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陆昭昭起得很早。

    天还未亮,万物未醒,陆昭昭已收拾整齐。这并非由于她失眠没睡好才干脆起身,也不是因为昨晚睡得早便也起得早,而是司空琢已事先通知她:

    今天需要起得很早,才能去看一个地方。

    而当她收拾妥当,敲门声也随之响起。打开门扉所见,是含笑的少年人。

    “收拾好了?走吧。”

    城中不能御剑,但司空琢已托客栈方备好了灵兽车。陆昭昭在车上吃了早餐和药,从窗外的景色注意到,一路行得越来越偏。

    “这是要……出城?”

    “猜得不错。”

    修仙界主城的夜晚会关闭城门,不过这难不倒当代剑尊。他只是出示了剑宗信物,便从小门被放行。灵兽车在行出城门外不久之后便停下,司空琢挑开窗帘,对陆昭昭说:

    “看。”

    陆昭昭好奇地把头凑过去,只见——

    临着城墙边缘,竟是好大的一片露营地!

    说是露营地,恐怕不确切。因放眼望去,此地既有粗犷的石屋、粗糙的木屋,又有林立的临时帐篷,乃至堪堪可供睡人的草席,它们样貌各异,高低不同,乱七八糟地堆砌在同一片区域里,就好像被孩子在地毯上随意洒下的散乱积木一样错落,甚至连一条像样的道路都找不出来。

    ——这是一个混乱的聚居地。

    混乱。这是一眼就可以看出来的事情。除了那幼儿挥洒画笔一般凌乱的建筑布局,还有其中往来穿行的人群。显然,在这个夜色尚浓的时间里,这个营地已经早早地苏醒,人们往来穿行,热闹比菜市场还更甚。

    “让让,让让,热水!”

    “临时转让车票!十五灵珠,马上发车!”

    “维修缝补——照看老幼——价格可议——”

    “北三十七号车还有两个空位,过时不候!”

    此起彼伏的吵嚷之声,真是比一百只鸭子的合唱团还更喧闹;形形色色的人们,无论男女老幼,凡人修士,皆行走如风,一派匆忙之色。

    但他们显然都早已习惯了这种混乱,并在这之中,建立起属于自己的一套秩序。这种独特的秩序使这个营地仿佛形成了一种天然的气场,使得陆昭昭即使就在近处张望,却也有一种仿佛被彻底排斥在外的感觉。

    “这是……?”

    陆昭昭看向司空琢。他们进城时走的不是这个门,因而陆昭昭也是头一次见到这个聚居地。司空琢带她来,显然也没有卖关子的意思,道:

    “这里是东城门。”

    他说:“我之前告诉过你,古战场分东西两部分。”

    位于西牛贺洲的古战场秘地,分为东西两部分,中间有些许的安全隔离地带。其中西古战场面积更大,通常说古战场时指的便是此处;而东古战场,常常要被加上“东”字才能准确指明,和南天山、北天山的情况相似。

    这也因为西古战场所保有的危险与机遇,都远比东古战场更多;二者之间的资源产出,根本不是一个量级,况且东古战场在资源产出低下的情况下,危险程度也并没有下降太多……

    逐渐被如今的世人所忽略。但东古战场,其实是个非常、非常特别的地方。

    陆昭昭沉默须臾,道:

    “我师父……就是在东古战场断剑的吧。”

    司空琢点了点头。

    是的,东古战场还有一个别名——

    天魔之战遗址。

    “虽然东西古战场自古便有区别,但东古战场真正变得贫瘠,还是因为千年之前,那场天魔之战,决战便在此处。”

    司空琢道:“相比起只受了些波及的西古战场,东古战场几乎可以说被犁了一遍。凡人、修士、天魔……无数生灵在此陨落,纵横的煞气与怨气,以及空间破碎的风波,将自古形成的秘地环境大肆破坏,又形成了新的险境。这些煞气盘桓于此,曾有百年无人敢于踏足,直到战争结束后两百余年,当时的万佛殿佛子才率僧人来此,将受缚的冤魂超度。万佛殿的驻扎人手,直到三百年前才分批撤离,你应该也注意到,陵场城天道盟那边,万佛殿的弟子比较多。”

