的“那里”就是昨夜宇轩同鲁巳去的红船。

    红船是城南绮罗巷主人一条私人游船,鹢首流泛,兼传羽杯。船上多有豪门贵胄、乡绅名士于此酣欢醉乐。

    头牌歌女洛诗娱,据说来自西域无双城,生得星眸贝齿,俏丽无双。鸨儿孔二姨视她为摇钱树。只是这洛家女心如清泉,只唱曲不陪客。孔二姨心中不免有些怨气,时常把这气出在其他女儿身上。

    宇轩一上红船,便遣鲁巳去请鸨儿。

    那孔二姨虽徐娘半老,倒也余有几分风流。

    “哟,这位公子看着眼生,是第一次来吧?” 孔二姨打量着眼前这位蒙面的白衣男子,恨不能揭开那道白绢瞧个究竟。

    鲁巳上前道:“二姨,我家公子有话问你,快找个说话的地方。”说完,攥起一个玉如意塞到孔鸨儿手中。

    孔二姨手中沉甸甸的,举止也便减了几分轻薄,“二位内堂请……”

    二人紧随孔二姨到了洌琴阁。

    “你这红船之上可有位叫洛诗娱的姑娘?”宇轩低声问道,试图得到肯定的答案。

    “原来是找洛姑娘的,她不见客的!” 孔二姨一脸难色,特意将那个“不”字顿着说。

    鲁巳见孔二姨有回绝之意,忙道:“我家少爷有话问她,有劳二姨行个方便。”边说边又递上两串成色上乘的珠宝。

    “哎呀,我们洛姑娘的脾气那是比牛还倔的,她是我们红船的台柱不假,只是二位公子若要见她,恐怕得洛姑娘自己愿意,嗷?”孔二姨意味深长地对着鲁巳挑了下眉,想来先前鲁巳是吃过闭门羹了。

    鲁巳憋红了脸。转眼一想:但凡是个正常男人,见到洛姑娘这样的尤物都想一亲芳泽。这有错么?他这样安慰自己,继而底气十足地问:“我问你,洛姑娘是何时到你红船来的?”

    “这个我记得,是两年前吧。”

    “二姨这么多女儿,你确定没有记错?”鲁巳又问。

    “不会错,不会错。我记得那年春分,就是桃花节的时候,洛姑娘来到我们红船。当年她形容尚小,却以一曲《桃花谣》艳惊四座!当时的台柱凝烟姑娘因为洛姑娘抢了她的风头赌气而去。我本以为红船没了凝烟,生意会惨淡很多,想不到往后的客人越来越多。所以此事我记忆尤甚。”

    “那首《桃花谣》的词是洛姑娘自己填的?”宇轩抡出一张松花笺,让鲁巳递予孔二姨。

    孔二姨接过一看,当下晕厥过去。若不是鲁巳上前抱住,早就摔在古琴上了。

    鲁巳捡起地上的诗笺一看,慌神一怔。

    上面是用金粉写的八个字:红船已漏,子时即沉。

    “看来,这诗笺让人调包了。”鲁巳与宇轩对望一眼。

    宇轩眼珠一轮,沉下脸来:“鲁大哥,今晚只怕要有一番恶斗了!”

    “公子放心,有我鲁巳在,贼人恶寇休想伤你毫发。只是不知是谁趁我们不注意偷换了这诗笺,手脚可真快!”

    宇轩一把扯下蒙脸的白绢,原本光临这烟花之地是不想让人给认出来。眼下红船被贼人做了手脚,也不知对方什么底细什么目的,便顾不上那么许多了。

    正当二人不解之际,方桌上的烛火忽然被风扑灭。黑暗中只见一对碧绿的招子,硕大如铜铃一般。

    “嗷!”伴随着一声惊天动地的虓噉,那东西似乎站了起来。

    鲁巳忙将宇轩护在身后,霍然从腰间拔出佩剑。

    “那是什么!?”宇轩登时警觉起来,银骨扇在手中“呲啦”打开。

    正巧此时窗外有一小婢提着花灯经过,鲁巳借那光亮一望,不由地惊呆:“公子,是条大虫!”

    宇轩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去,想要探个究竟。

    从墙角走出来一只猛虎,足有三百余斤。那双铜铃般硕大的眼睛略带贪婪地向四周张望。一身厚厚的兽毛好似一件白底黑纹的锦袍,平平整整地披在肩上,闪闪发亮。一条巨尾如钢鞭一般不停地摇摆。好家伙,可真像个威风凛凛的大将军。

    白虎?!

    “这么说,定风堂的人也在船上!”

    宇轩话音甫落,便有一个男子温柔的声音回应道:“没错,在下定风堂堂主柳柒风。小师妹飘絮仰慕韩公子已久,特请求在下约公子比划输赢。”

    鲁巳一听此言,扬声问道:“都说定风堂的人来无影去无踪,想必我家公子的诗笺也是你们给偷换了?”

