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回·义结金兰」

    大约一个时辰之后,眼前终于浮现出那个行人络绎不绝的小村庄。

    骅骝撒蹄就往前跑,好像稍稍去晚一步就吃不到鲜嫩的青草似的。它的主人也开始有些干渴,想寻家茶楼歇息一下。

    云廷想到了一品楼,于是他带着宇轩再次踏进了这家小店。掌柜和店小二依旧是热情地招呼,只是来往的客人似乎少了很多。

    照理说这春末夏初正值品茶佳季。莫非这里出了什么事?

    “小二!来两盏献空草!”云廷一坐下,便忙着向宇轩推荐一品楼的“招牌花茶”。

    那店小二认出云廷正是那个与店内屏风之上的文章同名的“流觞”,想亲近却又心有余悸,于是他像一只撞到头的蝙蝠一样跌跌撞撞地扑了过来:“哎哟,少侠呀。求求你可莫提‘献空草’三个字了!要死人的!”

    宇轩满心疑惑,“此话怎讲?”其实他已经瞧出一些端倪——店里弥漫着杀气!

    ……这种感觉,云廷上回来的时候也曾有过,只不过后来因为同乌科剌府上的一闹便将这种直觉放逐了。

    “这……”

    见店小二有些窘迫,掌柜搪塞道:“二位少侠,知道了对你们也没好处呀!”

    是时,茶楼门口飘进一抹藕荷色的身影——在袅袅罗衫的环绕下已超脱人间楚楚动人之美。

    “老板,你可回来了!”掌柜连忙放下算盘迎了上去。

    “嗯。今日店里的生意似乎有些清淡?”

    “比昨天稍好一点。”店小二又耍起了嘴皮子。

    那个女子淡淡一笑,正准备离去。

    “老板……”云廷追了上去。

    她回过头,付以百媚俱生的一笑,露出一口雪白齐整的牙齿,衬着藕荷色的双唇,迷人至极,“小兄弟,有事吗?”

    “老板,请问贵茶楼不再供应献空草,可有隐情?”

    藕荷色的女子随手取出拢在袖中的一方手绢——也是藕荷色的,擦了擦鼻尖的汗珠,似乎有些紧张。

    “小兄弟,不瞒你说,献空草绝迹了。”

    这可奇了!想当日在离水湖仙境,那献空草的长势可险些把半边崖壁给“烧”了,怎么能说绝迹就绝迹了。云廷心中纳罕,抬眼望去,宇轩静坐在一旁略有所思。

    “非但如此,就连其他普通泡茶的花草都不易寻了。”那女子说完,随手把丝绢抽回了袖中。

    “哥,怎么会这样?难道是花族出了什么事?”

    “不无可能。”

    藕荷色的女子一脸诧异,“原先我也有此猜想,只不过花族一向繁荣,怎么会……”

    “若非如此,花草产量怎么会减少那么多呢?这其中必有蹊跷,姑娘,你难道不想弄清楚吗?”宇轩问道。

    茶楼里一片寂静。

    良久,那女子不解地吐出几个字:“这位小爷,‘姑娘’……是在叫我吗?”

    “是啊,除了你,这里还有谁可以被称作‘姑娘’的,是他,还是他呀?”见宇轩为难,云廷先后指了指掌柜和店小二,忍俊不禁。

    “小兄弟,我想你是弄错了。我的年纪大概都可以做你娘了。”

    “老板你可真会说笑。”云廷道。

    “千真万确,我跟了老板好几年了,她是懂得如何保养,平日里常会调配一些养颜的花茶,清除体内的毒素,所以看起来特年轻!”店小二说的时候满面春光,好像他老板的姿容就生在自己脸上似的。

    “阿利,快别说了,让客人们见笑。我有点不舒服,先失陪了。”

    藕荷色的身影离开了众人的视线。

    草草饮毕茶水,云廷和宇轩出发朝目的地琥珀港奔去,一路上尚谈论着方才在一品楼遇到的事,不觉中就到了一个满是鱼腥味的地方。

    不错,此处应该便是琥珀港了。

    眼前是一片茂密的芦苇林。二人下马踱步,轻轻地拨开身边的苇条,穿梭在美丽的芦苇海里。

    高过头顶的芦苇顶着穗状的紫色花儿。暖风一吹,整片芦苇林仿佛化身成一群精灵,随风而动,裙袂飞扬,煞是迷人。越是到了苇丛深处,鱼腥味便越发淡了。一定是芦苇花送来的气息稀释了腥气,闻起来格外怡人。

    渐渐地,耳边不再只有“唏唏嗦嗦”的脚步声。一缕仿佛灌满魔力的音律加速了二人的脚步,牵引他们继续向前。

    ——或悠扬,或悲凉。若有似无,飘渺莫测。

    “是箫声?……笛鸣?”云廷自言自语。

    “不,是芦苇哨!”