    陆昭昭点点头。司空琢就道:“万佛殿高阶弟子很爱来这边历练。因为古战场秘地的特殊环境,无论是东还是西,死于其中的生灵魂魄都很容易受困于此,不得超生。若能超度这些怨灵,可谓功德一件,不过,其中也有很大风险。”

    他看向陆昭昭:“你在北海时,也见到当代佛子了吧?”

    佛子迦境,何止见过,甚至是陆昭昭的朋友。司空琢就说:“有没有好奇过,他为何年岁这么小就当上佛子?一般情况下,佛子也好,剑尊也好,都是由大修士担任,宗门再对后辈加以培养,选出几个候选人来,再在合适的时候交接的。”

    这件事陆昭昭知道。像佛子、剑尊这种特殊职位,宗门总是要备些候选者、继承人,以备不时之需的。这不一定是因为他们可能出意外,也因为这些天才可能一不小心就飞升了。

    而这些继承人,虽然天赋根骨都必然是稀世奇才,十分难寻。但修仙无岁月,大修士动辄几千几万岁的情况下,寻到一二超级天才不算困难。

    也因此,正常的情况下,交接时的新任佛子、剑尊,多半都是有了一定的修为和声望的,至少——

    不该是不到五十岁,修为堪堪金丹的迦境这般!

    陆昭昭第一次意识到这件事的怪异;也在下一刻,立刻有了一个猜想:

    “但也有一种情况,使得这些职位不得不被提前交接,那就是前任佛子出了意外。或许是飞升,或许是……”

    司空琢颔首:“万佛殿这一千年里换了三次佛子。第一个在天魔之战里牺牲,第二个就是我说的率僧人去东古战场超度的,由于煞气怨念太重,发下大愿,以身镇之,如今已不能算是活人了;第三个折在了西古战场;第四个就是如今的迦境。”

    和剑尊的“天生剑骨”硬性要求一样,佛子的硬性要求是“梵天化生”,难度还更高些。毕竟“天生剑骨”只是一种根骨,“梵天化生”却类似于西藏活佛转世,需寻找特定的转世灵童,还得正好有着好资质才行。

    如今一千年里折了三个,能有一个迦境顶上都算不错了。如今迦境还能外出行走,都挺不可思议的——司空琢都感觉万佛殿心大,这个佛子要是再折了,恐怕连个替补都找不出来!

    ……不过,按他们的说法,若是不能历经磨难,也就不堪为真正的佛子了。这点司空琢倒是认可,他们剑宗的剑尊选拔,也是非常残酷的。

    ——宝剑锋从磨砺出啊。

    “在这点上,我倒是还有些佩服那些大和尚。虽然也不乏无趣乃至伪善之辈,但至少历代佛子,都颇为可敬。”

    司空琢这话说得很真心:“前前任佛子,还有千年之前那位……他们本不必死去。但凡有一点私心,如今也是万人之上,权势地位系于一身。退一万步来说,至少可以庇护宗门,飞升有望。”

    但为了信念,为了这芸芸众生,他们一个接一个,坦然地奔赴死亡。

    “听说有些和尚坐化后,灵魂还有得道飞升的机会。”司空琢道:“其他几位是没指望了,不过东古战场的那位,搞不好还有点希望。”

    “……怎么说?”

