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飞光所言果真不假。

    这一天几乎都在路上度过。一路走来,除了相似却不相同的荒凉景象,几乎不见什么生物。起初远远还能瞧见一些人影,后来也都消失不见。

    但他们见到了传说中的煞气团。

    起初只是远处的一团阴影,好像光线到那里忽然暗了些许;之后颜色逐渐加重,在昏黄的天色里呈现出一种古怪的淡红色。

    “那就是正在成型的煞气。”

    展飞光说,拿千里目观望了片刻,松了口气:“不是往我们这个方向来的,不碍事。”

    陆昭昭回想司空琢说过的内容:“我记得,煞气和魔气会随时随地凝聚,煞气凝聚越多,则越是呈现黑红色?”

    “不错。煞气、魔气,便有如风旋,随时可能在某地轻飘飘地出现,或轻飘飘地散去,但一旦凝聚成灾,就很麻烦了。只凭观测,没法判断其会继续凝聚还是很快散掉,所以一旦看到这种气团,就尽可能远离,尤其不要在其游荡前进的道路上徘徊。”

    展飞光严肃道:“此外……煞气是红色,魔气是黑色。但浓郁到一定程度后,几乎看起来都是黑红色,难以辨认;还有非常稀少的概率,两者会混合出现……如果这种混合出现的气团凝聚成一定规模,周遭的环境就会变得极度危险。”

    “极度危险。”他强调:“所以,时刻保持警惕,注意那些忽然出现的气团,还有气流与灵气的涌动。它们和风向有一定的关系。”

    煞气和魔气的危害,众人都已深知。后者有概率令人堕魔,前者……迟星文已经用亲身经历证明了其危险性。不过,众人都备了煞气瓶与魔气瓶,为的并不是收集二者,而是一旦遭遇特殊情况,用这些东西还能稍微拖延点时间。

    好在他们今日只遇上这一团远远的煞气。

    他们大抵是走了很远的路,因为很少停下休息,以修士的脚程,这一日足以走出极远的距离。展飞光一直拿着司南,时不时就要低头看一眼,确认没有偏向。

    但在陆昭昭看来,周遭的景物实在没有很大的变化。她也注意着司南,但仍然很难判断自己的方位、前进的方向,且完全不知道,展飞光是如何笃定自己没有走错,以及——

    “你们到底是怎么找到这条路线的?”

    “尝试。以及,运气。”

    展飞光说:“这里不是来一次两次就能有收获的地方。”

    所以他和迟星文在这里逗留了快一年,也不全是因为迟星文的伤势。古战场的确是一个对新人并不友好的地方,就算不论本身的危险,它也不会被天道盟推荐给萌新或低阶修士。

    而迟星文说:“师兄懂得多些。”

    他毕竟伤得很早,虽然他素来不娇气也不把这些放心上,伤势好转后又进来几次;但毕竟比不上真正混迹了许久的展飞光。这也是为什么此次由展飞光来带队——通常来说,这位GM是很不愿意引起注意的,领队这个位置对他来说确实有点烫手。

    可他也做得很好。

    “好了。就在这里停下吧。”走着,展飞光忽然道。他环顾四周,选了个避风处:“准备安营扎寨。”

    他们当然是要在古战场中过夜的。

    尽管此地怨煞横生,并不适合长期居住;但实在广阔,想要有收获,不住几夜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好在佛子镇压数百年后,目前古战场外围环境相当稳定,短暂停留居住并无大碍。

    但展飞光还是又一次提醒:“这里的灵气可以汲取,但务必注意。灵气是会流动的,偶尔会与微弱的煞气等相融,如果察觉不妥,立即停止吸取外界灵气,如有必要,可以使用灵石。”

    一般来说,稳定的外围发生这种情况很罕见,但他却不得不提醒。众人都点头确认,韩继看了看打从进来就昏黄得好像没什么差别的天色。

    “我们这是走了多久?感觉也没到晚上,这就安营扎寨?”