    “芦苇哨?”

    宇轩随手抽下一根苇条:“就是用此物卷成的哨子。”

    “哨子也能吹出如此扣人心弦的曲子吗?”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

    二人又循着哨声行了好远。

    蔚蓝的天,绵羊般温顺的云朵。芦苇的穗花映得白色的云层微微泛紫。

    只见一个娇小的身影手持苇条卷成的口哨,一头秀丽及腰的长发在空中划出一道异常优美的弧线,宛如一只天鹅。离得太远,根本无法细瞧她的面容。不过从她姣好的轮廓就能断定,这必是个不同凡人的女孩。

    当他们把视线移下半尺,云廷不禁一怔,宇轩的脸上也流露出并不常见的诧异。

    ——原来那女孩竟是踮足立在芦苇尖上的。

    当他们拨开最后一层芦苇时,哨声戛然而止,而之前看到的女孩凭空无影。

    二人再往前行了百步,豁然开朗。

    眼前是一排典型的渔家茅舍。背倚一片葱翠的竹林,前拥一汪腥涩的海水。屋旁的篱笆里圈着一方菜地——蔬果结实,芷兰飘香,居然还别出心裁地利用中间的空挡栽了几株玉簪花。

    云廷凭着记忆找到了顾浪家的茅舍,门虚掩着。还没来得及敲门,门却从里面被反推出来。一个头顶斗笠的人杵在门口,似乎要急着出去。

    云廷始料不及:“请问,这是顾浪家么?”说完,对上了斗笠下一双澈亮的大眼睛。

    那人先是一怔,接着似乎变着声音说了一句“不认识”,连忙低头小跑了出去。

    “喂,你……”云廷一头雾水。

    宇轩拍了拍云廷肩膀,“弟弟,会不会是你找错地方了?”

    “怎么可能!”云廷对自己的记性有足够的信心,“要不咱们先进屋看看。”

    “不请自入,形同窃盗。《通辕录》都白抄了。”宇轩半认真半调侃地说。

    正值二人踟躇不定,刚才那个人又折了回来。

    “你们找我哥呀,他去放马了。” 斗笠下的人悠悠开口。

    “顾浪是你哥?”云廷和宇轩异口同声地问。

    “嗯,我是他妹妹,我叫梦婵。”那人一边说,一边摘下头上的斗笠,几绺头发跟着散落下来,悬至腰际。

    云廷仔细端详了起来,眼前这个自称是顾浪妹妹的女孩可能还未及笄吧。丰润的双颊,榴花般粉嫩的双唇,宛如天鹅一般美丽。没错,她就是刚才在芦苇林看到的女孩。

    顾浪竟然还有个妹妹,也没听他提起过。云廷心想:这也难怪,我俩萍水相逢,岂会那般推心置腹,我不也没告诉他自己还有个哥哥么。

    “你们是什么人?”梦婵将斗笠往屋前的柴堆上一搁,眨巴着双眼望着两个陌生人。虽然陌生,可是都很英俊呢!青衫的这个仿如朝暾,白衣的这个却似暮云。仿佛他们就是这青天白云的化身,要是能有个妙手丹青将他们画下来,能天天看着该有多好。

    “我们是夙——”云廷正欲说出“夙雷城”三个字,却被宇轩接过话头:“……我们虽素昧平生,却为令兄而来。”

    “对!”云廷意识到宇轩有意隐藏身份,虽不解何意,但也顺意附和道,“我叫‘流觞’。这是我哥哥宇轩。”

    梦婵睁大了双眼听着二人牵强的回答,默默掩饰着自己的怀疑。

    “梦婵姑娘,方才你说你哥哥去放马,那你可知道他何时回来?”宇轩对眼前这个小女孩报以微笑,试图从她眼神中寻出她刚刚去而复返的原因。

    “这,这我也说不上来,我哥这个人……来去无踪的……你们就在寒舍小憩片刻吧。”

    眼下也只能如此,二人便跟着梦婵进了小屋。

    放眼望去,屋堂内皆是网罟、笭箵、弓箭、耒耜等渔猎工具。东墙角落里起了一个不大的炉灶。灰砖堆砌的墙上挂了一张金钱豹皮,隐隐散发出了刺鼻的气味。

    这种地方……怎么能住人呢!

