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栗衡曾想过,自己的妻子会是什么样的。

    她会很漂亮吗?还是长相平平?她会喜欢书吗?还是更爱乐器?

    她会是高还是矮,胖还是瘦?她会喜欢他吗?而他……

    会喜欢她吗?

    那是没有结果的想象。无论想多少次,都只是一片空白。因他其实没有喜欢过、接触过什么女子,也因——

    他知道自己的婚事不会由自己做主。

    生在世家,长在世家,享家族之荫蔽,便要为家族做出贡献,婚事自然也是其中之一。因而最终定下孟家小姐,他并不意外,虽然也无欢喜,只是平静。

    他知道孟锦迎不喜欢他,他也不喜欢孟锦迎。

    但在父亲问出那句:

    “灵均,你意下如何?”时,他也只是说:

    “全由父亲做主。”

    他本没有自由。

    喜欢也好,不喜欢也罢,人生本就不是事事如意的。孟家很好,苏孟联姻,是两家都乐见之事,有这样的妻族,他今后的仕途也能走得更顺些。

    孟锦迎也很好,风风火火的女子,有他没有的张扬。或许这也是不错的互补,而他当然会敬她重她,护她一生。

    这是他的责任。

    作为苏家人的责任,作为婚约者的责任,作为世家子的责任……

    如锁链一般紧紧缠绕,但因与生俱来,竟也不觉沉重。只是偶尔也会羡慕,羡慕韩继的大大咧咧、没心没肺,或许这也是他和韩继能成为挚友的原因。

    有时也真是羡慕没什么规矩的韩家,和不必承担太多期望的韩继。

    但他知道自己不是韩继。

    他也知道,他不能够对她动心。

    ……她。

    苏栗衡又不是傻子,都及冠了的大人,不至于分辨不出何为心动。自见她的第一眼起,那怦然跳动的心,绝非只是因为危机降临,而他对她的欢喜,也绝非只是因为被她救下。

    可笑他之前还念韩继一见钟情,直至见她,才知何为“一见误终生”。

    他只是装作不知道。

    他不能够动心啊。苏栗衡不是韩继,韩继的父亲看似严厉实则宠溺儿子,面上再打骂也会顺孩子的意,而他的父亲,即使重视他,却也是家族利益大于天。

    孟锦迎也不是沈素书,沈素书温柔体贴,可以轻易同意退婚,孟大小姐却不是那么好糊弄的人物,孟家也不是能容忍退婚的家族。

    所以这场心动,注定了是水月镜花,既然如此,不如当做无知无觉,无事发生,擦肩而过,对谁都好。

    但苏栗衡想,也许他真的是有贪恋吧。

    不然,即使因为谨慎而打算自己调查,又因为韩继有伤在身没打算打扰他,作为苏家子弟,他能用的人手也不少,偏偏就选择了找那三人帮忙。

    又在她打算和他一起外出时,什么也没有说,仅仅默认了这个事实。

    大抵他口是心非,想着要远离,身体却诚实地靠近。当然,他绝没有想要冒犯她或做些什么,就只是……

    想多看看。

    分明之前都没有看到她的样貌,却早已觉得她如此可爱。骑马的样子,很可爱,仔细搜查的样子,很可爱,拿出一大堆糕点的样子,很可爱,好奇看他的样子 ,也很可爱。

    当然,他做事时很认真,只是偶尔,偶尔——

    会注意到,那令人无法忽视的可爱之处。

    但是……

    睁开双眼,意识到自己竟不知不觉小憩了片刻,少年晃了晃头,试图让自己清醒过来。

    屋中还很黑。

    外屋传来呼噜声——王二一如既往睡得很快。蜡烛早已熄灭,兴许是因为雨天有风漏了进来。

    天还没亮,床榻上的少女也还没醒。她安然地闭着双眼,呼吸悠长而平稳,像在做一个好梦。

    而他怔怔地看着她,轻轻伸出手去,感受那温热的鼻息,才好像回到人间。

    “幸好……”

