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轻地颤抖着,好像蝴蝶的羽翼。

    秦令雪侧躺在床边,安静地凝视着小姑娘的睡颜。对他这样的大修士来说,不着痕迹地进屋而不惊醒她并不是一件难事,小姑娘依然熟睡,均匀的呼吸声中胸口轻微地起伏,那细微却稳定的声响,也让秦令雪一点点安定下来。

    吸——呼——

    吸——呼——

    他安静地端详她,那娇俏的睡颜。小姑娘打小生得好看,睡着了也是睡美人,纤长的睫毛轻轻地颤抖着,好像蝴蝶的羽翼,白皙的面颊泛一点儿淡淡的粉红,如同朝阳初升的云霞。

    她的鼻尖挺翘,双唇……丰满。小姑娘并不似其他姑娘喜爱研究妆容,连口脂也不见点,可唇却仍旧鲜艳娇嫩,看起来着实柔软可爱……

    “……呼。”

    秦令雪叹了口气,收回目光,转而盯着她垂落的发梢看。

    “……小碰瓷。”

    这话念得无声无息,出口就化在夏日的空气里。但只是念着这个名字,就让他觉得安定;只是在她身边,就让他觉得安定。

    秦令雪想:师兄什么都不懂。

    严彤斗什么都不懂,才会说出那种话。这世人当真奇怪,总爱用常理去揣度一切,用自己的尺度丈量万物,殊不知人人不相同。莫非除了师徒之情,便只有男女之爱?莫非师徒之情只有一种表现形式,非得相敬如宾不可,不准亲密无间?

    她还那么小。

    他的小碰瓷,还那么小一个,离不开他,他多多看顾,莫非有错?从他成为她的师父起,她就是他无法放下的责任,他乐于履行这种职责,难道有错?

    真是越想越不平,甚至有点儿委屈。但这点委屈,在看着熟睡的小姑娘时,又一点点烟消云散。

    “……小碰瓷。”

    他又念,又一次安下心来。究竟为何,她会有这种魔力?如此牵动他的心神,她的喜怒哀乐,像提线一般令他随之起舞。

    从多年前第一次见面开始,就逐渐有了一种特殊的感觉。他的小碰瓷,好像和这世上其他所有人都不同。其他的人,总给他一种漂泊不定的虚幻之感,但她是真实的,比素白画纸上一点朱砂还更鲜明。

    当他离开她的时候,就好像小舟在海上漂泊;可当他看到她,这漂泊就变成了一种返航。究竟为何会有这种感觉,秦令雪也不知道。他也不想追究,只希望如今的时光可以无限期地延续。

    这是师兄所说的,“着魔”……吗?

    少男沉默着,轻轻捉住小姑娘的手,将那柔软的小手贴在脸侧,轻轻地亲吻她的指尖。

    如果这就是着魔,那他的确早就着了名为“陆昭昭”的魔。但这无关紧要,因为——

    只要她在他身侧,他就永远不会堕入魔道。

    只要她在……

    -

    陆昭昭一觉睡醒,发现身边多只大螃蟹,可想而知是吓了一大跳,然后抓起松软的枕头去打他出门——

    感谢《寻仙录》不是纯古代世界观吧,不然陆昭昭抓起来的枕头可就不是松松软软,而是硬邦邦的玉枕之类,凶残程度直线飙升。

    但当他委委屈屈表达自己被师兄骂了,她就又很轻易地原谅了他,还有点儿心疼:

    “师伯怎么骂你?”

    秦令雪想了想:“他看我游手好闲不顺眼吧。”

    严彤斗:?

    他也就欺负自家师兄事务繁忙,没空来揭穿他的编排。陆昭昭倒是咯吱咯吱乐了半天,突然意识到:

    “……对哦。你为什么身为长老,什么工作都没有的?!”

    就连司空琢,也经常被抓回去996,凭什么秦令雪这么潇洒?

    但想一想——就算给他分配工作,他也不干;就算去干,也不知道干成什么样……

    那没事了.jpg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

    只要我足够没用,就不会被人利用?

