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昭昭不知道为什么恢复原形得过段时间。她怕亭曈还有暗伤,便托萧聿又看了看。不过结果是没有,她也安下心来,又有点期待。

    不过很快,她就把这件事给忘在了脑后。

    “那么……灯绒草能怎么入药?”

    “呃呜……”

    这是一次医药问答,但考生并不是杏林谷弟子。陆昭昭愁眉苦脸地想了一会儿:“……根!灯绒草的根可以入药,有止血化瘀之功效!”

    “很好。”萧聿点了点头:“以灯绒草的根入药的药方,拟三个给我。”

    “呜哇……”

    事情为何会如此?盖因在杏林谷吃吃喝喝转转之后,陆昭昭很快就感到了无聊。即使朋友们陪着她……养伤的她能做的事还是有限,于是思来想去,竟想到不如学一些医学知识。

    如现实中她便学了些急救措施,这些小知识不知何时就能派上用场,学了总比不学的好。而此前幻境也令她心有余悸:若真有得去救人的时候,自身自然是懂得越多越好。

    思及此处,便提出想学些简单的医术。这个求助的对象很自然选定了医毒都高超,而且没什么事忙的萧聿;萧聿也很乐得做这个老师。

    唯独让陆昭昭苦恼又欣慰的,是萧聿作为老师很严格,并不会因为关系好就有任何放水。而他也由于没怎么教过学生,很显然要求是有些高于正常水平的……

    ……好在陆昭昭能开记事本做外挂。

    当然,她也是先努力靠自己学习记忆,实在不行再去看笔记,最后再记下错题复习。勉强能跟上进度,也切身体会到了学医的辛苦……

    “做医生真不容易。”她私下跟苏栗衡这么感慨:“栗子当初是怎么想着要做医修,而不是丹修?”

    “其实真要论,炼丹我也有在学……”

    苏栗衡先是补充了这么一句,才道:“因为我答应过你们。”

    “哎?”

    陆昭昭愣是花了好一段时间,才意识到,苏栗衡说的是,他小时候的承诺——

    【等学成游历的时候,多半要组成小队,我做了医修,我们的小队就不缺医师。】

    当初,灵根极好的他本有好些选择。但他放弃了成为帅气的剑修,放弃了成为富有的符修,而选择了一条绝不更容易的道路。

    而如今,他也正履行着自己的诺言。

    “而且……”苏栗衡笑笑:“我也挺喜欢学医的。”

    与其说喜欢学医,不如说喜欢有能够去救治和帮助他人的能力。苏栗衡出自自身的意愿,决心去成为一名医修,哪怕其中万千辛苦,别人从不注意。

    陆昭昭只是看着他,认真道:

    “栗子很厉害哦。”

    真的,真的很厉害。很值得敬佩。正因为她如今知道纯医修有多少,而他们又有多辛苦……

    这些日子,在杏林谷,她甚至围观了不止一场医闹——

    是的,即使在修仙界也有医闹。好在最终都息事宁人。

    “厉害什么的……我还远远不足。”

    苏栗衡倒是有些害羞了,惭愧地摇摇头:“我只希望……今后能有救助他人的能力。也希望……这世上受伤病所苦之人,少一些,再少一些。”

    -

    许是因为苏栗衡的这番话,陆昭昭总也想做点什么才好。而萧聿在听了她的想法之后,等她急救知识学了个差不多,便也带她一起去义诊实践。第一次义诊并未外出,而是来到杏林谷内部设立的医堂——杏林谷会定期组织弟子外出义诊,也在谷内外各自设立了内外医堂,方便内部医疗以及求医者登门。

    作为半吊子初学者,萧聿给陆昭昭的第一个实习任务是:多看多记。陆昭昭做得很好,然后在第二次,他就允许她上手处理。

    而陆昭昭的第一个病人,便是一名外伤颇重、被紧急送来救治的杏林谷弟子。

    “等等,这个是先止血……呜哇!”

    第一次上手就这么高难度,好险陆昭昭才没把人治死。而寻常外伤也的确是修仙界最容易处理的一种伤病。只是等彻底包扎缝合完毕,确定情况稳定,陆昭昭才有空问:

    “到底是怎么伤得这么重的?!”

    医堂弟子见怪不怪地告诉她:

    “炼丹炉炸了吧。”

    “……没设防护阵法吗?”

    “毕竟被炸的医药费比防护阵法实惠多了。”

    陆昭昭:“……”

    她很快又迎来了自己的第二三四五个病人。他们伤得倒是不重,也是外伤,但一群一起过来,甚至在医堂里又掐了一架:

    “伤寒经方才是医学精要!就算我被钉到棺材里,这也是真理!”