    幸好,她没有什么大碍。

    先前破庙激战后,少女忽然倒下 ,真把苏栗衡吓了个够呛。一瞬间几近窒息,失去她的恐慌感将人淹没,好在接住她的同时,理智告诉他,她还活着。

    但无论如何,那里都不能再久留。苏栗衡于是和王二牵着马,背着陆离,冒雨连夜下了山,王二又立时去敲开了村中老大夫的家门,好一通折腾——

    所幸,陆离除了几处轻伤和喉咙的瘀伤,只不过脱力昏迷了而已。

    她需要休息。苏栗衡和王二于是托了村中女子为她擦干头发身体后,让她在屋中安睡。折腾了大半宿,王二和苏栗衡也累得够呛,各自去休息,只是苏栗衡左右睡不着,一闭上眼,就是她染血的面庞。

    他真害怕,忍不住要去看她,在她床边趴着,才能有片刻安眠。这当然是不合礼法的,有违他所受的教育,可……

    静静注视着她,苏栗衡慢慢把头枕在她枕边,伏在床边,心绪难明。

    他好像,很难再欺骗自己的心。

    当她为他受伤的那一刻,当她遭遇危险的那一刻,当他痛恨他的无能为力的那一刻,一切自欺欺人都如此苍白无力。他的心为她跳动,他的目光被她吸引,对自己的痛恨和想要守护她的心情,在胸膛里无限膨胀。

    ……他该保护她的啊。

    “……陆离。”

    他轻轻念:“……陆离。”

    陌生的,又带着莫名熟悉的姓名,在舌尖融化出似苦似甜的滋味。少年的眸光里带着挣扎,但在片刻之后,这挣扎也逐渐平息。

    他好像终于做出了什么决定,只余平静与决然。轻抚一下她柔软的发,起身在窗边坐下,听着淅沥的雨声,守着心爱的少女,直至天明。

    ——————

    陆昭昭并不爱赌博。

    生活在现代的好孩子,对“赌博”素来是敬而远之,哪怕运气很好,将身家乃至性命压付在虚无缥缈的运气之上,显得也很是愚蠢。

    也就在游戏里,才稍微尝试一下,却并不沉迷。但——

    人生有时候就是赌博。

    而在绝境之中,她不得不进行一场豪赌。赌她大胆的计划能够成功,赌她的想法是正确的。

    那是在危急之时的灵光一现,她忽然意识到的一点——

    扫夫承认了自己的“食人”,然而天道是允许这样吗?

    不会的。不然就不会有魔修,修士也不必如此照顾凡人了。

    戮害凡人是禁忌。

    因而扫夫绝不可能不被天道厌弃惩罚,《寻仙录》毕竟是一个真有天罚的世界。然而至今没有天罚甚至没有堕魔,她不知道是扫夫有什么办法屏蔽了天机,还是天道疏忽没注意——

    毕竟,天道类似系统,雷劫类似程序,运行这么多年没出bug算不错,就别指望处处处理得当及时。

    自然,戮害凡人不代表一定会招雷劈,但通常意味着天道注意到之后不介意去劈一劈——大致上可以参考之前倒霉到被劈的陆昭昭自己。

    而陆昭昭恰好有一个能够引起天道注意的技能——

    伏惟尚飨。

    向天道献祭,再没有比这个更能引起天道注意了。她唯独不太确定的是:

    这个技能能不能在幻境里用,能用的话,沟通的是幻境里虚幻的天道,还是真实的天道,献祭的是虚幻的东西,还是幻境外的东西?

