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素书遇上了麻烦。

    今日天中大节,沈家早早约好了出门的行程。一大家几十号女眷外出,从一早就十分忙碌,以至于沈素书坐上马车走了一段才想起:

    哦,忘了带给昭昭的东西。

    东西——礼物?虽说之前她已经赠了陆昭昭一份救命之恩的谢礼,但那是为男子准备的,当时没能送出手,回去后才匆匆换了个合适的。

    可临时更换的,又如何能如意?陆昭昭倒是不嫌弃,沈素书却自觉惭愧。这两日又细心为她织了条新发带,心想得空了交给她——

    沈素书知道,这几日陆家兄妹要待在大运河边的塔中,便想着今日一同去给了,顺便探望探望。结果人都在路上了,才忽然想起东西没拿。

    只好匆匆折返,拿上了发带,又带上了……

    一只小鸟儿。

    “啾啾!”

    小悠在她肩上蹦,又好奇地盯着她衣服上的绣花。沈素书也由着它,只摸摸小家伙的羽毛:

    “我可以带你出去玩,但你要乖一点哦!”

    “咕~”

    结果今日街上人多热闹,路上走到一处堵得水泄不通,半晌都没能通行。掀了帘子看才知道,前头有人撞了车,吵得厉害,再看看后面也堵,一时半会儿是动弹不得了。

    想想这里离大运河也不远了,沈素书决定步行过去。把小悠揣到袖中下了车,艰难地从人流中穿行——

    却忽地听人惊叫:“车、车要翻了——”

    天中节有人人食粽、与投粽入江的习俗,此时道路前方正有车马拉着一桶桶的粽子往大运河去,木桶在车后堆了老高,以麻绳紧紧捆绑。

    然而一辆车上捆货用的麻绳却忽然崩开,没有完全堆稳的木桶在车马摇晃中瞬间四散,连着附近的两辆货车一并歪倒,并几乎连锁式地砸翻了周围商铺的众多物什,一时间鸡飞狗跳。

    ——但这都是沈素书在后来才意识到的。于她而言,仅仅只是听到了惊叫声、咒骂声,人流涌动的嘈杂声……

    随后,奔逃的人群,几乎一下就把她和侍从们给冲散。

    “等——”

    她险而又险,才跌在旁边商铺的屋檐下,而没有跌在混乱的人潮里。但还未松口气,便有巨大黑影兜头罩下——

    那是立在街边的一面旗幡。

    说来也不算很高大,但结实的一根木杆直直砸下,竟不偏不倚就冲她去了。电光火石之间,沈素书甚至来不及反应——

    “素素?!”

    她听到声音,是陆昭昭的声音。但她没有来得及回答,因为在那一瞬间从袖中冲出的,嫩黄色的身影。

    在空中扭曲变幻,化作个头大了一些的嫩团子,展开金色的羽翼,将沈素书护在了身下。

    “……”

    “素素!!!”

    陆昭昭惊魂未定地跑过去,手中还握着出鞘的剑。她见沈素书迟迟未至,怕她遇上什么麻烦,便出来找寻。

    见这边交通堵塞,便猜她可能是耽搁在这儿,于是过来找人。结果刚到这边,意外就发生了,人多拥挤之下,陆昭昭生怕沈素书会遇上踩踏事件,悍然拔剑疏散逼退人群,协助巡捕维护秩序的同时,搜索着好友的身影。

    却见惊魂一幕,好在——

    好在是虚惊一场。沈素书在檐下,那根旗幡倒下之后,居然正正好架在了屋檐上。

    但……

    陆昭昭第一时间冲过去,将沈素书扶起。目光落在黄衣服的小女孩身上……

    小女孩睁着惊慌的眼睛,蹭地一下,就躲到沈素书背后去了。

    陆昭昭:“……”

    这家店铺没有开门,方才一片混乱中,恐怕也没什么人关注乃至看清这里发生了什么。但……

    陆昭昭抿了抿唇:

    那个小女孩,是不是忽然出现的?

    陆昭昭都看清的事,沈素书就再没有更清楚了。袖中的小鸟,突然出现的女孩,还有女孩那扬起时手臂上依稀可见的羽翼——

    感受到身后小小一团的颤抖,沈素书的第一反应,不是为了小悠是妖怪而惊讶,而是……

    伸出手来,握住了女孩颤抖的、揪着她衣角的手。

    “昭昭。”她说:“小悠是好孩子。”

    “所以……”

    她说着,目光落在陆昭昭的剑上。陆昭昭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才意识到什么。

    “……方才情况紧急,我才拔剑威慑……并无他意。”