    时间仍在奔流。

    陆昭昭开始觉得,时间又开始走得有些慢了。这其中的原因,她似乎有点理解,大约是因为……时间快要结束了。

    她的时间。

    毕竟在幻境之外,陆昭昭也还没过十七岁生日;既然这个幻境以她的经历为素材,就不太可能出现她没有经历过的事。

    也就是说,很大的可能性,这个幻境会在与外界时间线同步后停止。

    陆昭昭现在已经不期望,在幻境里能够看到什么“惊喜”。但她真的觉得,至少在幻境结束后,秦令雪应该好好地给她一个交代——

    虽然这段时间她过得也还算开心,可那种患得患失的失落,实在让人十分难过!

    要是他不好好给她一个非得如此的理由——

    小昭同学开始思考惩罚师父的一百种方式。

    夏去秋来。秋离冬至。眨眼间又是新的一年。这一年陆昭昭本该去北海,但实在懒得折腾,目送亲友离去,仍和秦令雪待在梅峰。

    这年的冬,梅峰大雪。

    陆昭昭拉着秦令雪,在听雪堂挂满了灯笼,满贴窗花。门前挂上了喜庆的对联,连蛋黄酥的窝窝上也贴了“猫肥家润”。

    天气冷的时候,陆昭昭就缩在屋里,和秦令雪一起窝在暖融融的炉边,看窗外的落雪。《寻仙录》的家具受各种异域的影响,有中式的矮桌矮凳,也有西式的高桌高椅;陆昭昭此前突发奇想,叫秦令雪去改造了一个被炉,所以如今可以快快乐乐地窝在被炉里,吃被烘得暖融融的橘子。

    吃着吃着,她就乐了。

    “要是日式新年,”陆昭昭嘀咕:“该有红白歌会。”

    “红白歌会是什么?”

    秦令雪不明所以。陆昭昭只是自己偷偷笑,笑完了说:“师父!明年我们弄一棵圣诞树吧!”

    “圣诞树是什么……算了,你想弄就弄,跟我说该怎么做就好。”

    “哼哼……那我还要榭寄生!”

    “那又是什么……”

    秦令雪有时真听不懂她的胡言乱语,但无论如何,她的愿望,他总会去达成。比方说现在——

    “我去看看烤红薯好了没。”

    小丫头嘟囔着要吃烤红薯吃烤得溏心的烤红薯,秦令雪别的什么不会,把红薯丢去烤炉里还是能行的。这会儿看看时间差不多,他怕又烤糊,徒弟拿他胳膊磨牙,遂起身打算去看看。

    陆昭昭也只摆摆手,没说什么话——她正忙着吃橘子。吃到甜的就眉头舒展,顺便分蛋黄酥一瓣;吃到酸的……

    就连皮整个给蛋黄酥,假猫一口吞,还挺高兴。

    幻境里当然是有蛋黄酥的。

    不过陆昭昭心里也很清楚,这只小猫咪也只是幻影而已。毕竟真正的蛋黄酥从一开始就没跟进来,她能够感觉到那种契约相连变得有些虚幻……想来和炼心幻境一样,小猫咪被排斥在外了。

    但陆昭昭也没担心过它。毕竟,就算秦令雪想不到,玉怜香他们也肯定不会亏待小猫咪的嘛!

    这可是他们一起准备的惊喜耶!总不能再把她的猫搞丢了!

    她专心地剥橘子,即使听到了脚步声也没抬头。因为那脚步声实在是很熟悉,她只是一边喂猫,一边随口问:“红薯烤好了吗?”

    “你还有心思吃烤红薯?”

    不知为何,秦令雪的声音听起来颇有点咬牙切齿的意思:“陆昭昭,我看你过得挺滋润——”

    “咩?”

    本能地感觉到什么不对,陆昭昭这才抬起头来,迷茫地看向秦令雪:“什么?”

    秦令雪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算了,出去再说。”他说,过来拽住她的胳膊:“跟我走!”

    “哎——”

    陆昭昭不明所以,踉踉跄跄随他站起。恰在此时,门外又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小碰瓷,你看看这是不是你想要的溏心红薯——”

    话音戛然而止。

    门内门外,两个秦令雪面面相觑。一个拽着小姑娘的手,一个捧着红薯,目光交接,愣在当场。

    雪轻轻地飘落。

    陆昭昭睁大了双眼,一时间不能够反应过来,眼前这一幕荒诞的景象究竟从何而来。还是捧红薯的那个秦令雪先一步反应过来。

    “放开她!”