    但思及这个幻境的逼真,她终于决定赌一次。但为了以防万一,她决定要献祭这扫夫的身体部分来做保险,顺便让天道更加注意这里发生的事情。

    要做到这一点,她动用了【洞幽之眼】。

    即使用上全部本事,她知道只有一次机会,所以她必须在短短的、对方措手不及的瞬间完成计划,斩下他的部分肢体献祭——

    被她斩下的肢体,理应是她的“战利品”,符合献祭条件。

    但这还不够。天道即使注意到,万一就没心情劈呢?她还需要营造一个适合雷劈的环境,正好——

    庙外是树林。

    手中的剑是金属。

    而她有一个不怎么需要消耗灵力的神通,名为【唤雨】。

    一切似乎都变得顺理成章。福星高照依然眷顾着她的行动,更为惊喜意外的,是那两道剑气,何止是出色地完成了原计划,根本打出了超额伤害。

    但谨慎起见,她还是钉死了他,直到天雷降临的最后一瞬。

    她赌赢了。

    只是扫夫最后的话语,当真令她心情复杂。之前他所说的“求生”,莫名其妙浮现在脑海。即使知道如此食人恶妖,说的也都是些没道理的话……

    只是,不知为何,有些难过。

    【凭什么,妖不如人?】

    她又想起那过得贫困艰难的一家人,想起街上为抢一个容身之处大打出手的乞丐。

    【为什么,活着如此艰难?】

    直到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秒,她仍在想,想失去了朋友的蔡阳漫、司空琢,想恐惧死亡的玉怜香,想醉生梦死的秦令雪……

    想这众生皆苦,竟无一人超脱。

    “唔……”

    意识终于从混沌当中浮现,感受到的却只有沉重与颠簸。她的神智还不是很清醒,只是下意识地缩向身后的温热。

    “……离……醒了吗……?”

    依稀听到了声音,很熟悉的、带着焦急的声音:“你在发热……我带你回城看……”

    她听不到了,又一次在温暖和熟悉的气息中沉沉睡去。

    ——————

    平江今日头条新闻,平江第一才子——最是正人君子、克己复礼的苏三公子,今日快马加鞭过城门未下鞍不说,还举止亲密地带回了一名女子!

    尽管那女子被护得密不透风,根本难见模样,二人共乘一骑的场景还是有不少人得见。苏三公子何等声名,又洁身自好如此多年,突然爆出这等花边绯闻,顿时引起了不小的风波。

    好事者争相猜测那女子的身份,而苏三公子的拥护者们则极力辩驳其中定有隐情……一时间引无数群众吃瓜。然而八卦中心的主人公,此刻却全然无法分神顾及自己的名声……

    “陆姑娘情况如何?”

    “回公子的话,陆姑娘乃伤后淋雨,寒邪入体,加之力竭疲惫,内外两虚,以致正邪相争,高热不退。”

    苏府女医道:“如今已施针用药,有所回转,只需静养,并无大碍。”

    苏栗衡闻言松了口气。

    昨晚众人淋雨下山,尽管匆忙回到王家村后,他已托村中大夫看诊,请村妇帮忙给陆离擦身换衣,然而到了天明,她还是发起了高热。村中条件有限,见少女高烧不退,苏栗衡实在心急如焚,不得不想办法把她抱上马,快马加鞭回苏家诊治。

    至于这一举动会传出什么风言风语,他已是顾不得了。如今听女医的话,才总算放下心来,惊觉额头都已冒了一层冷汗。

    也不怪他如此担忧。昨晚情况那般危急,少女高热不醒又实在吓人,他真是怕……

    好在,苏府这名女医很是可靠。当年也是一代名医,苏家好不容易才请来,深受府中信赖。既然她做了如此判断,苏栗衡也就安心许多。他其实有些想进屋去看看陆离,但踌躇一下,还是在门前止步。

    医师只平静看着。她在苏府待了多年,也算看着苏家后辈长大,见他如此模样,便温声道:

    “三公子不必忧心,老身自会看顾好陆姑娘。倒是公子奔波劳累,不如好生休息一番?”

    “这……”

    听出她意有所指,苏栗衡才顾得上注意自己,不由面色微变。要说他素来有玉树临风的美名,如今看上去却着实狼狈——昨晚淋过雨后虽然也做了打理,今日一场飞驰却也颇为凌乱。

    让素来注重礼仪形象的他,很是浑身不自在,顿时告辞,匆匆回房简单梳理一番,又喝了些医者遣人送来的姜汤。

    犹豫片刻,正打算出门,却见侍从禀报:

    “三公子,大公子有请。”

    “……”

    苏栗衡在家中行三,顶上还有两个哥哥。二哥在外做事,大哥因故暂时赋闲在家。

    父亲在外做官,平日里也就大哥和叔父管教他比较多。苏栗衡心里隐约知道,大哥叫他去究竟是为了何事,但是正好,他也有事去寻这位长兄。

    “灵均——”

    果不其然的是,在书房见到长兄时,对方相当的开诚布公:

    “我听闻,你今日带了名女子进府中?”

