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事有时奇妙,不同的人对另一个人、另一件事的看法,也许会截然不同。就像盲人摸象,有人摸到象腿,就觉得大象像柱子,有人摸到象身,就觉得大象像墙。

    司空琢眼中的玉怜香,是一个不折不扣的逃兵、胆小鬼、令人鄙夷;秦令雪眼中的玉怜香,好坏参半,让人喜欢不起来,但也不算什么太坏的家伙;而在温影承口中,陆昭昭听到玉怜香的第三个模样。

    “世人皆说逍遥公子风流多情,红颜知己无数……我不知这是真是假,只说自己知道的事与你听。”

    温影承为人稳重,自然不会跟师妹说些捕风捉影的八卦,所以说的都是些自己认为比较可靠的消息:“师妹知晓我少时贫苦,与凡人往来较多,拜入师门后除了学习、修行,也常下山历练,为凡人城镇驱逐异兽……”

    陆昭昭知道这点:崔崧瑶、崔玄麒姐弟就是温影承从凡人村庄带回来的么!不过重点不在这里……

    “行走的地方多了,也难免听到许多传闻轶事。或许是我性子木讷,与修士打交道少,凡人打交道多,多多少少从他们口中听说一些事情,其中就有关于逍遥公子的。”

    温影承说着,沉吟片刻,似在组织言语:“……我发现,在凡人口中的逍遥公子,和在修士口中的,截然不同。”

    “咦?”

    温影承也不卖关子:“如小师妹所说……修士们多认为逍遥公子风流多情、临阵脱逃,但在凡人口中,他是女子的保护神,民众的庇护伞。”

    “咦???”

    陆昭昭好奇极了:“说说,说说?”

    “嗯……这详细的事迹,恐怕三天两夜也难说,我就捡些标志的说与你听罢。比方说……嗯,人人皆知逍遥公子有一艘画舫飞舟,极尽奢靡,船上常伴美人数十,却鲜有人知那些女子,皆是些可怜人……”

    逍遥公子携美同游,为无数人津津乐道,却鲜有人追究那些女子的身份,又是从何而来。事实上,她们多是些可怜女子,或是凡人,或是修士,有无家可归者,有饱受欺辱者……各有各自的苦楚,因缘际会与逍遥公子相遇,被其收留在画舫之中。

    倒也不能说逍遥公子是刻意助人,只不过偶尔遇上,也不介意收留她们。他财大气粗,收留这些女子也不要求她们做什么,只红袖添香、一同赏景游玩,去留也都自由,有走投无路的愿意一直留下便留下,有一时困苦的周转开来决定离开便离开,从不强求去留。

    画舫之上的女子们,总是来来去去,传出去成为证实逍遥公子风流的谈资。却鲜有人知晓这些女子的身份,与她们心中的感激。

    “你知许多修士总是高高在上,不通凡俗。倒也不是刻意,只是作为修士和作为凡人诸多不同,很难感同身受。”

    温影承轻轻叹息:“所以,此事在修士们口中只是风流逸闻,却鲜有人知凡人女子对逍遥公子的好感与感激——这世道,女子总是更容易吃亏,有个愿意帮助她们的人,何其不易。”

    逍遥公子怜香惜玉——可不是一句空谈。哪怕并非刻意,他帮助过的女子也不下数百之数,甚至有些地方女子含冤受苦,心中也盼望能遇上逍遥公子,因他一定会伸出援手,还女子们一个公道。

    “也因此,天魔之战,逍遥公子三拒英雄令,说来令人不齿,却并非毫无原因。”

    温影承道:“逍遥公子若是一人自然无牵无挂,可他画舫上那样多女子,不是凡人,便是修为低者,他若是上了战场,这些女子谁又来庇护呢?”

