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两日,陆昭昭终于能在床上睡个好觉。她小憩了片刻,起身已经下午了。揉着眼睛出门,司空琢背对着她坐在院里,传来噼啪的砍伐声,大约是很悠闲地在劈柴。

    对常人来说需要花不少功夫的事,在他做来就再轻松不过。不如说他如今这样悠哉悠哉地劈柴,某种程度上甚至能说是一种别样的玩乐——若真从实用和效率方面考虑,单凭剑气或灵力,处理这些也不过一瞬间。

    所以陆昭昭看着,的确感到有那么点意外。而青年也没回头,只道:“醒了?”

    “嗯。”

    陆昭昭走过去,目光还没落在柴火上,反倒先被他吓了一跳:“阿……阿琢???”

    白毛狐狸停下动作,侧头看来时露出一点笑意:“怎么?不至于认不出了吧?”

    “那倒不至于……”

    实话说,司空琢的变化不大。他原本的样貌看上去也就比秦令雪年长些许,是及冠左右、介乎于少年人与青年人之间的年轻样貌。如今也只是看上去岁数小了一点,十五六岁似的,一双狭长上挑的凤眼略圆了点,面庞的轮廓也柔和了些,少了点硬朗,多出些可爱。

    他的衣服也换了,虽还是白衣,样式却朴素低调得多。虽然坐在那里,却也不难看出身量体型同样稍有改变,显得瘦弱了些,甚至给人以些许纤薄之感。

    但这“纤薄”之人,轻巧地拎着斧头,只松散地坐在那里,便毫无阻力、将木柴豆腐般劈开。

    “也得感谢昭昭之前给我的……嗯,幼化糖。”他说:“我对障眼法不甚精通,有那糖辅助就好多了。不过这头白发还是扎眼,我已寻到了染发剂,劳烦昭昭过会儿帮我处理一下。”

    陆昭昭点点头,慢慢坐到他身侧,颇有点新奇地看他:“怎么想到变成这样子?”

    少年司空只是笑:“故地重游。就也想让你看看我原先的样子了。”

    他又继续劈柴,但不妨碍聊天:“话说起来,我先前叫这家人搬走,你会不会觉得我太霸道?”

    陆昭昭想了想,摇了摇头:“不会。”

    “那我给他们只那么一点灵珠,你会不会觉得,我太抠门?”

    陆昭昭又说:“不会。”

    司空琢就笑了:“昭昭果然通透。”

    他们都没点明,但心知肚明。陆昭昭的回答的确出自真心,而她也非常清楚个中缘由——

    说一不二的命令式口吻,是为了避免可能出现的纠缠与麻烦;看似稀少的一点报酬,对于贫苦人家、贫穷地区而言,却是不多不少正正好。

    司空琢虽然久不归来,却很显然比陆昭昭要更加心知肚明,此地的情况与风俗。他非常清楚,以此地之人的脾性,但凡表现出一丝软弱、身上却又有利益可图,即刻便会被吸血蜱虫扒满身体;他也非常清楚,过多的报酬只会招致贪婪,以及——引来灾祸。

    所以如今差不多刚好。而陆昭昭能明白这些,他心中也挺愉快。

    “才睡醒,饿不饿?”

    他问。陆昭昭迟疑地摸了摸肚子,觉得自己不太饿,但并不介意吃点东西。

    她本想拿温影承备好的点心。司空琢却已站起身,抱起那捆劈好的木柴。

    “你且在这里等等。饭菜过会儿就好。”

    -

    陆昭昭在沉思。

    司空剑尊和厨房——这真是两样不搭噶的东西。凭借数年来对司空琢的认识,陆昭昭在看到他走进厨房时,早已油然而生一种不妙的预感。

    而在试图闯入厨房帮忙、却被赶了出来、又余光瞥到一样食材正是一条大草鱼之时——

    毫不夸张地说,陆昭昭已在心底里,做好了面对“仰望星空”的准备。

    并下定了决心,无论端上来的是什么东西,哪怕“鱼的眼睛里闪过诡异的光”,也一定要很给面子地动筷并夸奖——

    然而意外的是,事情完全没有沦落到那一步。

    端上来的菜肴,非但没有黑暗料理的意思,看起来甚至能说是色香味俱全。尽管一共也就四菜一汤,而其中的三道菜都是冷盘,与其说考验烹饪技术,不如说考验刀功。

    而司空琢的刀功显然是极好的,甚至有心给白萝卜块儿雕出条雪龙造型,胡萝卜块儿雕出几朵芙蓉花;相比之下,汤就很平平无奇,清汤里飘着八根菜叶五块豆腐,不过是寻常的白菜豆腐羹而已。

    主菜则是那条大草鱼。

    它倒没有以死不瞑目的尊容被端上桌,俨然已经被清蒸后淋上酱汁、葱花,露出一派令人食指大动的模样。实话说卖相挺不错,跟酒楼大厨肯定是没得比,但寻常家庭逢年过节烧鱼上桌,也就这么个水准了。

    “尝尝看,味道如何?”