    “我方才也说了,他发下大愿,以身镇煞,不仅将肉身作为阵眼,还将魂灵融入东古战场,长久地消磨与镇压这里的怨气,直到怨气彻底消散,他恐怕也就修成正果了。”

    司空琢沉吟片刻:“不过他到底还有没有人的意识,又或只剩下一抹残念……确实不好说。但他以身镇煞之后,东古战场就安全多了,有时甚至有人在其中遇到危险,还会被紧急送出来……想必是那位佛子——静檀——所为。”

    佛子静檀——陆昭昭默默记住了这个名字。听司空琢道:

    “虽然这种情况并不多,想来那位佛子也分不出太多精力,但好歹比西边强。加上如今煞气消散不少,又过了这么久,还是有些特产和天材地宝诞生的,所以——”

    他看向窗外,抬了抬下巴示意:“就有了这些拾荒客。”

    陆昭昭一下就明白:“他们会去东古战场寻宝?!”

    “差不多。但拾荒更贴切。这里的人大多都没办法深入探索,只能寄希望于在外围捡点东西,可能是特色植物花果,也可能是古董法器残骸……多半是些破烂,但对底层人来说,够有价值了。”

    司空琢道:“去西边的,才能称一句探险,东边,就是拾荒。古战场的夜晚比白天更凶险,所以这些拾荒客会选择白天进入。我们今天还是来晚了,如今可能是他们最后一批人忙着登车——别看时间早,等到东战场外围,天也就亮了,这也是为什么他们住在城外……等开城门再上路,根本来不及。”

    他又说:“如果是晚上城门关闭前来看,那时这里才是最热闹的。归来的拾荒客们会把这里摆得水泄不通,那可是捡漏淘宝的好时候,无论是破铜烂铁,还是稀世奇珍,都有可能从中找到,当然,前者的概率更高。这就是著名的陵场鬼市的一部分。”

    在修仙界,有几个城市的“鬼市”还是挺有名的,虽然本质上就是夜市,但因为商品良莠不齐、包罗万象、卖家卖家鱼龙混杂也不问身份、大家萍水相逢聚了就散,所以被称为“鬼市”。陵场鬼市是知名鬼市中的一个,而拾荒者夜市,正是陵场鬼市的重要组成部分。

    “这里还不是拾荒客们最大的聚集地,最大的就在东战场之外。你也见过云谷外围吧?有些拾荒客甚至很少回城,就在战场外驻扎,收获也就地卖了,时间久了,也好似就定居那里了似的。”

    司空琢道:“不过拖家带口的,多半还是住这边的更多。战场毕竟不安全,周边也混乱,更别提治安,搞不好一个没注意,没死在战场里,在外头却送命了。”

    陆昭昭认真听着,无意识捏着小猫咪的肉垫。一个疑问在她脑海盘旋了很久,还是被轻声吐出:

    “……阿琢你,好像很了解这些?”

    少男笑眯眯的:“我对现在这些拾荒客的情况,不算很了解。但,我对一千多年之前的拾荒客,非常熟悉。”

    迎着少女的目光,他坦然道:

    “从暮云城到金沙乐园的必经之路,便是东西战场中间的这条牛颈古道,陵场城正在途中。”

    而身无分文,带着重病外公的司空琢,必然途径此处,也必然会因为穷困潦倒,而选择这周遭所有底层人士都会愿意一博的出路——

    “一千七百年前,”他说:“我曾同他们一样。”

    -

    约一千七百年以前。

    具体是多久,也很难详细追究了。尽管那场惨烈的天魔之战尚未发生,东古战场也还未历经之后的巨变,但在拾荒客这方面,和后世却没什么大的差别。

    毕竟,相比起西古战场,东边的危险程度还是小一些。真到走投无路之时,去那里搏命不可谓不是一条好的出路。

    而在当时连天道盟都没有的西牛贺洲,走投无路的人太多、太多了。

    他们也就成为了城东的“拾荒客”。

    这样的群体究竟是从何时开始出现,也已经是一件不可考的事情。但他们的存在,甚至形成了独特的风俗。那在战场之外,和在城东门外的聚居地,在此时亦与后世无甚分别。

    高低错落、色彩各异、材料不同的住所;根本不能称之为“道路”的通路;彼此之间或许陌生,有时能斗到你死我活,有时又忽然能站在统一战线的人们;永远也不会消失的,女人的哭声,孩子的闹声,男人的吆喝声,老人的叹气声。