    “是我换的!”这时,又有一个清甜的女声加入了他们的对话。

    宇轩猜测这女子必是柳柒风的师妹飘絮,过去的半年里,这师兄妹二人带着堂中弟兄在夙雷城西南一带打家劫舍,怙恶不悛。母亲为此头疼不已,又苦于巡捕不到。如今他们二人竟自己送上门来,会一会他们也好。

    “敢问二位,如何比法?”宇轩开始通过声音的来源判断对方的位置,然而“听风术”似乎对他们无效,因为他们无时无刻不在变换位置。由于速度太快,听起来却仿佛仍然停留在原地一样。

    飘絮以她宛如马乳酒般甘洌的嗓音回答道:“当然是比‘灵力’啰!在我和师兄上船之前,便发现有人悄悄在船上做了手脚。这艘木船的底下已经破了一个小洞,按照河水流进船身的速度,今晚子时,船上的所有人都会成为水下亡魂!”

    “既然你知道此地危险,还有心思找我玩游戏?”宇轩既惊讶于飘絮此刻的悠然自得,却又担心起倘若她所言非虚,那可真是一场噩梦——河中皆是妖妖绰绰生长的洛神花,固然瑰丽异常,却是剧毒之物。

    “听我说嘛,当下红船已经驶到沥河中央,无论往前开或者掉头回去都来不及了。我和师兄有白虎为伴,自可脱身。可是你呢,若不想想办法,等一下可是会很难堪的呢!”言语中充满了算计和得意,显然她是在刻意挑衅。

    “倘若我征服了白虎,那又当如何?”

    “呵呵,那就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啰!”

    在弗届大陆之上,所有的灵力比对都是武术、法术、幻术之间的较量。普通的习武之人只有第一种能力,而稍高一点的成就便是掌握一门或多门法术,然而能练成幻术之人,恐怕只是凤毛麟角。与此同时,这三者是需要循序渐进依次修炼的。倘若一个武术技法尚未纯熟之人直接修炼法术,他原本掌握的武术技法便会被凌驾在上的法术所吞噬,而法术到幻术的进修则更不容易,这种难度是成倍递增的。

    三者之中,法术的领域最为宽泛,自然界存在的元素皆可成为自己修法的系别。就如“御风术”、“听风术”之类皆是风系法术。而所谓护灵,就是某个元素在它的介质里所能达到最强的区隔,身为“四大护灵”之一的白虎是风元素的最强区隔,而其他三大护灵,分别是水之玄武,火之朱雀与雷之青龙。

    宇轩幼时就听母亲说过“云从龙,风从虎”,而作为“四大护灵”的白虎属性是风,因此舅舅所授的风系法术恰能将自己的兵刃“帝怅锋”的灵力发挥极致。于是,自信又添一分。

    一阵香风席卷而来,在宇轩面前盘旋片刻,随即化成了一个紫衣少女。少女在宇轩身前走来走去,上下打量,发出啧啧感叹:“嗯,韩宇轩果真是个美人呢!师兄,你可不要嫉妒呢……呵呵……”

    宇轩的脸不知不觉地泛红,似乎还没有女孩子用“美人”来形容过自己呢。不过用“美人”形容男人,算不算是羞辱呢?

    “师妹,你要是舍不得动手,我可要……”柳柒风温柔的声音夹着邪气,在夜空里仿佛昙花一现。

    “金柳飞絮!”飘絮高呼一声,打断了柳柒风。

    宇轩知道,她是在召唤自己的灵器,与此同时白虎护灵正在与飘絮的灵力融为一体。

    飘絮的灵器是一根像极了柳枝的金质软绳,当它从她光洁纤细的右手指尖脱射而出的刹那,仿如一条全身带刺的毒蛇猛然袭击被它盯上的猎物。

    宇轩也不甘示弱,帝怅锋血光冲天,与飘絮的金柳纠缠在一起,两件灵器一刚一柔互不相让。玉钩惹星空,烟波惹苍穹,船上已经是针锋对峙。

    二人的灵力比对不相上下,因此白虎仍然没能被帝怅锋吸纳进来。白虎控制风的能力是极强的,宇轩做梦都想捕获白虎作为自己的护灵,今晚真当机不可失。想到这里,宇轩迅速凝神聚气,全神贯注地将周围的气流变成漩涡向对方发起攻势。

    不料,飘絮突然用力抽身往后一跃,附在软绳之上的柳叶倒刺全部分裂出来,如同无数尖锐的鸟喙,往宇轩身上啄去……

    “公子小心……”站在一旁的鲁巳万分担心,却恨自己根本插不了手。“法术”对他而言,是在做梦的时候能使出一招半式讨蘅儿她们欢心的小伎俩,更别提“幻术”了,那是在梦里都没有出现过的。

