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28日,是陆昭昭的生日。

    游戏中,这是十六岁生辰,正是花儿般的年纪。而这个生日对她来说也确实与众不同。

    一方面,是因为今年来的亲友特别多。

    另一方面……

    陆昭昭在房间里拆礼物。

    她回来了,有了准信,温影承等人便准备给她办生日宴。陆昭昭倒是也想帮忙,却被按下了,说是没有让小寿星亲自筹备的道理,打发她去拆礼物。

    ——之前她人虽不在,各方的礼物却都准时送到。其中一多半是宗门长辈送的,都用不着秦令雪去“催债”,求生欲极强。

    “这份……啊,是宗主送的。”

    陆昭昭一边拆一边分类,嘀咕着:“好久没见宗主师伯了,回头得去拜访一下。”

    秦令雪跟师兄关系不错,她跟宗主关系也好,是该去看看。孟锦迎在她身边帮忙:“是该去。”

    “也该给其他师伯师兄拜访回礼。”

    “嗯……”

    孟锦迎想了想:“那你别带上你师尊。”

    陆昭昭扯了扯嘴角,“哈、哈”地干笑两下。沉默一会儿,问:

    “茂茂还好吗?”

    “不是太好。师尊从没发过这么大脾气,我看这次闹得很大。”

    孟锦迎说:“想等着你回来商量……过会儿你写个请帖我捎回去,让师弟自己过来跟你说。”

    陆昭昭“嗯”了一声,又听她说:

    “所以,你呢?”

    “哎?”

    “刚才哭那么伤心,是为什么?”

    陆昭昭一下不吭声,低头抠了会儿手指,才说:

    “跟师父闹别扭了。”

    “恐怕也不是一般的别扭。”

    孟锦迎说:“秦师叔祖虽然是个狗……怪脾气,把你惹哭成这样也还是头一次。”

    “发生了什么?”她问:“他给你什么委屈受了?”

    十四个字的话,十四万分的偏向。想也没想,孟锦迎就给秦令雪定罪——肯定是他做什么惹了昭昭生气,而她家小姑娘反正肯定是没一点错的。

    语气里带一点对秦令雪的杀气腾腾。陆昭昭听出来,就噗嗤笑了,放下手中的礼盒。

    “那要是他欺负我,你帮我出气?”

    “现在不行,打不过他。”

    英气明媚的少女有点不甘心,却并不服输:“我记着帐,以后有能力了慢慢算。现在……等你生日过了,我们再偷偷跑出去,不带你师尊,就我们几个。”

    她想起之前魔修的事,勉强又加上一句:“……捎上温师叔……或者玉前辈,当个保镖。”

    陆昭昭乐得不行:“你之前还看香香不顺眼,怎么现在被他收买了?”

    “哼。”

    孟锦迎拿鼻子哼一声:她哪里是看玉怜香顺眼?不过两害相权取其轻,玉怜香的威胁还没那么大。

    盖因他情商的确高,也确实尊重女性,懂得也多,实力也高;更妙的是优点多多的同时又自带徒弟拖后腿,也就不那么讨人厌了。

    陆昭昭就抿着嘴乐,凑过去抱住她的胳膊,把头枕在少女肩头。

    “还是阿迎对我好。”她这么说。

    “知道我对你好,就从实招来!”孟锦迎捏一捏她的鼻尖,狐疑:“该不会……他真欺负你了?!”

    “没有没有,就是——”

    陆昭昭有心解释,话到嘴边,愣是没吐出来。怎么解释呢?要解释就得从几天之前那个夜晚开始说起,而说到那个晚上……

    她一下子卡壳,露出很犹豫的神色。孟锦迎一下心里一个咯噔:“他怎么欺负你了?!”

    “哎呀不是——”

    此情此景,陆昭昭也只好“两害相权取其轻”了。小小声地说:

    “就是……我才知道茂茂被禁足,是我师父干的。”

    孟锦迎:“……?”

    她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就……啊!!”

    孟锦迎到底不傻,只是不知内情,一下没转过弯;这会儿就突然想起来,在飞舟上秦令雪的表现是不大对,陆昭昭突然要跟他出去也很怪。

    再加上方之茂回来就被禁足……

    她一下想到什么:“方之茂对你做什么了?!”

    陆昭昭对对手指:“也……也没做……什么。”

    她小小声地说:“就……就……离得近了点。”

    孟锦迎:“呵呵。”

    她信她才有鬼!真要没做什么,怎么会是这幅情形?离得近了点……是牵手,是拥抱?不太像,陆昭昭本就很喜欢肢体接触,和亲友贴贴抱抱是常事,秦令雪也知道,不会生这么大气。

    所以……

    孟锦迎思来想去,想到一个可能性。

    “……他亲你了?”