    这并非揣测,而是温影承确确实实遇上过自画舫离开的女子,亲耳听闻:“况且当时战乱四起,哪里都说不上格外安全,逍遥公子……想必也有自己的无奈。”

    陆昭昭听着,对玉怜香的印象不知不觉大有改观:“所以,他也并非胆怯避战……”

    “是否有胆怯的原因,我不知晓,但他在天魔之战中庇护了许多凡人,却是事实。”

    温影承说:“许多修士不曾听闻,可天魔之战期间,在凡人中曾流传一句话……【画舫所到之处,庇得一方安宁。】”

    【画舫所到之处,庇得一方安宁】。逍遥公子拒不参战,但其所到之处,若有流民灾民,却都不吝救济。整个天魔之战期间,承蒙他帮助、庇护、救济……的凡人不知凡几,这帮助并非像斩杀天魔那般直接了当,却确确实实存在,且意义非凡。

    “天魔之战时,战乱四起,无数修士应召前往战场,受到波及的民众也是成千上万。”

    温影承叹口气:“兴,百姓苦,亡,百姓苦……修士们虽然也庇护凡人,但当时还不够乱的,实在是顾不上许多。可逍遥公子虽然避战,却实打实在这方面对凡人帮助良多,我等远不及也。”

    修士们当然也会庇护凡人,可修士们往往看不到,除了直接的天魔威胁、生命之忧,凡人还有许多苦楚。战乱的影响从不只是一个方面,经济、秩序的动乱,资源的紧缺……

    混乱之中,修士们顾得上前线就不错,那么安抚后方民众的是谁呢?

    “不能说偌大修仙界,他大包大揽,但画舫行驶到的地方,凡人们多受其恩惠,只此一点,逍遥公子便值得敬佩。”

    温影承道:“逍遥公子对修仙界的贡献,并不比前线修士们少。”

    只不过,相比起拼上性命的烈士,玉怜香的作为更不为人知。但……留守后方,保留薪火,真的比在前线拼命,更不值得尊敬吗?

    陆昭昭若有所思:“我听师父说,他也帮助过宗门转移后辈?”

    “确实如此。有些宗门的幼童后辈,还有修为过低的弟子,宗门被卷入战乱,被迫迁移……逍遥公子也有出力。”

    温影承点点头:“毕竟……当时四处都缺人,有足够实力的人不多,逍遥公子还算值得托付的人选,他也并不介意帮这些忙,所以修士中其实也有不少是承他恩惠的。”

    “这样啊……”

    陆昭昭眨眨眼:“这样听来,他人还是很好的呀!可为什么他的风评,好像不怎么好?”

    温影承笑笑。陆昭昭自己想明白了:哦,因为玉怜香帮助的多是凡人,又太洒脱,不求名不求利的,相比起那些值得八卦的风流韵事,知晓他好人好事的人就太少了。

    “意外的很低调?”她自己嘀咕:“昨天司空剑尊那么说他,他都没有提过一句救助凡人的事……”

    司空琢都快踩着他脸蹦迪了,玉怜香都一句话没提凡人,只说自己明哲保身……但凡他肯说一句,他要保护那些女子,司空琢也未必对他成见深到这种地步。

    “那倒未必,为自己辩解,他人信不信还不好说,但我想……也许逍遥公子只是,不想把事情牵扯到那些人身上。”

    温影承想了想:“他既然都未曾张扬自己的作为,不为自己辩解也很正常。逍遥公子看似张扬,实则并非那等沽名钓誉之人。”

    陆昭昭点点头,心里竟觉得有点怜爱了——从一个明哲保身的精致利己主义者到一个不愿自我辩解的好心人,这反差未免太大,她心中复杂,真觉得玉怜香可怜又可爱。

    “对了,还有一件事,没什么实证,只是猜测,师妹姑且听听。”

    温影承道:“当初天魔之战结束后,虽然获得最终胜利,修仙界也损失颇大……四处都需重建之时,天道盟收到一批数额极为惊人的物资与灵石捐助,可以说不仅解了燃眉之急,且避免了战后可能的动乱。”

    “这批物资与资金并未署名,至今未知是何人捐出。关于究竟是谁,隐世门派,或者某个世家……众说纷纭,我也不好下定论。”

    温影承说:“只是……在那之后,再也没听说过逍遥公子和他画舫的传闻了。”

    说到这里,他没有继续。没有说不知是不是正确的那个猜测,他毕竟无法证实,交由陆昭昭自行判断罢。

    而陆昭昭……沉思了许久。最终做了几份西式点心,在去见玉怜香之前,打包好放在了储物袋里。

    “嗯?来都来了,作何还带礼物?”