    话音未落,杀机已至。这边的秦令雪的确松开了少女的手,却是为了应对这一击的不得已之举,但在接招之前,他仍把少女牢牢护在了身后。

    “我不想跟你打。”他说:“让开!”

    “你这冒牌货——想带走我徒弟,做梦!!”

    “哈?!你说我是冒牌货?!”

    转瞬之间,二人已战作一团。红薯滚落在地,从阶上落进雪里,无人问津。

    而陆昭昭已被无形的气浪轻柔推开,只能怔怔地看着眼前古怪的光景——

    两个她再熟悉不过的人,两张她再熟悉不过的面孔,短兵交接间,宛若对镜自照。

    无论是眉眼、神态、声音、气质乃至灵力与招式,俱呈现一种毫无偏差的雷同,就连红底白梅的衣着也分毫不差。若说他们之间有什么能够互相区分的方式,也就只有配饰——

    和陆昭昭一起庆祝新年的秦令雪,今日腰间没佩酒葫芦,倒是戴了陆昭昭新打的平安结;另一个倒是带着酒葫芦,葫芦穗子上缀着陆昭昭过往学木雕时雕得笨拙的转运珠。

    而那带着酒葫芦的秦令雪,此时只是冷笑:

    “说我冒牌货,你才是真正的冒牌货!你以为你是什么?你不过是一个幻影——我的幻影!”

    “大言不惭!”

    戴平安结的秦令雪分毫不见动摇:“你这贼人假冒我的样子潜入梅峰,诱拐我的徒弟,实在当诛!”

    冰系灵力剧烈碰撞之下,整个听雪堂温度骤降。原本便是一片冰天雪地,此刻更如冰窖一般,呼出的热气都要在空气里凝结,万事万物都仿佛在这霜寒里摧朽。大雪之中一片苍茫,唯有两道赤红身影交错,步步招招杀机尽显。

    但又不约而同的,他们既没有伤害听雪堂中的建筑,更是默契避开了少女的方向,一路打了出去,显然是不想她受到任何波及。

    陆昭昭追了出去。

    她跑得踉跄,鞋也没穿,只着袜子踩在雪地里,浑身冰寒而一无所觉。她的心里很乱,至今也还没从混乱和震惊里回神,行动起来依靠的并非理智而是直觉。

    而当她跑到听雪堂外,只能看到呼啸的风雪。远处的炸响明明白白昭示着一场正在进行的激战,可雪粒锋利地擦过面颊,她努力地眯起眼睛去看,所见仍是一片苍茫。

    她只能依稀地,从呼啸的风里辨别出一些声音——

    “好!我本不想管你,可你既然拦我,我便与你说个明白!”

    不知是哪个秦令雪高声喝道:

    “这里是幻境,而你,是我的幻影!你若不信,就告诉我——我的四师兄,叫什么名字!”

    另一个秦令雪似乎笑了,是很冷的笑:“笑话!我的四师兄,当然是——”

    话音戛然而止。

    雪忽地一下落得很慢。于是陆昭昭能够清楚地听到,那逐渐染上一点迷茫的声音。

    “……我的四师兄,叫什么名字?”

    “你当然不会知道。”

    另一个秦令雪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近似悲悯的冷嘲:

    “这个幻境,以昭昭的记忆为核心。我没有告诉过她四师兄的名字,你怎么可能知道?”

    “不……”

    那人喃喃起来:“不是……不对……我不信……”

    “无论你信不信。”秦令雪道:“那都与我无关。”

    他并不在乎一个幻影,哪怕那是自己的幻影。若非这个幻影突然出手,生怕徒弟受到伤害,秦令雪根本不会和一个幻影浪费时间。

    眼看对方似乎陷入了某种混乱,秦令雪便不再与他纠缠。转而踏步来到徒弟身边,在注意到她的情况时,忙凝聚灵力,将其护住。

    “怎么连件外套都不穿?”