    “呃……唔……咩……”

    陆昭昭发出几个含糊不清的音节:“……也没亲到。”

    想亲来着,那不是没亲着吗……她觉得也不算!可这已经足够孟锦迎大为光火了:“他敢?!不要命了!秦师叔祖怎没打死他!!”

    什么冤种师弟!亏她这些天还担心他……呸!!

    天凉了,让这个方之茂去死吧!!

    孟锦迎又悔又气,别说继续担心方之茂,不现在冲回去揍他一顿已经不错。顿时扭头看小姑娘,拿指腹擦擦她的唇瓣。

    “亲哪儿了?这儿?亲到没?”

    “唔唔……”

    陆昭昭扭扭捏捏:“没亲着……”

    她有点害羞,窘迫地拔高了一点声音:“就……就……挨得近了点,也未必就是想亲……哎呀!”

    说也说不清,她一头扎进孟锦迎怀里,含糊不清:“你,你就别问了,反正我没受欺负。”

    孟锦迎:“哈!”

    小姑娘傻呆呆的,现在还给那混账开脱呢!孟锦迎心里怄得要死,却不能对她生气,勉强压了压怒火,反而更在意起另一件事:

    “……那你就让他亲?”

    “……唔?”

    “你喜欢他?”

    “……”

    陆昭昭把脸埋她怀里,有一会儿没回答。这个问题,她其实已经思考过无数次,之前秦令雪也曾问过,那时她因为忧虑,回答了一个否认的答案。

    但现在……现在,她不想再对着自己最好的朋友说谎。

    “……一点。”

    “什么?”

    “一点点……喜欢。只有一点点……喜欢。”

    是的,如果让她给出一个确切的、遵循自我内心的回答,那么这个答案是——是的,她喜欢他。

    一点点,只有一点点。很朦胧的好感,说不上情之所钟,只是友人以上,恋人未满,但——

    一点点的喜欢,也是喜欢。

    “……”

    说不清孟锦迎听到这个回答时,究竟是怎样的心情;陆昭昭趴在她怀里,也看不到她的表情。只感觉到收拢的双臂,似乎在平淡中透露出少女不平静的内心。

    “……你还小。”

    陆昭昭只听到孟锦迎过了好一会儿才响起的声音,恍惚中像带了一点沙哑,喜怒难以分明:“心思做不得准。别想这些情情爱爱的,只会耽误修行。”

    “哼……阿迎说话好像燃燃。”

    陆昭昭咕哝两句:“我不小了,都十八……十六了!而且我又不会因为谈恋爱就耽误修行……”

    “就是不许。”

    孟锦迎抱着她,难得像个发脾气的小女孩儿,抱着自己唯一的珍宝:“就是不许。不许谈恋爱,不许喜欢别人……况且男人都没一个好东西,你喜欢他们做什么?”

    “……啊?”

    陆昭昭困惑地在她怀里仰起脸:“男人都没一个好东西……那温温师兄也不好?”

    孟锦迎:“……”

    她虽然心里五味杂陈,这会儿却也说不出一个肯定的字儿来。属实是温影承人品太好,简直无可挑剔,她只能卡壳了一会儿,恼羞成怒:“温师叔人是很好……可你又不能嫁给他!”

    陆昭昭“哈、哈”地笑起来:“要说还真能嫁……他是我师兄啊,师兄师妹,天生一对——啊呜啊痛痛痛阿迎——”

    一通少女间的嬉闹。陆昭昭揉着自己被揪红的耳朵。

    “总之——”

    她说,语气一点点变得温柔:“我知道阿迎担心我。但我又不傻……我就算谈了恋爱,你们也还是我最好最好的朋友,阿迎也还是我最喜欢的阿迎,不会有什么变化的。”

    “别说现在只是有一点点——”

    她比划了一个很短的距离:“——一点点喜欢!我还没决定好要答应他呢!而且也不一定就是他了,我好受欢迎的!……唔唔,但无论如何——”

    陆昭昭这么说,带着一种天真的笃定:

    “我永远不会因为有了恋人就忽视朋友。”

    “……”

    她这么说,清澈的杏眼好似也闪烁着星点一样的光辉,无论是谁都只能看到一片赤诚,无论是谁也不会怀疑她的真心。

    可孟锦迎看着她,说不出话。只是伸出双臂,再一次将她给抱住。

    ……不一样的。

    她在心底里对自己叹息:

    有没有恋人,是不一样的。

    “陆昭昭,”她只能这么说:“你这个傻瓜。”