    和自家弟弟关上门说话,就不必那么客套。苏家大公子语气虽还算平和,却隐约透出些严厉:

    “你如此行事,可想过孟家?”

    “……”

    想自然是想过的,不如说从昨晚眼见陆离遇险,苏栗衡心中已有决断。只是和孟家退婚之事,需从长计议谋划,而现下也不是纠结这些儿女情长的时候。

    他只是正了正神色。

    “大兄,”少年沉下眉目:“平江出大事了。”

    ——————

    八卦都且抛诸脑后,更危急的事态已迫在眉睫。听闻如此惊人消息,苏家根本没有精力再关注苏栗衡的些许小心思,轻易接受了他有关“陆离是我的救命恩人”的说辞。

    身为江城本地的世家,加之知府正是苏家人,本地有妖物作乱可谓严重事态。整个苏家虽未大张旗鼓,却也都行动起来,这其中更不会少了带回消息的苏栗衡——

    他几乎是在和兄长言明情况之后,就即刻投入忙碌当中。以至于陆离苏醒后,才匆匆和她见了一面,告知了她相关的情况:

    “你且放心。如今有我作为人证,足可动用整个苏家的势力,待取得足够物证,便可立时呈报上去,此祸可解。”

    妖祸从来不难解决,通报仙门足以解忧;然而麻烦的是调查和证物的采集,还有知府进京导致的种种问题。这也是为何苏栗衡之前要坚持自己调查——不确定府衙人手是否可信是一个问题,另一个问题则是,那伤人男子自始至终都没留下他确实是妖物的证据,苏栗衡没法仅凭自己的猜测就动用人手往这个方向追查。

    但如今不同,有亲眼见证了“扫夫”之死的苏三公子作为人证,已足够有分量。此后的事……苏栗衡默默淡化了陆离在此事中的存在感,只希望她好好养病休息,不再牵扯其中。

    “这事就交给我。”

    温文尔雅的公子此时眉目之间一片沉稳可靠:“我虽不善武艺,总还有些擅长做的事……”

    说这话时,他有些惭愧,都有些不敢看她。毕竟之前他的表现,实在是太不尽如人意,分明身为比她年长的男子,却屡次受她保护,甚至将她牵连……苏栗衡心中真是难过,都不敢想,在她心里,该如何看他?

    虽说那也是因为武力并非他所擅长,而如今才回到他能大展身手的范围……可心中还是十分难过的。平心而论,他在她面前真没有表现出什么可靠之处,她会相信他,能处理好此事么?

    但他却听到少女轻而认真的声音:

    “我相信你。”

    “……”

    很难形容在那一刻他的心情。有如一颗皱巴巴的心忽然被泡进温热的蜂蜜水,一点一点沉没,又一点一点舒展。少年抿紧了唇,深深行了一礼。

    “……定不负姑娘信任。”

    ——————

    陆昭昭确实是相信苏栗衡。

    失去记忆的少年不擅长武艺,在她预料之内;毕竟就算幻境外的苏栗衡,其实也不算很擅长战斗,他只是能够自保,特长并不点在武力值方面。

    所以苏栗衡所担心的,她可能会对他有负面看法……并不存在。她也的确是信任他,个人的能力不俗,又背靠苏家与官府,应当的确能够解决部分危机。

    当然,她没忘叮嘱他注意安全,而少年认真应下,然后——

    按照陆昭昭的意愿,把她送回了家。

    ……

    不然,难道还一直住在苏府不成??

    她病还没好,想照顾保护苏栗衡也没办法,反倒牵扯他的精力,还不如回家去了。况且,尽管苏栗衡早就给陆家传了信,想也知道兰形到底会有多担心……

    事实也是如此。

    被扶着下了马车,掩着斗篷直到室内歇下。陆昭昭又躺进被窝里,刚抿口茶,送走了苏家仆役的少年就推门而入。

    “……”

    “……”

    站在门边的少年,和坐在床上的少女,在屋内屋外光影切割间静默对视。一秒,两秒……

    陆昭昭可怜巴巴地伸出了手:

    “打……打轻点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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