    展飞光只是展示了一下自己的司南。在那之中,蓝色粘稠的油状物质开始散发出一种微弱的、或者说发光范围极短、仅能照亮掌心皮肤的荧光。

    “天快黑了。”他说:“这里的天黑得是很快的。”

    陆昭昭等人很快就意识到了,这里的天到底黑得有多快。

    他们一行人,要搭建一个不算小的临时营地,但彼此都有经验,手脚也很麻利,很快便做得像模像样。迟星文挨个检查,要求加固,说荒原上的夜风很凶;茶凉自告奋勇去布置阵法,苏栗衡跟他一起;韩继搭好帐篷后去帮陆昭昭的忙,后来发现自己挤不进去,遂去升起篝火,打算搭个烧烤架。

    说来要做很多事,但他们其实行动很快。然而即便如此,才在堪堪布置好营地的片刻间……

    荒原的天,黑了。

    仿佛是天幕被无形的手猛地一拉,便将那终日不变的昏黄吞噬殆尽。这黑,不是一般的黑,是那种深不见底、吞噬一切的黑,猛地兜头罩下,就好像迎面给了新至的旅客一拳,令其昏昏沉沉,不能在这黑夜里寻觅到一丝的光明。

    前后没有任何的周转,不到几分钟的时间,荒原的“灯”就灭了。一片夜色里,除了几声小小的惊呼,就只能听到风声,还有那一点摇曳的篝火,尚且提供着不太稳定的光明。

    展飞光走过去。火光映出他的面容,不太清晰。是因为突然进入黑暗环境,眼睛尚且不能够适应。陆昭昭眨了眨眼,才看到他默默添了些柴火。

    “火要烧得很旺。”他说:“拿出防风油灯来,在这里灵石灯几乎没用。”

    陆昭昭试了一下取出灵石灯激活,才悚然发觉,原本应该明亮的灯光,在散发出几厘米后,便好似忽然就被什么吞噬了,不仅无法照明,还显得周遭黑夜更浓。她只好取出防风油灯,引火点上,暖黄的灯光这才散开,在漆黑中提供了些许光明与温暖。

    “这里的天……黑得不同寻常。”

    “这里有很多怪事。”展飞光说:“这只是其中一个。”

    他并不是不想在进来之前就事无巨细地把行走此地的种种须知一一告知,而是许多事情光说没用,只有遇上了、见到了,才会令人恍然。于是便在此补充说明:

    “在古战场内,大部分时间都不见日月,昼夜也不分明。我说的不分明,意思是——有时天黑了不代表到了晚上,天亮了也不代表到了白天,外围还好些,多数时候的日夜交替与外界相近,若是往内走,甚至会这一刻钟天亮,下一刻钟天黑。”

    “而天若是黑的话,就会黑得很快。”他说:“正如你们所见。刚黑的时候,是最伸手不见五指的时候,不过过会儿会好很多,灵石灯的限制也会少一些,但还是不如寻常油灯、蜡烛来得好用。”

    他说话的时候,大家已经迅速地完成了收尾工作,不约而同聚集在篝火周围。尽管他们已经在四处点上了防风油灯,但兴许是因着篝火最为温暖明亮,便不自觉的吸引生物聚拢。

    那份黑暗的确令人心生不安。

    “为什么呢?”陆昭昭问:“我第一次见灵石灯会这么黯淡。”

    展飞光道:“和在此地修炼需要万分注意是一样的,因为此地的灵气、煞气、怨气、魔气混杂,环境其实是很不稳定的。”

    陆昭昭想想也懂了。曾经在化雨秘境,因为剧烈的灵气波动,灵石灯就“熄火”过一回。他们常用的这种灵石灯,内部有着铭刻的阵法,可以通过消耗灵石中的灵力与吸收外界的灵气维持长久的照明,也因此,当周遭的灵气不稳定时,其照明也确有可能变得并不稳定。

    “所以,你之前看到司南显示快入夜了,知道很大概率会一下天黑,才会急着扎营。”

    陆昭昭边说边思考:“那有时无序的天黑要怎么办呢?没有办法提前观测吗?就像司南可以判断日夜一样?”

    展飞光摇了摇头。而迟星文说:“可以看动物。”

    “动物?”

    “生活在此地的动物、异兽、魔兽,比人类更能察觉何时天黑,何时天亮。”

    迟星文说:“注意草食的动物,会在天黑之前就躲回巢穴。我听闻有些资深的拾荒客,也能够判断天色何时改变,但……那大概不是有着某种方法,而是一种被磨练出的直觉。”

    也就是说,除去生物的本能与直觉,目前并没有能判断何时天色改变的准确手段。外围虽然大多时候还是遵循外界的日夜规律,但也不是总是如此。

    陆昭昭心有戚戚:“……确实是件怪事。”