    陆昭昭拿着筷子,陷入短暂的踟蹰。尽管眼前的菜肴无疑算得上诱人,但只要想到它们出自连什么鱼能吃都辨认不出的司空琢之手……

    她花了两秒钟加强心理建设,随即面色自如地伸出了筷子。

    第一口,她先尝了凉菜。

    冷盘蔬果生切,没什么特别的。总归瓜果也就是那个味道,司空琢显然也没有画蛇添足,除了番茄多洒了些白糖,样式做得更好看,都只是寻常味道。

    第二口,她尝了汤。

    普通的白菜豆腐羹的味道,调味只能说不好不坏,胜在清淡适口。白菜倒是买得不错,似乎本身就极为鲜美,随便煮煮口感也不算差。

    第三口,她终于夹了一块鱼肉。

    按理说,大菜该由贵客、主家、长者先动筷,不过司空琢的意思,很显然是想让陆昭昭吃,她也就不客气。而当她鼓足了勇气把鱼肉放进口中——

    “唔唔——”

    少女一瞬间睁大了眼睛:“……好吃!”

    出乎意料的是,在舌尖上绽放出的滋味,鲜美得简直不可思议。鱼肉的鲜嫩、料汁的调和,在味蕾上联合演奏出乐章,忠实地向大脑传递了讯号——

    【超好吃!】

    不假思索地,她夹起了第二块。这次不像上次一样小心,而是大胆且熟练地夹起一块完整的鱼肉后,将其在酱汁中滚了两滚,再轻轻抖落过多的酱料,再次放入口中。

    便惬意地眯起双眼,仔仔细细品味了片刻,才又拿起公筷,给司空琢夹了一些。

    “这个,超好吃!!”

    没有什么华丽的词藻,只是最朴素的、发自内心的赞叹。但这对司空琢而言已经足够。当看到她充满惊喜的双眸亮起,他已在心中知晓,此前偷偷背着所有人去请教凡人大厨、又用无数条鱼私下里偷偷练习……这一切的辛苦付出,都是值得。

    他吃下了那块她夹来的鱼肉,但并未继续动筷,只含笑看着她吃。对于大修士而言,寻常进食并无必要,更别说这顿饭本就是做给小姑娘的,看她吃得高兴,他心中也开心。

    这是一种之前从未有过的感受,因某个人的欢喜而欢喜。那种十分纯粹的愉快,甚至令他想起很久之前,刚学会一套剑诀时的喜悦。

    他仿佛在她面前重回少年。

    “但我真的没想到……阿琢你能把鱼烧得这么好吃!”

    陆昭昭这次是真的被惊艳到了:“而且,明明是草鱼,但是一点乱刺都没有……”

    “这只是小把戏。在治鱼之时,我已把乱刺悉数剔除了。”

    所谓熟能生巧,庖丁解牛。连技艺高超的凡人大厨都可剔除鱼刺烹饪,身为剑尊的司空琢就更不必说了。只不过他从前没想过把这份高超的剑术用在……给鱼去刺上。但若是为了小姑娘吃起来方便安全,这也不算大材小用了。

    白发少年托着脸:“其实我年幼时,也是很会做菜的。好吃不好吃两说,至少填饱肚子不在话下。而在我会做的菜中呢,烧鱼也算是最为拿手的,尤其是清蒸鱼。这或许是因为,当时家里没什么东西,而鱼呢,费点功夫河里能抓到,也不必花什么银钱。”

    清蒸更是最简单的做法之一,至于那么点调味料,他姑且还是有办法搞来的。所以司空琢说自己少年时代烧鱼拿手,这是真话,只不过后来随着他踏上修行之路,远离五谷轮回,自然也就把这本事,给忘了个一干二净。

    想着,司空琢就有点走神。但他很快就回过神来,笑眯眯:

    “怎么样?这一手清蒸鱼……至少比秦师兄的手艺要好吧?”

    陆昭昭“哈、哈、哈”地笑起来,真诚地竖起大拇指:

    “这点上是你赢了!”