    玉怜香真是受宠若惊。怎么说呢?之前确实是闹得挺难看,他以为陆离无论如何都不会和他继续往来了,可她不仅没有,还态度相当的好,他真是惊讶又有些感动:“这真叫人荣幸……”

    陆昭昭扑哧笑起:“怎就算荣幸?几味小点心罢了。你花心思为我做了那么可爱的胸针,又带我寻访美食,我这叫礼尚往来,不必客气。”

    她大大方方,把食盒递给他:“本应分别时再给,可其中有赏味期很短的,想了想还是现在给你,过会儿吃饭时当个点心,顺便我给你一一介绍。”

    玉怜香看一眼她,小姑娘戴着帷帽,遮了漂亮的小脸,真是可惜;可视线微微下垂,便看到少女胸口别着的、在阳光下闪亮的小兔胸针……他的眼神不禁柔和,顺手将食盒接下。

    “都这么说了,我若还推拒,那也太不解风情……嗯,想来这些点心也是陆离姑娘家乡特有的了?”

    “嗯嗯,我想你也许没尝过,就做了一些。”

    陆昭昭说:“有玛德琳蛋糕……啊,过会儿吃的时候再说,现在先保密。”

    二人一边说,玉怜香一边带路,相处极为融洽,只是……

    贵公子的目光又一次瞥过不远处的人影。而陆昭昭意识到什么,回头看一眼:“……啊!不好意思,忘了跟你说一声,前段时间我遇到危险,师父实在放不下心,所以……”

    玉怜香倒并不介意:“陆离姑娘如此美丽可爱,家中师长不放心也情有可原……我与秦道友也算老相识,大可不必叫他远远跟在后边,三人同路便是了。”

    倒不是他不想和陆离单独相处,只是秦令雪冷着个脸跟背后灵似的吊在后面,这感觉也太诡异了,相比之下,还是叫过来好一点。

    “咦?是吗?”

    陆昭昭回头看看。倒是没觉得他像个背后灵,因为这就是她要求的——三个人三种说法,陆昭昭觉得玉怜香是个怎样的人,还是要自己亲自接触看看,虽甩不脱秦令雪,却跟他约好离远一点,不让他打扰她的判断。

    但现在……好吧,大螃蟹is watg you好像也没好到哪去,加上玉怜香都不介意了……

    她招招手:“师父过来?”

    小小馄饨店里,因空间不大显得有些拥挤。人并不多,靠窗的角落坐着三个人:一名戴着帷帽的少女,一名与这里格格不入的贵公子,一名容貌俊美、表情却很冷的少年。

    三人的气质都格外出众,一看就是修士。但那正端着汤碗上菜的老人,却毫无疑问是个凡人。

    “客官的馄饨。”老人将碗放下,态度倒是稀松平常,好似并不觉得修士是什么稀客:“辣椒油等调料自行添加,我家的辣椒油比较辣,若吃不了辣,小心别放太多。”

    “嗯嗯,谢谢您!”

    陆昭昭很有礼貌,把秦令雪那碗推过去,小声说:“我还以为玉道友会带我去食修的店?”