    鲁巳比宇轩长了几岁,自他爷爷的那代起就在夙雷宫做事。当他得知宇轩是夙雷家族有史以来在结业测试中武术、法术、幻术综合得分最高的人,对他真是既崇拜又佩服,而自己能在宇轩少主身边做他的扈从,是多么光荣的一件事。

    这只是幻术!休想分散我的注意力!宇轩在心中这样坚定地告诉自己。不过,飘絮竟能使用幻术了。白虎对她灵力的提升果真帮助巨大。

    宇轩强忍着“鸟喙”啄身之痛,竭力克制不去念想,却仍有柳叶刺穿身体的疼痛感不断袭来。

    可恶!为什么是柳叶,这可是自己最钟爱的植物了。宇轩只觉得身上越来越无力,帝怅锋上面的血光也越来越暗。

    “哼,我说师妹,你念念不忘的韩少城主韩公子,也不过技止于此么!”黑夜里始终呼啸着一股玄风,那是柳柒风的元神。见宇轩被飘絮的幻术所惑,那声音不冷不热地说道。

    “喂!有本事你也现身啊,躲在暗处算什么英雄!”鲁巳气不过柳柒风看轻他的宇轩少主,当然,也看不惯对方在那装神弄鬼。

    “谁说我躲了,只是你看不见我罢了……”柳柒风依然是温柔的声音,真难想象这声音它的主人会生成怎样。

    “要我说,你一定是个丑货,所以才不敢出来见人,哈哈。”鲁巳讥诮道。

    “你才是丑货!”

    鲁巳的激将法居然奏效了——

    盘旋在四周的那股玄风缓缓停了下来,从夜幕里走出一个瘦长清朗的男子。长发翻飞,将他的面庞修饰得极其英俊。斜斜的眉毛下面是一双细长迷人的眼睛,左眼眼角有一粒黑痣。鼻梁削挺,被一张粉红色的薄唇托举起来。

    真是一张特别…特别(……)的脸啊!鲁巳由衷感慨,言辞的匮乏让他一时间找不出一个十分合适的形容词。不过,这家伙未免也太嚣张了。

    柳柒风慢悠悠走到鲁巳面前,冷冷地抛出一句“谁说我见不得人呢!”

    鲁巳先是内伤了一下,接着假装不屑地说:“这也只能证明你不算太丑!”

    “你!”柳柒风不想再与他争辩下去,心想大概自己和韩宇轩相比,没有压倒性的优势,也难怪师妹会对那个“美人”这么感兴趣了。

    二人僵持在一旁,继续观战。似乎忘了河水已经淹没了小半个底舱。

    船尾上演着灵力对抗,船舱里依旧是灯火辉煌。

    然而,红船里的买醉客们还有那些媛女佳人们总有几个是清醒的,因为餐盘里的果子竟然自己滚到了地上,长脚几上插满红杏的骨瓷花瓶也开始摇晃,砸下来摔成粉碎。

    只需一人知道真相,船舱里就沸腾开来了。

    孔二姨像个跳蚤似的在花灯绿酒中鼓噪,“快,快逃命吧!红船要沉了!”

    众人一开始都以为这又是红船为了吸引恩客而排演出来的新花样新戏码,可是眼看着孔二姨那疯狂得想喊娘的模样,又不得不从醉生梦死中清醒过来。

    慌乱之后是一阵暴动,暴动过后是一片死寂。无奈而又绝望的死神之花从他们的心口开放出来,让他们哭天抢地、相互责怪、甚至大打出手……不过,结果仍是无奈和绝望。

    宾客中自然也有些能人,他们想尽各种逃生之法。不过,又在几个不怕死的落水之后一个接一个地被否定。没人知道是谁在船身动了手脚,更没人有那闲工夫去猜测那人有何目的。

    但是鲁巳却觉得,对方必定也是冲着他的宇轩少主而来的。红船在这条河上来回了十几年,一向平安。可偏偏今晚宇轩初临,却出事了。

    或许,跟今日出现在锦昀宫的红衣刺客有关。

    “认输吗?”飘絮嘴角流淌出一丝得意,金柳绳紧紧勒着宇轩的剑刃,正如她的双眼紧紧盯着宇轩,撩人而又带着一种渴望。

    宇轩把脸一侧,没有正眼瞧她。

    “被你心爱之物所伤的感觉很煎熬吧?”飘絮眼神里带着十二分的快意,此时的她看起来像极了一头骄傲的母狮子,对被她俘虏的羚羊反复施虐。

    韩宇轩可不是温顺的羚羊,他怎会向敌人妥协,不论是什么,都决不妥协。他唯一在意的是对手是个女子——他立过誓,绝不对女子下重手的。

    就像白天在锦昀宫,那个打扮成男子的红衣刺客原本早就应该下黄泉了,是“他”的耳洞还有脖子两侧过于细腻的肌肤救了她自己一命。当宇轩发现“他”是个女子,便封了她的穴道让她看日落。

    不过,宇轩的仁慈真真是“放虎归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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