    ————

    9月28日,陆昭昭的生日。

    竹峰上下一阵忙活,陆昭昭也没闲着。她过来时就快中午了,拆了会儿礼物,吃了个饭——这么短的时间可不够筹备,所以生日宴在晚上,中午就随便吃吃。

    又去写请帖……主要是给蒋燧光,希望他能放方之茂过来。孟锦迎去送请帖,不是很情愿,心里琢磨着顺便揍师弟一顿。除此之外,陆昭昭也给韩继几人传了讯——他们并不在竹峰,有些自己的事,陆昭昭就传讯告诉他们生日宴时间,叫他们到时来参加。

    除此之外还有分发伴手礼,诸如此类……虽然都是些琐碎的事,倒也挺累人。好不容易都处理好,也就只剩下一个没邀请的、历年却都在的人……

    捏着灵犀玉牌,陆昭昭发了会儿呆,沉默片刻,还是没有给秦令雪传讯。

    她还在生气。

    “呼——”

    放下玉牌,她伸个懒腰,拍拍自己的脸:

    “今天过生日,可不能尽想不开心的事……”

    “咚咚。”

    房门被敲响,屋外传来少年温和的声音:

    “昭昭?休息了吗?现在有没有空?”

    ————

    夏日午后,陆昭昭和苏栗衡走在映月轩的院墙下。映月轩是个挺大的园子,沿墙附近一条小路,粉墙黛瓦和竹林在阳光下拉出清晰的阴影,为二人带来些许临近秋日的阴凉。

    “马上就十月啦,天气怎么还是好热……”

    陆昭昭看着地面几近炽白、只在边缘泛着灿金色的强烈日光,嘀咕了两句:“不过比化雨秘境的湿热憋闷好很多……”

    她看向身旁:“不过,我都没想过你们会来,吓了一大跳呢。”

    “有这么意外吗?”

    苏栗衡无奈笑笑:“其实我与你传了讯,只是没有回音……”

    “我师父……带我去另一个秘境了,就没收到消息。今天刚回来,也没来得及看呢。”

    陆昭昭说着,在提及秦令雪的时候顿了顿,自然地跳过:“结果猝不及防……还给你们看到我哭鼻子,好丢脸。”

    她虽然这么说,表情却只是有一点点不好意思,显然是已经不介意,还能自己调笑了。苏栗衡于是也就跟着微笑起来:“不丢脸,昭昭怎么都是好看的,哭起来也……也很漂亮。”

    这话绝非虚言,陆昭昭的好看,不仅是平时看起来赏心悦目,还有一种格外的灵动。这种灵动让她哪怕做出哭泣、痛苦这样的表情,也有一种极具感染力的美。

    虽然这种美……苏栗衡并不喜欢。

    “但我觉得,”他低声说:“你果然还是笑起来最漂亮了。”

    “哼——”

    陆昭昭抿着嘴笑,手背到身后,蹦蹦跳跳到他前方,扭过头来面对着他:

    “栗子,我发现你变了。”

    “……啊?”

    苏栗衡不明所以,就瞧见小姑娘抿着嘴儿偷偷乐,又要压住嘴角努力做一个严肃表情,像宣布一个世纪大发现那样:“你变了!你再不是原来的苏栗衡了!”

    “……啊??”

    “你看看你,原先多纯情啊,只是多看我两眼,你都要脸红的!”

    陆昭昭“数落”他:“现在呢?好听话不要钱地说,表情都不带动一下的!唔,你还记不记得小时候?有次我问你我好不好看?你在那儿顾左右而言他,就是不肯说我一句好看……刚才呢?一二三,两句话说了三回!”

    她摆着手指头算,然后抬着一双得意的杏眼看他:“说,你是不是变了?”

    苏栗衡:“……”

    他惊讶中带着一丝好笑,万万没想到是这个“变了”,但他又能说什么呢?只是注视着她眉飞色舞的小模样,发自内心地感受到她有多么可爱,以及——

    这颗心有多么的倾慕她。

    “其实……”他轻声说:“其实没变的。”

    “嗯?”

    他停下脚步,陆昭昭也就跟着停下,歪着头看他。少年也就垂眸看她,十六岁的少女比他矮一些,他甚至可以看到她非常可爱的、长得有点偏的发旋儿。

    “其实没变的。”他说,犹豫了一下:“失礼了。”

    这么说着,他抬起手,很轻很轻地握住少女的手,将她柔软的掌心贴在自己的面颊。

    “……你看。”他说。

    于是陆昭昭抬着眼,十分惊奇地看到,在少年如玉的面庞上,粉意一点点弥漫开来。

    “……现在看着你久一些,还是会害羞。”

    少年这么说着,带着一点羞窘和故作的自然:“只是现在清心诀背得顺了,所以不大看得出来。”

    陆昭昭:“……”

    这、这样吗?哎?所以说这个人之前和她在一起的时候,难道一直在默背清心诀???