    玉怜香笑起来:“食修下山锻炼,多半都在那几家酒楼做工,陆离姑娘想必都尝过。反而这些藏得极深的小店有不少美食,别看老板是凡人,这味道可不比食修做的差。”

    他拿折扇轻敲一下斑驳陈旧却擦得干净的桌面:“别看这店小,可也是老字号了。这做馄饨的手艺世代相传,算是香城最地道的美食之一。”

    陆昭昭点点头。不能说凡人做菜就一定赶不上食修,只是概率比较小,毕竟条件都不同。但玉怜香肯带她来这里,还是美食寻访的第一站,想必这家连名字也没有的不起眼小店,定有自己的独到之处。

    她低头看。面前一个大海碗,这家的馄饨给得相当实在,一海碗十二个馄饨,个个都个头硕大,鲜香诱人。汤汁清亮透彻,浓郁地散发着香味与热气,陆昭昭用勺子舀起一勺,轻轻吹凉,吸入口中。

    眼前一亮:“好鲜!”

    “鲜吧?这可是吊了许久的老母鸡汤,便是单单喝汤,也滋味无穷。”

    玉怜香笑眯眯:“这家的鸡汤面也是一绝,不过馄饨更好吃。对了,辣椒油也可适当加一些,虽然辣,却极香,值得一试。”

    陆昭昭点点头,但没有急着加辣椒。虽然很想试试看,可加了辣椒,和原汤就不是一个味道了,所以……

    她眼巴巴看向秦令雪,少年沉默片刻,妥协地点点头:“……想加就加。过会儿想喝汤了喝我的。”

    “可以?”

    “随你,我又不爱吃这些。”

    少女就高高兴兴加了一小勺辣椒,又加了一小勺麻油。秦令雪则另拿一个碗,把自己碗里的馄饨拨了一半出来;未有言辞,少女很默契地也把自己碗里的拨了一半出来。

    紧接着,秦令雪把自己的海碗推到少女旁边,只往小碗里加了点汤,才拿起勺子,自己抿了一口。

    玉怜香:“……”

    馄饨要趁热吃,可眼前这一幕未免有点离奇。玉怜香是看明白了:这家馄饨有数个口味,方才陆离就有点纠结,最后和秦令雪各自点了不同的口味,这会儿正是在交换,一人一半交换,就可以吃到两种口味的馄饨。

    这行为不算太稀奇,凡人亲眷之间也会如此交换,离谱的是……这么干的人是秦令雪啊?!

    玉怜香默默看着,陆离面前两个大海碗,一碗加了辣椒,一碗原汤,随她爱喝哪个喝哪个,不要太豪奢;而秦令雪面前一个小碗,好像受气的小媳妇……

    受气的小媳妇……

    贵公子扶了下自己的额头,感觉这个形容对秦令雪来说也太可怕了。但是……真是有意思,秦令雪会收徒已经很离奇了,如今看来对这个徒弟,甚至可以说宠到没边儿了!

    这合理吗?!到底是师徒,又非亲父女,这关系是不是亲密过头了,而且,这是那个秦令雪啊!那个秦令雪!!

    ……

    ……好吧,仔细想想,也很合理。

    玉怜香看向陆离。她把帷帽的面纱掀起,呼呼地吹着馄饨。虽说之前已见过数次,再看去依然会觉得这张面庞明艳得令人心神摇曳。他活了一千多年,见过的美人数不胜数,可见到陆离依然难以抑制的惊艳,可见其美貌能打到什么程度。

    所以,这么漂亮的姑娘,有谁能拒绝她呢?秦令雪将她捧在手心,竟是再正常不过一件事了。

    “嘶呼……”

    少女发出咕哝不清的声音,好似是被馄饨烫到。她身侧的少年立刻看过去:“烫着了?急什么,慢点吃。”

    他顺手就冰一杯茶水送去,动作不要太自然。少女硬撑着把馄饨咀嚼咽下,接过茶水缓一缓:“嘶呼……可是热的才好吃……”

    “热又不是烫。”少年说着,将手贴上海碗。灵力涌动间,汤碗的热气似乎减轻了少许。

    动作太隐蔽,少女并未发现,只继续吃馄饨时疑惑了一下:“嗯?不烫了?”

    玉怜香:“……”

    堂堂冰系渡劫期大修士,靠自己掌控入微的控制力给馄饨降了一点温度,只为了让小姑娘吃起来不要烫到……啊这……

    不知为何,他感觉自己好像不太应该坐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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