    “胡说八道!温病才是!”

    “针药并用才是医学之最!”

    “我董氏奇穴不服!”

    陆昭昭:“……”

    她大为震撼,并询问苏栗衡:

    “你们医修也有学派之争?”

    苏栗衡只是苦笑。

    总之,陆昭昭的生活又一次充实起来。而受她影响,朋友们也都多多少少去学了些医学知识,毕竟……

    难得来杏林谷住一段时间,这么好的机会,能学点东西也不错。

    而大概是因为这种忙碌,陆昭昭睡得很香。以至于这晚,直到被系统震醒,她才注意到有人敲了门。

    揉揉眼睛,顶着困意,她打开门。

    “……亭曈?”

    “嗯。”

    青年一如既往,问一句就很认真地答上一句。这会儿注意到她的困倦,犹豫了一下:

    “我打扰你了吗?”

    陆昭昭摇摇头表示没关系:“怎么半夜找我……有什么事吗?”

    亭曈只是抬头看看。

    “今夜月色很美。”

    “哎?”

    《寻仙录》里没有月色很美的典故,所以陆昭昭觉得亭曈大概没有其他意思。她抬头看,这晚的确是十分美丽的满月。她于是点点头,而亭曈又道:

    “你最近身体好些了。”

    陆昭昭又点点头。她在杏林谷已经待了有一个多月,或许是因为环境良好,又谨遵医嘱,身体恢复的速度比萧聿的预计还快很多。如今已经用不着坐轮椅,这也是萧聿之前放心带她去实习的原因。

    亭曈便微微点头,向她伸出手。

    “是时候了。”他说:“要不要,来看一看凤凰?”

    -

    但当凛冽的风呼啸而过,群星自头顶奔涌而下,陆昭昭才在满心震撼中意识到:

    这哪里是看凤凰,根本就是骑凤凰嘛!!

    此时此刻,她正跪坐在巨兽宽敞的脊背,飞入云霄,穿越星河。

    “亭、亭曈……”

    出于紧张,她下意识地揪住了巨兽脊背的羽毛。而察觉到她的紧张,亭曈也减缓了速度,传声问她:

    “太快了吗?”

    “只是不习惯……”

    此前,陆昭昭已尝试过了飞舟凌空、御剑飞行乃至云鲲入海,但在凤凰脊背之上一飞冲天,则又是完全不同的感受。虽说不怎么颠簸,亭曈亦贴心地用灵力将她护住,但极快的升空还是让陆昭昭从生物本能上感觉到些许慌张。

    但这慌张没有持续太长时间。因周围的流光溢彩,已吸引了她的全部注意。

    “好漂亮……”

    她素来知道凤凰乃圣灵之鸟,五德之兽,在《寻仙录》中更是五行齐聚的神兽。但凤凰展露真身飞行起来的模样何等绚丽,却是今日才真正一睹风采。尽管她如今身处凤凰脊背之上,无缘从远处观瞻它的全貌,那伴随着飞行而挥舞的羽翼之上,折射与拉扯出的彩色流光,已如雨后彩虹、暗夜极光般攫取了人的全部心神。

    百鸟朝凤。

    凤凰乃百鸟之首,而在鸟类中,又常有雄性羽毛绚丽,以在择偶中获取优势的种族特性。毫无疑问,既是凤凰,又是雄性的亭曈,实在有着一身太过美丽的翎羽。陆昭昭过往总以为亭曈的长发已足够美丽,如今才知尚不如他原本羽毛之万一。

    而当他飞行起来,那漂亮的虹彩,竟吸引得五色灵光亦追逐而来。辉色将漆黑夜空点亮,与群星呼应之时,宛若行在梦境般令人目眩神迷。

    而那些灵光也欢呼着、雀跃着,轻盈地流淌过陆昭昭的皮肤与身体,又飞舞融化在云彩之中。

    这番奇景如此美丽,以至于陆昭昭很快便彻底忘却了紧张,只兴奋地四处张望,又轻轻抚摸他的脊背。

    “还能——再飞高点吗?”