    陆昭昭迷茫地看着他,少年温柔的瞳水一样清澈。她一下就感觉指尖发烫,猛地一下把手抽了回来,扭头大步往前走。

    苏栗衡快步追上去,陆昭昭放慢了脚步,但还是比他快一些,领先他半步,留给他一个后脑勺和小半侧脸。就这么走了几步,她说:

    “你果然变坏了。”

    “……太唐突了吗?”

    “哼……”

    陆昭昭不看他,但能感觉到脸颊一点点发烧。她用手扇了扇风:“……我看阿迎说得对。”

    “嗯?”

    “男生没一个好东西。”

    苏栗衡:“???”

    他不由开始反思:……莫非哪个男子得罪过孟锦迎不成??

    怎么还能这么无差别性别攻击的啊?!就离谱!!

    但是——

    但是。

    苏栗衡慢她半步,看着少女微红的耳尖,心脏就弥漫出说也说不清的甜意。有那么一会儿,没有人说话,但气氛很静谧,像抚过面颊、清爽的秋风。

    然后又过了会儿,他听见她的声音,有些轻,但是清晰:

    “……谢谢。”

    “怎么?”

    “……就是谢谢。”

    谢谢……谢谢你喜欢我,一颗温柔澄澈的真心,不需要游戏面板也能清晰可见。

    谢谢……谢谢你这么温柔。陆昭昭其实知道,为什么苏栗衡会在这时找她出来散步。

    她没有回头看,心里却记住了他的样子。温和的眉眼下带着一抹隐藏很好的担忧……

    他是担心她,才会约她来散步的。

    她没头没尾一声谢,苏栗衡稍感困惑。但也只是片刻,便微微笑了一笑。

    “昭昭……很温柔。”

    “哎???”

    这次换陆昭昭迷糊。可苏栗衡却也十分清楚:她眼底仍有忧愁,却为了不让人担心,故意做出活泼的模样。

    她素来是这样温柔的,可他却更希望她可以任性。至少——至少在他面前,他不希望她勉强自己。

    “有时候,”他不由轻声道:“我还挺羡慕孟锦迎和韩继。”

    “咦??”

    陆昭昭不明所以:“羡慕什么?”

    “羡慕他们……能一直陪着你身边,能……”

    能被她如此信任。无论何时,陆昭昭大喜或大悲,第一个想到要去依靠的,都是他们。

    就像之前她下意识躲在孟锦迎的身后,而苏栗衡只能够注视。

    “我到现在才意识到……原来我已经错过了你很多很多的时间。”

    他已错过她太多太多的时间。在过去的数年,在孟锦迎、韩继陪伴着她的时候,他与她却相隔千里。他错过了她的成长,错过了许多喜怒哀乐……

    甚至到今天,还是第一次,他陪伴她度过生辰。

    那是时间的鸿沟啊。虽然陆昭昭足够的温柔,对每个朋友都非常的好,可苏栗衡心中知道,自己和沈素书并没有孟锦迎他们与她那样亲密无间。

    “有时,”他听到自己的声音:“我也很想,让你依靠我。”

    陆昭昭低下头,踢走路中间一颗小小石子:“我有依靠你啊。在化雨秘境——”

    “我的意思是,”

    她听到他的声音:“在我面前,你可以不必勉强,可以想哭就哭,想笑就笑,不必有所顾虑,不必成熟懂事、温柔体贴——”

    她回头看。少年带着一点点温柔而无奈的笑,这么说了:

    “在我看来,【任性】的昭昭,也很漂亮。”

    “……”

    在苏栗衡眼中,少女怔怔地看来。一双明媚的杏眼带着些许怔然,让他想起杏林谷那片宛若新月的湖。

    她的双唇轻微地颤抖几下,像是想要说什么,却没能够说出口;眼睫轻微地眨一眨,活泼的神色一点点平静,甚至变得有一点点落寞。

    陆昭昭低下头,噘着嘴有一会儿没说话。苏栗衡也没说,只是等待。

    然后在一片安静里,他听见她的声音,有点孩子气的娇蛮:

    “……抱抱。”

    陆昭昭低着头,也不看他,也不知道他的反应,只是任性地伸出双手。但在片刻后,她感受到一个非常温暖的拥抱。

    很轻很轻,虚虚的像一片羽毛落下来,像拥抱一个易碎的梦。她顿了顿,用力地收紧手臂,将自己靠在他的怀中,从这个拥抱里汲取力量。

    “……栗子,”她说:“我好难过。”

    “嗯。”

    他的手轻轻落在她的发顶,温柔地抚摸。没有也无需多余的言语,他只是说:

    “我在。”

    “栗子。”

    “我在。”

    “栗子……”

    “我在。”

    无论她呼唤多少次,他都不厌其烦地回答。然后慢慢地,她不叫了,只是闭上眼睛,呼吸着浅淡的药草香气。

    “苏栗衡。”她说:

    “你是个笨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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