    混乱之中建立的独特的秩序。独属于西牛贺洲古战场的拾荒文明。

    这里的人员流动极快。人们总是来来去去。永远有走投无路的人加入,永远有离开再也回不来的人。所有人都习惯了离别,也习惯了新的面孔,学会了保有冷漠,用利益替代情谊。

    而在某一日,一位普通的、贫困的、十三岁少年,来到了此处。

    他并非陵场城之人,而是从暮云城而来。两座城市的距离在地图上不过短短一截,在现实中,对于一个带着重病老人的小少年而言,却是常人难以想象的艰辛。

    那些辛苦,比起他短暂人生中过往一切艰难的经历,都还更加难熬。但也正是那些经历,让他在如今也能咬着牙抗下一切,赤足踩遍荆棘,遍体鳞伤,也绝不放弃向前。

    所以有关他究竟是如何带着老人来到了陵场城,已经不必赘述了。当他站在这里的这一刻,便从不回头,只看自己要去的地方,与脚下的路。

    但他已身无分文。

    他必须去金沙乐园。但剩下的路还有很长。早在很久之前,盘缠已消耗一空。带着行动不便的病人上路,花销显然远超这个半大孩子的预料。

    他还年轻,可以吃苦。可身体虚弱的老人不能。他也不能在某处耽搁太久做工,因为老人的身体也等不及。

    所以他来了这里。东城门拾荒者聚居地。

    ——拾荒。

    在贫苦人中口口相传的,从来不乏这样的故事:某某人捡到什么宝贝,从此走上人生巅峰。而拾荒,正是这样一项可能捡到宝贝的工作。只要你打听一下,便会有人信誓旦旦地告诉你,他二姑妈家邻居的舅舅的朋友的妹妹的二儿子,就是在东古战场拾荒捡到了好东西,一下成了大人物!

    这些故事真实性存疑,但没有选择的人们会去相信。因为这个故事真实与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让人知道自己还能去做点什么,而非坐以待毙。

    那是希望。

    那是稻草。

    是真是假,又有什么关系?

    溺水之人就连一根稻草也会抓住。少年也不例外。他的运气一向很差,也从不期望能一夜暴富。选择拾荒,他只是期盼,能稍微找到点有价值的东西,换些路费和药费,一点就行。

    这渺小的心愿,相比起捡到什么大宝贝鱼跃龙门,自然是现实得多、可行得多的。况且这个少年人十分聪慧,并未莽撞行事,而是巧妙且仔细地打听了拾荒之事,确定可行之后,又耐心地将拾荒客们观察一番。

    他其实很着急。

    外公的情况时好时坏,他不知老人还能坚持多久,也从不对自己的好运怀抱希望。但他不能着急,至少不能因着急而犯错,因为他没有余地,一错就无法挽回。

    他必须得前进,必须得拼命。因为没有伞的孩子必须奔跑,因为他被命运追赶毫无退路。但他也必须得谨慎,必须得小心,因为人的命,总是只有一条。

    【要冷静。】

    他总是告诉自己。

    于是少年花了一点时间来观察,在自己被迫早熟的头脑中反复思考。他找到了营地里一个软心肠的女人,赊账将行动不便的外公托她照顾。

    又拦住了一个有些能力、且心地相对不那么坏的拾荒客,恳求他成为自己的引路人。

    【一次……您只要带我走一次就行!我不会给您添麻烦的!您根本不用管我,我会自己跟上……生死自负,有任何收获也全部交给您……求您了!!!】

    他双膝跪地,弓起脊梁,将额头重重地撞在泥泞的地面。

    【求您了……求您了……求您了!!!】

    求这命运——

    ……也眷顾他一次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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