    凤凰以一声悠扬如箫声的鸣叫作为回应,愈发高飞长空。陆昭昭仰望星河,从跪坐的姿势,变成慢慢平躺在那温暖的羽毛之中。

    凤凰的体温高于人类。

    人形时如此,原形更如此。陷在柔软的羽翼里,陆昭昭一点不觉得高空深寒,反倒几乎快热出汗。她伸出手,那些彩色的光点和星云,仿佛从她指间穿梭而过。

    她能够感觉到自己的心跳,扑通扑通,因这新奇梦幻的遭遇感到兴奋。她也好似能够感受到隔着短绒的另一具身躯,在那滚烫的躯体里,也正因久违的自由翱翔,而感到了快活。

    “亭曈——”

    她大声道:“你开心吗——”

    那如萧似竹,美妙的鸣叫,又一次响起。陆昭昭于是也高兴地笑起来。

    “真好……”

    她深呼吸,感受到一阵直抒胸臆的畅快。有种想要呐喊的冲动,但还是决定全身心地享受此刻。她看了一会儿星云,又侧过身,拥抱、抚摸亭曈脊背上柔软的羽毛。

    “好软。”她说:“你的原形比我想得小。”

    虽然能称之为“巨兽”,让她平躺上去也十分宽敞。但或许是见识过化雨秘境里超巨大化的异兽,陆昭昭觉得亭曈看起来甚至算是精致玲珑。如果加上尾羽,说不能能比敖孟章的本体长那么一点儿,但是比起敖海若,就显得很小巧了。

    这让她有点意外。而亭曈传音道:

    “因为我如今还是幼年期。”

    “幼年期……?”

    “嗯。这次涅槃重生还没有多久。我是用了秘法,才加速了成长,化为成年人族模样。但并未真正脱离幼年。”

    陆昭昭怔了怔。想起亭曈说过的涅槃,又想起他提及自己之前在闭关:“你闭关就是为了……”

    “嗯。”亭曈也还是很老实地回答:“总不能再用孩童模样见你。”

    遇到陆昭昭之前,他倒是不在乎外表是不是小孩子。但既然有了追求配偶的心思,便不能用那个模样了。当然,也不止是外表的问题,主要还是他必须找回前世的记忆与力量,才有信心去追求和保护他的小凰。

    凤求凰,本就得竭尽全力,为她奉上一切,包括最好的自己。

    “我应该……还有不久就能脱离幼年期。我不确定,或许要几年。”

    他试图让她更有安全感:“届时我便能找回全盛时期的六七成力量,足以保护你在这世间行走无忧。”

    “哎……”

    陆昭昭把脸贴在他的羽毛上,暖呼呼的绒毛带来些许痒意:“你是涅槃过的啊……”

    “嗯。”

    “涅槃过几次呢?”

    这个问题一时没得到回应,因为亭曈在回忆。他过了好一会儿才很犹豫地说:

    “我记不清了。约莫有三四次吧。”

    每次涅槃都是转世重生,而不是每次转世,记忆都能够完整地保留下来。况且过去了那么久,亭曈确实是记不清了。陆昭昭闻言却很难过:

    “也就是说……你……面对过好几次死亡吗?”

    死而复生,说得轻巧。可面对死亡的痛苦,难道会因此减少半分吗?永生不死的痛苦,和短暂生命的痛苦,陆昭昭一时竟不知道,究竟能不能够放在一起去衡量。

    大约是不能的。就像苦难也不能够比较。

    而亭曈“嗯”了一声,却说:“我是主动选择涅槃的。”

    “哎?”

    那不就是……自杀?

    “第一世,我记不清了。但是后面几世,我一直在努力地寻找同族的身影。”

    青年的声音平静地在脑海响起,不急不缓,像讲一个属于别人的故事:“虽说上古纪元之后,神兽多数绝迹……我却总怀抱着希望。我上天入海,寻找每一个秘境,希望能发现一只凤,一只凰,或者,一颗蛋也行。”

    好像在最初,最初的时候,他也没有这么执着。但也许是,时间越久,越容易觉得寂寞吧。尤其是看着那些小小的人族,只要聚在一起就能欢声笑语;而他孤身一人,在这世上漂泊。

    没有他的家,没有他的家人。即使偶然结下什么羁绊,那些物种的寿命也远远比他更短暂。往往只是眨一下眼睛,那些羁绊就镜花水月般消逝,然后在他的记忆里也褪色,变成回也回不去、奔涌而过的江流。

    在那漫长的生命里,发生过的事情如沧海一粟,最终记在骨髓里的却只剩孤独。偌大的天地,竟无他的栖身之所。他花了一万年去成长,花了一万年去追寻,花了一万年去期待,然后……

    花了无尽的时间,去自我放逐。

    “我曾经有机会飞升,但我放弃了。因为我总觉得,也许这世上还有凤凰。而如果我走了,那么它就会和我一样,陷入漫长的孤独之中。”亭曈道:“而我花了很长时间才意识到,或许我就是那个最后的凤凰。但当我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已经反复涅槃了两次,而孤独……孤独是很难熬的。”

    孤独是很难熬的,而他已经不想再继续。他选择了沉睡,又在漫长的沉睡之后,自然地涅槃。

    他又变回小小的一颗蛋,正如他最初降生时一样。但这一次,他没有选择出生。

    世界上最后一只凤凰,只是作为一颗蛋,沉睡在族地之中,云谷深处。

    “那你……”陆昭昭轻声问:“又是为什么选择了苏醒呢?”