    一件难搞的怪事。比如,假使在与异兽搏斗的途中,突然就天黑了……

    而这样难搞的怪事,在这个地方不是一件两件,而是数也数不清。

    而这些,司空琢都没说给陆昭昭听。

    这当然也不是他的错。只是他们都没进古战场,司空琢讲述自己的过去时,也只是寥寥几句。怎么不是寥寥几句呢?那痛苦的岁月,他用几日就带她走完了。

    他已走过,不再追忆,只是想让她看看自己。也就不必再刻意卖惨,讲述些有的没的细节……更别说他进古战场时都快两千年前了,时过境迁,恐怕这里也改变了许多。

    但至少,陆昭昭知道了,还有更多他不曾出口的苦,和着血泪咽下。

    在东古战场行走绝非易事。对修士而言如此,对凡人而言,更是。

    她忽然很想和司空琢说说话。手按上灵犀玉牌,又停住了。

    这里没有信号。

    秘境之中,与外界是无法通讯的;秘地则情况各异。但东古战场,显然是属于难以通讯的一类,说难以通讯,意思是这里99%的时间和地点都无信号,但偶尔,会有1%的可能性,信号意思意思给个一格。

    也约莫等于没有了。所以陆昭昭又默默把玉牌放了回去。

    “这里的夜里会有些危险吧?”

    “夜里的危险主要是煞气,守夜人要注意观望,一旦发现附近有风旋就必须叫人转移。”

    展飞光想了想:“这一带的话……还有一些夜行性的异兽。主要有沙狐、影鸦、荒原狼和沙蝎,还有一种会偶尔游荡到这个区域的奇兽……风行兽,修为可能会高于我们,但很少见,也不算很好斗,应该不至于碰到。”

    他真是经验丰富,对陆昭昭等人而言,几乎是“东古战场万事通”:“啊,对了,还要提醒一件事。”

    展飞光顿了顿,看起来在斟酌字句:“在这里睡觉,有很大的概率会做噩梦。”

    大家都有点意外,但没人显出什么害怕,只是有人问:

    “什么样的噩梦?恐怖吗?”

    “这倒没有什么统一的说法……只是在这里很容易做噩梦罢了。”

    展飞光又想了想:“有可能梦到不好的事情,或者梦到鬼怪吧。”

    茶凉的身体一下就僵了:“鬼……鬼怪?”

    “嗯。这一片还好,但继续走下去的话,也有可能见到游魂之类的东西。”

    “噫!”

    尽管茶凉其实早就听陆昭昭说,东古战场有鬼,也提前给自己做了心理准备;可此时此刻,看着周遭浓郁的夜色,听着这么恐怖的提醒,他还是感到一阵毛骨悚然:“真……真的有鬼啊?”

    “啊……其实不深入的话,外围只是一些残魂和幻影,不去靠近就好。”

    展飞光迟疑了一下:“……你们怕这个吗?”

    作为一个莫得感情的GM,他真不知何为畏惧;师弟迟星文对这些也不感冒,因而他之前大概是完全没考虑过这个队伍会不会有人怕鬼的事情。

    沈素书说:“我有一点害怕。”

    事实上,对于“鬼”,大多数人都是怵的。现实中没有鬼,尚且有许多人犯怵;更别说这里确定了有鬼——怕鬼,可不分什么凡人、修士,承认这个也没什么。

    于是沈素书大方承认了,大家也都点点头。茶凉点得尤其重,但自己也干笑着:

    “没……没事。能避开就好!”

    陆昭昭“啊”了一声,小声说:“我还挺好奇的。”

    其他人:“?”

    唯独傻大胆的韩继闻言眼前一亮:“有机会我们去找找?”

    孟锦迎想掐死他。陆昭昭“哈哈”笑笑:“有机会远远看看就好!我……我也有点怕。”

    展飞光若有所思。那模样大概是往自己的“伪装人类小本本”里又添了些东西。然后很快又想起一件事:

    “对了,还有一件事。”

    “嗯?”

    “尽量少吃这里的动物或异兽。”

    陆昭昭:“……”

    陆昭昭:“呀啊?!”

    -

    陆昭昭,如遭雷劈。

    对她来说,外出游历的乐趣,主要有那么几个。其一,是发现之乐,去看看这个世界,增广见闻,十分欢喜。

    其二,是交友之乐,只要和伙伴们在一起,怎么都开心。

    其三,是成长之乐,无论是磨炼自己的战斗能力,还是提升修为,都令人很有成就感。

    其四,便是美食之乐,走到哪里,吃到哪里,用味觉体验世界,岂不美哉!

    ……然后,东古战场就把她四大乐趣的其中之一速速地给ban了。

    伤心,难过,悲痛地吃了一大只蜂蜜烤鸡腿。鸡腿当然是储物袋里的存货,在韩继高超的烧烤技术下,呈现出美妙得令人沉迷的滋味。那金黄色沁满蜜汁的外皮,仿佛被阳光亲吻过的颜色,几乎让人有发光料理的错觉;散发出的香气,就像童话里的魔法药水,有闻之忘忧的功效;兼具嫩与酥的外皮连着鲜美多汁的鸡肉一同咬上一口,在嘴里炸开的味道,简直像蜂蜜的精灵在舌尖跳舞似的。

    陆昭昭很难过。然后,她吃了一整只鸡腿。她不难过了。

    “反正我还有很多食材。”她自我安慰:“储物袋很保鲜呢!”