    秦令雪的煮饭技术……那真是不提也罢……

    而听了这话,司空琢也爽朗地笑起来,随后竟取出个小本本来,很庄重地画下了一笔。

    陆昭昭很好奇:“那是什么?”

    “跟秦师兄的胜负册。”白发少年回答得痛快,并不介意展示给她看。陆昭昭看去,只见上边一页密密麻麻的正字,大多数是黑色,但有两道是红色,其中一道是方才画下的。

    这其中含义似乎非常好解,但震撼陆昭昭一百年。她一时竟不知道,是吐槽“你居然还记小本本”比较好,还是“你居然输了这么多次”比较好,但最终,她脱口而出的却是一个与前两者毫不相关的问题——

    “……上一个红色的胜局,是什么情况?”

    “那个啊,”

    司空琢不消翻看,就能忆起,登时得意道:

    “秦师兄会吹笛子。”

    “嗯呐。”

    “我也会。”

    “嗯……”

    陆昭昭好像懂了。而司空少年也很得意地指了指自己,略略抬高下巴,矜持道:

    “我吹得比他好。”

    陆昭昭:“……”

    陆昭昭:“你是小学生吗??”

    -

    陆昭昭一直知道,司空琢有种超乎寻常的胜负欲,这点从他的剑名为“无双”就可见一斑。而由于种种原因,秦令雪自然而然地成了他的“宿敌”、他耿耿于怀且誓要跨越的目标。为此而千多年屡败屡战的励志故事,陆昭昭已听人讲了好多遍。

    但这人能幼稚到做一本胜负册出来,甚至会在吹笛子和烧鱼上暗自较劲,这真是令人意想不到。甚至让陆昭昭不得不怀疑:“你该不会连身高都要跟他比一比?”

    司空琢却遗憾地摇摇头:“我比过,我俩一样高,鞋跟不算数……平局,不算我赢。”

    陆昭昭:“你还真比过啊?!”

    什么叫千年老幼稚鬼……看来司空琢和秦令雪的幼稚,也是不相上下了!

    他们吃过了饭,陆昭昭又照常喝了药,给司空琢染了发,就一起出门转转。头一次来西牛贺洲的城池,虽然不是主城,她也发现这里有些自己的特色。

    建筑方面,有点晋派的味道,方正硬朗;人文民俗嘛,单是转一圈也看不出太多,不过陆昭昭注意到,街上能看到的行人中多是男性,偶见的女子,也常是包裹得很严实、低着头、或戴着头巾。

    要知道,如今气候已经变热了,虽然这边的气温不算太高,但这些女子包裹得也着实太严实了些,和少许赤膊男性形成了不小的反差。

    她若有所思:“西牛贺洲,是不是女子地位比较低?”

    “哦?你是从前就听说过,还是聪慧到,只看一看就能明白?”

    司空琢有点意外,旋即笑道:“正是如此。这点也很有意思,修仙界东南,修罗教那边,女子地位颇高;修仙界西南,接近魔域这边,女子地位低下。正是一东一西,遥相对立,你说有趣不有趣?”

    他倒很能置身事外,陆昭昭却很难说一句有趣。她静默地思考,觉得也不是不能理解这种风俗的成因。

    修罗教那边,许是因为女子灵性更高,在巫术学习方面更占优势,地位与话语权自然也高,自古以来便形成了女子为尊的传统。

    而在西牛贺洲,由于魔域盘据,自古以来便是混乱之地,而女子天生在生理上存在弱势——并非力量等方面,而是生育的能力。

    这种能力没有给她们带来什么优势,反而使得自己被加诸了如性资源这样的标签,一旦在文化环境中使其有被物化的倾向,在之后的发展里就很难扭转。

    也不外乎在此地会形成男尊女卑的思潮,与其带来的一系列影响。

    “但是,”陆昭昭说:“这边也有女性的强者吧?”

    “那是自然。就像修罗教也有男性强者一样,只是……还不够多。”司空琢道:“这世界本质上,还是弱肉强食,适者生存。只要你足够强大,便可无视世俗,甚至——改变世俗。”

    他冰蓝的眼中带了几分凉薄,但在看向陆昭昭时,又染上了几分真挚:

    “所以,你要变强。”

    “陆昭昭,你要变强。”他说:“强过所有人,才能有改变这一切的资本。你要变强——当你变强后,哪怕什么都不做,也会成为在世俗中挣扎之人前行的灯塔。”

    陆昭昭怔了怔,并不意外他能看出她不平的心境,只认真点了点头:

    “我知道的。”

    他们在镇中逛了一圈儿,又买了些小零食。晚饭就不是由司空琢做了,毕竟司空少年自己也很坦然地承认:

    “我如今,也就只会做清蒸鱼。”

    当然,他会这一个,已经让陆昭昭很惊喜了。

    她也不介意其他,左右偷吃点小零食就把晚饭给混过去。待到夜幕降临,司空琢问她要不要去屋顶看星星,陆昭昭想了想就答应了。

    所以他们现在坐在屋顶,看星星。

    “启明星好亮呀。”陆昭昭道:“还有几颗……嗯,天枢、天璇、天玑……北斗七星!”