    亭曈却说:“这次苏醒不是我选择的。”

    他素来平淡的声音里,似乎多了那么一点无语:“……有人把我孵出来了。”

    陆昭昭:“……啊?”

    “有人把我孵出来了。或者说……是妖。”

    说起这事,亭曈自己还郁闷呢:“妖修中有一支羽族。”

    陆昭昭觉得耳熟,去搜了一下论坛才想起来:“啊……以飞禽为主的妖修,自古以来以凤凰为尊——”

    她意识到了:“是羽族把你唤醒的?!”

    “嗯。”

    羽族素来以凤凰为尊,发现涅槃后身为凤凰蛋的亭曈,自然是欢天喜地,尽全族之力耗费无数资源时间,硬生生把压根不想再出生只想睡死的亭曈给又孵了出来。然后开始精心抚育他长大,把他当成无知幼崽照顾,却又压上了全部的期待,整天絮絮叨叨一些“重振羽族荣光”之类的话。

    殊不知亭曈只觉他们吵闹。

    “其实很想睡回去。”他坦然道:“但是寻死也很难,涅槃的条件又没达到,也只能将就着活一下。起初我根本不想修炼,不想找回原来的记忆和力量,但——他们真的很烦人。”

    在陆昭昭印象里,亭曈一直很呆。因为很呆,所以话总是不多。但今天他难得说了很多,也难得露出了吐槽的意思:“因为我根本就不想跟他们讲话,他们就擅自给我取名,叫我陵光君——”

    陆昭昭下意识道:“但陵光不是朱雀神君的名字吗?”

    “嗯。”亭曈的声音听起来更无语了:“他们甚至分不清凤凰和朱雀。”

    陆昭昭:“……”

    不知为何,她忽然想起乐乐骂小悠的“笨蛋鸟脑袋”……

    “所以……我在云谷遇到你,你那时说你也在捉迷藏……”

    陆昭昭迟疑:“……难道,是在躲羽族的人?”

    “嗯。”

    亭曈强调了一下:“真的很烦。吵到脑袋痛。”

    陆昭昭:“……感受到你的烦躁了。”

    能把一个寿命漫长经历繁多的厌世呆呆给烦成这样,那群羽族大概也真是很有本事了。不过话说回来:“……你之前一直和他们生活在一起?”

    “嗯。懒得赶走。而且当时力量也不够。”

    “……现在是丢下他们跑出来的吗?”

    “不是丢下。”

    亭曈如此说道:“我和他们,本来也没有关系。”

    虽然羽族为了养育他花费大量精力是事实,但亭曈本身也不想出生。他并不觉得自己和那群连朱雀和凤凰都傻傻分不清楚还自称家臣的笨蛋有什么关系,不过有一点,他还是感谢他们,为了这一点,亭曈甚至愿意把作为凤凰族地的云谷拱手相让,借给那群笨蛋鸟脑袋繁衍生息。

    “他们还是做了一件好事。”他说:“唤醒了我,遇到了你。”

    至于为什么是陆昭昭?这或许便是一种缘分。即使他明知道她是人类而非凤凰,而在过往,他所见过的美人也数不胜数。

    但在相遇的那一刻,便给他以强烈的,找到同族的感觉的,几生几世只她一人。又或许是,在他正强烈地封闭自我,寻求沉眠时,是她明艳地出现在他的视野里,在草丛和石头缝儿的阴影里找到他,小声地问:

    “你也在捉迷藏吗?”

    毫不夸张地说,在那之前,这个世界对他而言不存在任何的意义。无论是什么东西,都像隔着水流,隔着琉璃,模糊而不能传达。他的确心生疲惫,只求安宁。

    但在她开口的那一刻,当她肉乎乎的小脸,圆溜溜的杏眼,对上他的双眸。他才忽然又得到一种活着的实感,感受到了每一次吐息,每一次心跳,感受到色彩重新降临,世界崭新如初。

    他的小凰。

    她是他重活一世的意义。

    而这一切只在他心中闪过,陆昭昭无从得知。她只是安静了一会儿,抚摸着他的羽毛,轻声地问:

    “那你如今还寂寞吗?”

    “不了。”

    他的声音传来,似乎含了些温暖的笑意:

    “在你身边,便不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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