    她收剑回鞘,露出了善意的笑容。别的不提,那小女孩救了沈素书是真的——虽然那木杆没能砸下来,但那份舍身相救的勇气,她看到了。

    只这一点,陆昭昭就绝不可能对她刀剑相向;而她其实也很欣慰——

    尽管沈素书因她手中的剑产生了误会,但她所做的并非是防备地把小女孩护在身后,而是安抚地拉住了她的手。

    这证明沈素书打从心里,也就没觉得陆昭昭会伤害那孩子。

    事实也是如此。

    沈素书轻轻地松了口气,回身摸一摸小女孩的头,犹豫了片刻,才为她们介绍:

    “小悠,这是我的朋友,陆离,也叫陆昭昭。”

    “昭昭,这是我的朋友,小悠。”

    陆昭昭微微笑起来。小悠则眨了眨眼睛。熟悉的气息……她当然认识这个“陆离”,但没有想到,她们会是认识的。

    想起那大熊残破的尸体,还有很凶很凶的大哥哥,以及这个人手中的剑,胆小的小悠就有点害怕。但……

    握着沈素书的手,看到两个人善意的眼神,不知为何,她又不那么怕了。

    “……我认得你。”她小声说:“你救了阿姐。”

    “哎?”

    陆昭昭原本还没有想到什么,直到她注意到女孩袖口的皮肤上,依稀可见的金黄色羽毛。

    她一下想起什么:

    “……你就是那天晚上的跟踪者?!”

    -

    “呜呜,我也不是想做坏事才跟着你们的……”

    街道上在清理狼藉,三人托人给沈家人报了平安后,找了处清净地方谈话。许是有沈素书的鼓励,小悠虽然害怕,却还是很乖顺地回答了陆昭昭的问题:“是阿姐……阿姐她……”

    她其实犹豫了一下:毕竟同伴们总是耳提面命,叫她绝不能暴露身份,小悠虽然总被念“笨蛋鸟脑袋”,这件事却还是记得很清的。

    可、可是,她方才情急之下飞出来变成人形,已经是暴露了呀!而且,而且——

    小悠看着两人,不知为什么就能从心底里笃定:即使告诉她们,也没有关系。

    因为沈小姐是很好很好的人,而救了阿姐的……也一定是好人。

    所以她犹豫一下,还是说了:“阿姐之前被坏妖怪袭击,是你和另一个哥哥救下她的。阿姐怕你们被坏妖怪报复,所以叫我去跟着你们……”

    “原来如此。”

    陆昭昭总算明白,那未解的“金黄色羽毛之谜”的由来。亏她和兰形之后还试图钓鱼……结果什么都没钓到:“抱歉,我们以为是恶徒才……你的伤没事吧?”

    “沈小姐帮我治好了……”

    “哎?小悠的伤是?”

    沈素书安静地听,她对这些所知甚少,顿时十分惊讶。小悠怯怯地点了头:

    “因为受伤了,加上你们很厉害,之后我就没再跟着……然后……”

    她诺诺着不吭声了。沈素书则若有所思:“……然后,应该就是小悠飞到我家,不小心摔下来。我见它身上有伤,所以……”

    小悠犹豫了一下,还是不想欺骗沈素书,只得小声说:“其实我是去找乐乐……”

    “……你认识乐……乐乐也是妖?”

    “是好妖怪!”小悠提高了一点声音:“我们都是好妖怪,不伤人的!”

    陆昭昭:“乐乐??”

    这就是信息不流通的缺点,任谁说出个消息,另一人都得迷糊一会儿。她们花了一点时间,来把事情梳理清楚,随后陆昭昭看向小悠。

    “所以说,你们妖怪之间,也是分好坏两种势力吗?”

    人有好坏之分,妖也是。陆昭昭在幻境外就有妖修朋友,当然不会有偏见。只是进入幻境以来,她遇到的妖物没一个好东西,便没有想到它们之中也会有势力的划分。

    小悠点点头,又摇摇头,很沮丧道:“其实从前……大家都是好妖怪。”

    “嗯?”

    “但是雪青哥哥走了之后,大家就都变了。”她沮丧地低下头:“我……我也不知道。但是阿姐带我们逃走了,坏妖怪吃人也吃妖,小悠不想被吃掉……”

    她看起来是个小孩子,说话也有点孩子式的颠三倒四,陆昭昭其实听得不是很明白,但她严肃了神色,摸摸小姑娘的头。

    “我知道,有一群妖怪正在捕猎人类。”她说:“已经有很多人因此遇害……但我们始终抓不到它们的关键线索。小悠,我有一个不情之请……”

    -

    “……所以,我就带她们来找阿姐你啦。”

    小悠心虚地低下头。而乐乐用力揪她的脸蛋:“笨蛋鸟脑袋!气死我了……怎么这么不听话!!”