    司空琢看过去:“你是说,贪狼、巨门、禄存、文曲、廉贞、武曲、破军?”

    他仔细看看:“确实挺亮,看着是像个斗。”

    陆昭昭笑起来,伸手虚虚地比划一会儿,又道:

    “世人多知北斗七星,南斗六星却少有人知。喏,你看那儿。天府、天梁、天机、天同、天相、七杀……是不是也像个斗?有话说,北斗主死,南斗主生,南斗六星,主天子受命,也主宰宰相爵禄之位。听上去比北斗吉利多了,不过它们没有北斗七星明亮,名气也差得多。”

    “北斗主死,南斗主生,这我倒听过。”司空琢盘膝而坐,手臂撑在身后,显出些懒洋洋的潇洒模样:“不过原来在世人眼中,北斗更有名头?这倒挺有意思,看来就算是星斗,也能争个高下。”

    他想了想:“不过,说起与北斗相对,我记着还有个……南箕北斗的说法?”

    陆昭昭笑了笑:“是有这么个成语,不过这里头的北斗,不是北斗七星。而是斗宿,也就是刚说过的南斗六星。”

    她又找了找,指出来:“南箕则是箕宿,形如簸箕,因而得名,正是——维南有箕,不可以簸扬;维北有斗,不可以挹酒浆。很形象的。”

    “斗木獬,箕水豹。”司空琢琢磨着:“箕宿好风,多凶,寓意可不好。”

    “是呢。青龙七宿,箕宿是最后一个,因而意味着龙尾摆动所引之风,有搬弄口舌、挑起是非的坏寓意,还有起大风的噩兆。”

    陆昭昭道,轻叹口气:“比南斗凶,名气也更小,亮度也暗,且因为主大风,没谁想看它亮起来,想想怪可怜的。”

    她说:“我个人还是挺喜欢南箕星的。不知道为什么,看起来觉得很可爱。”

    “嗯……”

    司空琢盯着夜空想了一会儿:“我倒是挺喜欢太白星。”

    太白星,就是启明星、金星。陆昭昭觉得能猜到理由,而司空琢果然道:

    “我若是星辰,也该当最亮那一个!”

    他说这话的时候,也像是在发光。哪怕长发已染作棕黑色,也只是在月光披洒而下时,削弱了两分寒气与缥缈,却多了几分潇洒与任侠之气。

    而当他说出“该当最亮”,也全无什么尴尬气氛,反倒令人毫不质疑这其中的笃定与豪迈,就好似这并非一出宣告,而是结局已注定了的预言——

    不。这甚至不当说是预言,而是铁板钉钉的现实才对!毕竟——

    陆昭昭看着他,想:

    假使没有秦令雪,那司空琢毫无疑问,便正是当世豪杰第一人!

    当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不知为何,司空琢的形象在她心中很微妙地改变了。陆昭昭说不出那是一种怎样的变化,就好像直到这一刻她才意识到,司空琢的确是惊才绝艳的天才,举世无双的剑尊,世上最明亮的星辰。

    直到这一刻,她才真正意识到,眼前这个人的魅力之所在。

    “……嗯?怎么……看我看呆了?”

    注意到她的目光,少男笑眯眯地看来。那原本因着外貌变幼而圆起来的眼睛,此刻又眯成狐狸模样,却没有成年样貌时那么促狭,反而显出一种大男孩式的、带着可爱的爽朗。

    而他的话也好似这般,掺着一点得意的甜味:“莫非,是忽然意识到了……我的帅气之处?”

    陆昭昭回过神,咯咯地笑起来,也很坦然:“阿琢是很帅的!”

    司空琢也就笑,玩笑道:“那我可得努力,争取帅到打动昭昭芳心的地步啊。”

    他说着,又把目光移到天空。似乎是注视了一会儿太白星,才又一次开口。

    “说来,关于之前那个故事的后续,你有兴趣听听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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