    孟锦迎深呼吸一口气:“……贪吃鬼。”

    “也不是!也——不能算!”

    陆昭昭振振有词:“你看我今天就吃了一顿……我也不是那么……那么贪吃!只是,你想想,要是十来天吃不上一顿好饭,那岂不是活得挺没意思的!”

    民以食为天。种花人哪有不爱美食的?况且,就算是再不爱吃饭的人,也不至于能忍受干嚼十几天的大白米饭……同理可得,修士辟谷是反人类的,不值得提倡的,剥夺了人类重要享乐之一的犯罪行为!

    陆昭昭对自己的推论满意地点了点头。孟锦迎哑火了:“你说得……也不是没有道理。”

    习惯了辟谷的修士,自然对吃东西就没兴趣了;可他们这些人跟着陆昭昭,早被她带歪了,虽说对吃的兴趣不大,可真要长时间不吃,嘴巴是怪寂寞的。

    行吧,自己都这样了,也就不念叨小姑娘了。

    孟锦迎只是拿出手帕,嘴上还不饶人:

    “再擦擦……吃饱了吗?”

    “解馋了。”

    他们收拾了东西,理应前去休息了。不过众人商量一番,打算先一同守夜两个时辰——

    不是说此地危险到需要大家都保持清醒,而是需要展飞光示范一下守夜的注意事项与流程,避免此后大家轮流守夜时出岔子。

    毕竟这里有经验的,只有展飞光和迟星文。然而前者白天要带路,后者还有伤不能太操劳,今日学一学,之后众人守夜心里也有底。

    所以大家都留在了帐篷外。而迟星文狼狈地被陆昭昭赶去自己的帐篷。

    “好好休息……需要我给你换药吗?”

    “不、不用了!”

    他逃跑似的跑进去,好像一个被欺负的良家子。陆昭昭哭笑不得:“至于么……”

    她不就是,在上次换药的时候,没忍住好奇捏捏摸摸他的腹肌……哎呀!实话说,迟星文看着精瘦,肌肉线条却着实紧实优美……

    真是让陆昭昭羡慕,无数次抚摸自己怎么锻炼都软乎乎的小肚子。

    恨!没有肌肉基因,恨!

    她摇着头,也去合适观望的位置了。看了一圈,先坐在了好大儿们身边。

    左边一个傻大儿抬头看她,右边一个傻大儿低头看她。她没忍住笑,抬手在蛋黄酥和亭曈脑袋上都按了个巴掌。

    “酥酥,”她说:“我是真羡慕你。”

    为何呢?因为一来,假猫什么都能吃,大概这里的动物他照吃不误,饮食无影响;二来,今天赶路,她自己都只吃了一个鸡腿,但没忘定时喂猫,一天喂了五次。

    多么的幸福,比较之下,她就像荒田里的小白菜一般可怜。蛋黄酥迷茫地眨了眨眼睛,露出嘴角的残渣——没错,他甚至现在还抓着个蛋黄酥在吃夜宵。

    手里还剩半个,他想了想,忍痛递给陆昭昭:“昭昭吃。”

    他的孝心简直突飞猛进。毕竟上次给陆昭昭分享食物,还是在化雨秘境的时候,依依不舍地递出来,还要把一大半藏手心里。但这次他虽然同样不舍,却没打算私藏了,看来厨子在他心中的地位日益增长,目前已与美食分庭抗礼。

    这很难得了,毕竟是为了口吃的就能跟陆昭昭离开老家的猫,能有现在的慷慨简直感人泪下。

    陆昭昭就很感动,然后看了看他带着口水的牙印,和仿佛壮士断腕的目光:“……没事,你吃吧。”

    蛋黄酥犹豫了一下,才继续吃。但吃完了,又从兜兜里摸出一颗糖来,塞给陆昭昭。

    “昭昭吃。”

    这次陆昭昭吃了,也掏出糖,分给大家。亭曈接过,但没吃,陆昭昭发了一圈,回头才发现他正抬头看着夜幕发呆。

    “怎么?”

    她问。想起今天亭曈都很沉默。这也不奇怪,他不算多话的人,从前似乎不擅长人族语言总是说得简短,现在虽然流畅多了,但是也不太爱说。

    陆昭昭想到什么:“啊,对了,亭曈你来过这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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