    不仅偷偷跑去找沈素书,现在都把外人带家里来了!这个笨蛋,到底有没有搞清楚,她们几个是不容于世的妖,更是在逃命苟延残喘的现状啊!!

    乐乐真是要给她气死了。小悠呜咽着垂头丧气。最后反倒是还用高领掩着脖子的女人开口了:

    “好了。事已至此,也不要怪小悠了。”

    这或许就是命运的安排吧?看着两位少女——尽管其中一位乔装成了男性,对妖而言,辨别身份反而不全靠眼睛。女人想:她之前其实也是犹豫过,是否要找寻自己那两位恩人,将事情和盘托出,毕竟恶妖活动频繁,她心下总是不安,隐隐觉得要出事。

    但由于害怕反为自己招来祸端……终究没有去做。女人其实不怕自己遇到危险,可是,她身边的这些孩子……

    没想到兜兜转转,那名救下她的少女,如今又一次以另一种因缘际会站在了她的面前。女人感受到一种奇妙的因果,仿佛冥冥之中早已注定的天命。

    她终于下定决心——

    只差最后一个保证。

    “答应我一件事,我就什么都告诉你们。”

    陆昭昭怔了怔,点点头,竖起三指。

    “我可以向天起誓——只要你们未曾做过害人之举,陆离与其同伴便不会伤你们半分,如违此誓,天打雷劈。”

    女人深呼吸一口气。

    “我的名字是柳月,本是山间一野香狸。”

    -

    几十年前。

    究竟过去了几十年呢?柳月也不清楚。山间无岁月,对于动物而言,更没有年月日的概念,所以,柳月只记得,那是很久很久之前了。

    久到她起初不过是小小的一只香狸,以果子、昆虫为食,小小的脑袋里装不下太多东西。那时的她和其他同伴并无什么不同,本该度过短暂的,平静的,普通的,野兽的一生。

    但是有一天,一切变得不同了。

    “起初,我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脑袋变得越来越清晰,也越来越能感觉到,靠近一个地方,会有大好处。”

    但那只是一种本能,浑浑噩噩中的一种感觉。可野兽本就是依照感觉而生存,所以她去了,然后……

    “我看到了一扇门,一扇由雾气凝结的门。在门前,无数的野兽围绕着。大家都想进入那扇门户,却没有谁真正能走进去,总是被雾气再推出来。”

    陆昭昭想到什么:“……秘境?!”

    “你知道?不过我们后来都叫它,洞天福地。”

    在灵气低微的凡人界,一个秘境降临了,由于其逸散的灵气,给方圆数十里的野兽都带来了好处。这其中有一些机灵的,向着秘境降临处赶去,但都被阻拦在门前,无论是山林的霸主,还是弱小的草食动物,无一例外。

    直到一只白狐的出现。

    ——雪青。

    “雪青这名字是他后来取的,我的名字也是他取的。”柳月道:“我也是后来才知道,在福地降临之前,雪青就已经开了灵智。它本打算跋山涉水,前往修仙界,却不料福地降临,更不料自己正符合进入的条件。”

    一扇门户,两种人生。进入福地的雪青脱胎换骨,不仅得到了修行传承,更是顺利化身为人,得到了数也数不清的好处。它还是狐狸时,便是一只很特别、很有志向的狐狸,如今得了大造化,就此前往修仙界,成为一方大能,必不是难事。

    但在离开秘境之后,雪青并未就此离去。

    化作人形的他,在一块巨大青石上盘膝而坐,面对着聚集于此的懵懂野兽,将灵气散播出去。

    “我是雪青,雪中青松的雪青。”

    这是他的第一句话。

    “今日,我来为你们讲道。”

    这是他的第二句话。

    “他本可以离开,走自己的康庄大道。他对我们不负有责任,我们也完全没有关系。”柳月道:“但他留下了。”

    为这些和过去的他相同的野兽讲道,为他们开辟出一个或许不同的未来。他将秘境的灵气无私地分享,将理解的经义掰碎了念给它们听,为开启了灵智的野兽培育化形草,为成功化形的新妖取名。

    【我想想……有了。你就叫柳月如何?月上柳梢的柳月。】

    他真有文化。其实那时候的柳月,连字都不认识。但当雪青指一指那柳树间的明月,曾经小小的果子狸仰着头,忽然有了一种奇异的感受。

    ……它有名字了。

    “即使雪青鼎力相助,但开启灵智、成功化妖的同伴并不多。”柳月叹息:“大概这也看资质,看命。但我们已经很知足了,每出现一个新同伴,大家都非常开心。无论在那之前,我们的物种是否对立,谁与谁,是否是吃与被吃的关系。”