    他的脸色很差,但面对陆昭昭时,语气就温和下来,牵住她冰凉的手。

    “这里是幻境,那家伙只是幻影,你走错秘境了。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先带你出去——”

    “你……休想——”

    话音未落,剑锋已至。两柄冰剑在空中悍然相接,碰撞出金铁交加之声。

    后至的“秦令雪”马尾已散下,发丝在风中飞舞。他的面上仍残留着些许迷茫,可眸中神情之坚定,几乎步入疯狂。

    “休想——带走我的——小碰瓷!!!”

    “你有完没完?!”

    秦令雪也被激起了肝火:“若非我只能以分神进入幻境,你早该死了!我饶你一命,你却不珍惜,当真冥顽不灵!”

    “冥顽不灵……”

    散发的秦令雪幻影笑了起来,棕黑色的眸中泛起一点红芒:“或许吧……但是——”

    他挥剑斩下,哪怕明知自己只是虚幻,哪怕明知对方才是所谓的“本体”……

    亦一往无前、决绝无悔——

    “想带走她……就先从我的尸骨上踏过去!!”

    “你以为我不敢吗?!”

    秦令雪怒极反笑,将少女往后一推,冰剑再度凝结,这次不似方才漫不经心,反倒当真动了真格:

    “我的小碰瓷”、“我的小碰瓷”的……这家伙一口一个“我的”,实在让人心中恼恨!分明只是区区幻影,趁他不在窃取了这些和她相处的时间与记忆,反倒毫无自知之明,要和他这正牌抢人——

    他既然求死,他何不成全!莫非只有他愤怒,他心中便不恼火?

    分明——

    “陆昭昭,是我的徒弟!”

    红衣少男咬牙切齿:“而我——秦令雪——才是她唯一的师父!!!”

    哪有什么小碰瓷,她是他的小徒弟,他的陆昭昭,区区幻影,也想染指他的宝物?!

    再次的灵力碰撞,却与方才几乎势均力敌不同,而几乎呈现一边倒的架势。很显然,秦令雪本人的力量远超这个幻境的限制,他对于剑招的理解,也远超陆昭昭过往的认知。

    因而,幻影根本不可能是动起真格来的他的对手。只是转瞬之间,便被击倒在雪地之中,而红衣少男则高举冰剑——

    “不要!!!”

    少女忽然不知何时开始狂奔。不顾风雪刀割般划过面颊,不顾脚下的冰寒与坎坷,她竭尽全力地奔跑,终于堪堪在那剑锋落下之前赶到,扑倒在倒地的红衣人影身前,将身体拦在剑锋之下:

    “不要杀他……”

    “师父!”她喊:“不要杀他!!”

    “……”

    秦令雪面色阴晴不定,有几分恼怒——对于她竟然以身护住另一个人;也有几分后怕——对于方才险些没能收住手,差点伤到她。

    他心中仍有深切杀念,恨不得把偷窃了自己身份的另一个自己砍块切片。可一对上女孩盈盈的泪眼……

    “……唉。”

    少男深深叹息。冰剑在他手中消散。他伸出手,把跪倒在地的女孩扶起。

    “……走吧。”

    陆昭昭咬住嘴唇,踉跄地跟在他身后。然而步伐还没迈出两步,便听得一阵虚弱的声音:

    “小碰瓷……”

    “……”

    “……别走……”

    那声音那么轻,却又那么重。沉甸甸地压着陆昭昭的全身,令她动弹不得。

    “……别走。”

    她死死地咬住下唇,几乎咬出血珠。风雪仍在飞舞,漫天的雪花冰冷地扫过每一寸肌肤。她的视线下落,落在苍白的雪上,余光可见一点氤氲开来的殷红。

    红色的衣。红色的……血。

    她想离开,可连一步都迈不动;她想回头,可连一寸都无法转身。

    她像一座冰雕,被风雪定格在这里,连呼吸都要变成一种错误,感受到无法描述的眩晕。

    她听见一片寂静,唯有一个虚幻的声音,带着如泣如诉的恳求回荡:

    【别离开我。】

    “……”

    肩膀上忽然落下温度。少女怔怔地抬起头。红衣少年什么也没说,只是揽住她肩膀的手用力,坚定地将她向前带去。

    前进已经不再是她的意志,此时也已经无需再思考。什么都不必想,什么都不必看,她把自己的行动交给那个人,任由他带领着她向前,一步一步,告别虚幻,步入真实。

    将那片风雪抛却,再不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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