    想起当时顾浪说他家道中落避世于此,如今看来也并非虚言。

    而方才那梦婵姑娘见自己与哥哥二人,莫不是以为仇家上门,故而不曾坦白。

    云廷一时间想明白这其中原委,便不再犹疑。

    “你们是怎么认识我哥哥的呀?”梦婵示意他们随意坐,热情地开始斟茶。

    云廷把之前的事从头到尾与她说了一遍,只是省略了去皇宫的计划。

    “原来你就是那匹骏马的主人呀!哥哥每天都会去山麓长满青草的地方遛马。他说这匹马的主人是他很重要的朋友呢。”

    云廷笑着点头,心想那顾浪果真言而有信,必是个可交之人。

    二人接过梦婵的茶水道了谢,云廷又道:“梦婵姑娘,从一进门我就有个疑问,不知姑娘可否如实相告?”他当然也想知道,这女孩为何又选择回来。

    “叫我小婵就行了,你说你说!”

    话到嘴边,屋外响起了卸柴的声响。

    “小婵!小婵!快来帮帮哥!”

    “是我哥!哥哥回来了!” 梦婵喜形于色,心花怒放。

    “顾浪哥……”云廷马上冲出门外。

    顾浪见是云廷,惊讶之余,冲上来就是一个拥抱,“兄弟,你可来了!”

    “顾浪兄,幸会。”宇轩也从里屋走了出来,在一旁轻声道。

    “这位是?” 顾浪好像这才意识云廷旁边有个生人。

    云廷笑道:“我哥哥宇轩。”

    顾浪一听是云廷的兄长,连忙行礼,“我顾浪无名小卒。宇轩兄若不嫌弃,交个朋友。”

    梦婵窜到顾浪面前:“哥,我见这二位哥哥好生欢喜,不如你们仨拜把子结义吧!我也好从此多两个哥哥照应!”

    顾浪满面笑容:“好提议!”

    梦婵抛下一句“我去准备结义酒!”,便飞般冲进了小屋。

    宇轩心里笑梦婵年幼无知,结义之事岂是小孩子过家家酒。然而,云廷心中原来也有此意,趁着顾浪去准备祭品,窃窃说道:“……当日我赶路途径蔓荆丛林,幸得顾浪提醒,否则若策马进入丛林,必令良驹受伤。这些日子他又替我照顾骕骦,想来他一定会是个很好的大哥!”

    宇轩觉得云廷今天有些反常,这个顾浪看上去一介草莽,值得自己为他屈尊么?

    “哥……好嘛!”云廷笑着恳求了一番,又附到宇轩耳畔细声道:“他妹妹的轻功你也看到了,他一定不会只是个普通打渔的!”

    宇轩恍然大悟,虽不太情愿,眼下也只能点头默许。

    转眼已是傍晚,夕阳余晖将那水湾浸染得如同结义的红酒一般。

    顾浪带着宇轩和云廷跪在茅屋前的结义席前,梦婵立在一侧捧着《金兰谱》有模有样地念道:“盖闻室满琴书,乐知心之交集;床联风雨,常把臂以言欢。是以席地班荆,衷肠宜吐,他山攻玉,声气相通,每观有序之雁行,时切附光于骥尾。停云落月,隔河山而不爽斯盟;旧雨春风,历岁月而各坚其志。不以名利相倾轧,不以才德而骄矜……”

    待她话毕,三人纷纷歃血盟誓:“我顾浪、宇轩、流觞三人义结金兰,今日既神明对誓,辉生苇林,愿他年休戚相关,友谊长存!”

    “好一个愿‘友谊长存’!二位贤弟,今晚咱们哥儿仨可要一醉方休!”顾浪边说边带头进了茅屋。

    满满一桌酒菜,几乎皆是海味。

    “嗯,真香啊~ 这些都是小婵的手艺!”顾浪为自己有个巧手的妹子十二分自豪。

    宇轩、云廷先后入座。顾浪抬起瓦罐子为他们斟酒,烈酒在碗里冲出绿蚁,醇香醉人。他撩起大碗,一派爽直:“寒舍虽陋,这酒可是佳酿!来,干了!”

    云廷与宇轩对视一眼,他知道哥哥不胜酒力,不料宇轩竟举起酒碗,抬头一饮而尽。

    “二弟爽气,好!”顾浪一面赞道,一面又与云廷碰杯而饮。

    这时,梦婵也拿着酒碗跑到云廷宇轩跟前:“流觞哥哥,宇轩哥哥,我敬你们!”

    “女孩子家不要喝酒。吃菜!”顾浪欲从他妹子手里夺过酒碗,却被她轻巧地闪过。

    梦婵朝顾浪吐了下舌头,调皮地说:“不,哥你真讨厌!我就要喝嘛!”

    顾浪无奈地摇摇头笑道:“真拿你没办法啊,来,二弟三弟,干!”

    “干!!!!”四人齐饮,满屋子欢声笑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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