    她笑起来:“你能想象吗?猫和老鼠,鸟儿和鱼,都能和平相处,亲如一家人。我们也的确是一家人。”

    因为能成功化形的妖,太少太少了。每一个同伴都弥足珍贵,而那也是一段弥足珍贵的岁月,可惜当时的柳月并无察觉,她那时也不清楚——

    有些东西,失去了才知何等珍贵。

    “雪青在人间停留了几十年,也只培养出不到三十个妖怪,其中还有一半没能成功化形。小悠和乐乐,当时都还只是才开灵智的小鸟,她们两个年纪都小,如今也还不知事。”

    乐乐撇了撇嘴,小悠傻乎乎地笑了。柳月摸摸二人的脑袋:“都说修行无岁月,但雪青已经停留太久了。他心中有广阔的世界,想要去闯一闯,看一看,却为了我们而留下……这是我们不愿意看到的事。”

    眼看雪青越来越容易望着远方出神,其他的妖怪们商量许久,做出了一个决定。

    它们决定送雪青离开,去修仙界。

    “他其实已经不必留下了,因为他已经做了太多的事。山中培植了化形草,虽然收获不多,也勉强够用;有用的书也都被抄录了很多份,还有留下的灵石。”柳月道:“所以他留下,仅仅只是因为担心我们……我们实力太低了,和他有天壤之别。但在我们的劝说下,他还是同意了。”

    【我还会回来的。】雪青说:【等我在那边摸清情况,站稳脚跟,就带你们一起离开!】

    他们为他准备了欢送会,并把“妖王”之位转交给了继任者决明。

    “说是妖王,只是一个名头。群居的野兽总爱选出一个头领,雪青就是我们的头领,尽管他从不觉得自己地位超然。”柳月回忆着:“他比我们任何一个都更像人类。”

    但那场欢送会,就是最后的温情。

    “变故是从雪青离开后开始的。”柳月道:“他带走了秘境,我们虽然有阵法和灵石,灵气就没那么充足了。决明也没有雪青那么令人信服,时间久了,便滋生了事端。”

    冲突不再有人化解,资源也不如从前的多。小小的冲突开始发生,但到此为止都还只是小打小闹。

    “我们有个同伴……名为朱砂。”

    朱砂是一只山猫。他修行资质不行,但脑子很活,尤其在咒术等偏门方面,表现出了极高的天分。

    “我有没有跟你们说,”柳月苦笑着看向二人:“那个福地……其实并非是真正的福地?”

    叫洞天福地,只是因为雪青为他们描绘了一个梦。但那并不是什么名门正派留下的传承秘境,它的确是一个洞府,可它的主人,却不能算作一个好人。

    “福地中有很多书,倒也有正统法门,但也有很多……危险的东西。”柳月说:“雪青一直很谨慎地摘录内容,也不允许我们在秘境里乱走。朱砂刚接触咒术书时,我们其实心里都很担心,但雪青认为——”

    【术无正邪之分,端看如何应用。】

    但真正危险的东西,雪青并没有拿出来。也是因此,即使基本掌控了秘境,他没有把秘境留下,而是一并带去了修仙界。

    但他绝想不到,会留下何等祸端。

    “一开始只是小的冲突,几次争吵。”柳月道:“后来便难以控制。矛盾的源头已经说不清了,似乎只是很小很小的事,又好像只是一个导火索。”

    最终,很小的争执演变成了激烈的冲突,而在这激烈的冲突之中,意外发生了。

    “朱砂杀死了决明。”

    那绝不是有意的,而是一时上头。其实从前他们也打出过火气,但那时有雪青在。

    而今雪青已经不在了。

    “那是一个意外,一个悲剧,却成了之后一切悲剧的开端。”

    柳月闭上眼睛:“与那同时被毁的,还有我们的聚灵阵。而等朱砂清醒过来,却是覆水难收。”

    无论怎么后悔,失去的生命不可挽回。在同伴们的畏惧或指责里,朱砂只是看着决明的尸体,大哭大笑起来。

    【我会复活他……我一定会复活他的!!】

    自那天之后,朱砂宛若疯魔,将自己封闭起来,研究复活的咒术。他的研究越来越疯狂偏执,为此已经不惜一切代价;而由于失去了聚灵阵,同伴们的生活也越来越艰难,甚至有已化形的妖被迫恢复了原形。

    修行难啊。

    柳月等妖,走的都是最正统古老的修行之法,不沾因果,日夜苦修。但没有了源源不断的灵气,他们又能如何呢?

    可回到从前的野兽生活,不愿!不甘!

    然后,有谁捡起了被朱砂丢弃的手稿。

    “……人有三魂六魄,天地爱之,取其精魄,可抵灵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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