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昭昭看着她，缓慢地试图起身。手掌按在地面上，只觉一阵硌手。她低头望去，借着窗口透入的一丝月光，瞧见地面上横陈、铺了厚厚一层的、焦黑与灰白混杂、粉末与硬物交错的东西。
她挪动了一下手掌，瞳孔微缩。猛地站起身来，惊疑不定地看着……
……那好似人类手骨，却实在小得多的一块残骸。
“是婴儿的尸骨哦。”
声音好似从耳畔传来。陆昭昭看过去，才发现这个黑暗的空间——像是个塔内部的空间，对于成人而言，其实很小。当她站起身，就几乎顶到了头。女孩就坐在她旁边，以这个距离，假使她有什么恶意，完全可以在一个呼吸之间割断陆昭昭的脖子。
但她没有。只是安静地看着她，又指了指下面。
“被丢弃的孩子——大多是女婴，就会从这个洞口扔下来。她们大多都会在三天内死去。”
“为了避免尸体发出臭味，会有人每隔几天来，从那个地方——”
她又指了一处在墙壁上的凹槽，它似乎是一个能与外界连接的活动窗口，但大小和高度远不足以令塔内婴孩通过：“引燃。把塔里烧一遍。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肉烧成泥，骨化作炭。嘻嘻，姐姐，你的身上，沾了好多的孩子呢。”
陆昭昭颤抖了一下，死死抿住嘴唇。她握住剑柄的手骤然发紧，指尖也捏到不见血色。
深呼吸一下，她抬起眼睛，正视这个女孩。
“……吕酹月？”
“酹月。你可以这么叫我。”
女孩前倾了一下身体，眨眨眼睛，比划一下。
“姐姐太高了。”她说：“我已经挑了最高的弃婴塔，可是对姐姐来说还是太矮了……唔。没办法呢，因为姐姐长大了嘛。”
她伸出手，比划一下陆昭昭的身高，又拍了拍自己的头。
“真好啊。”她说：“可以长大。”
“……”
陆昭昭看着她，并不说话。吕酹月似乎也不介意，整个人往旁边一扭，从那个小洞口钻了出去，似乎坐在了外头，又冲她伸出手。
“来，我们出去。这里对你来说太小了。”
陆昭昭摇摇头，说：“你让开，离远一点。”
吕酹月看了她一会儿，从洞口消失了。陆昭昭举起飞虹——谢天谢地，这座塔虽然矮，却还有着能够举剑的空间——
她运起灵力，一剑劈下！！
小小的女孩站在远处，安静地看着这一幕。她的脸上没有表情，眼睛却格外的亮。像倒映着火光的那种明亮，眼看着那座塔随剑光坍塌。
……多小的塔啊。
大多数的弃婴塔，连一个三岁孩子都无法在其中直起身体，却埋葬了那么多的魂灵。无数的，本该长到比塔更高、更强壮的孩子们，最终却没能再一次睁开双眼，看看这个世界。
这本是一座多么小，多么容易被推翻的塔啊。
可奇怪的是，在那一剑斩下之前，在它轰然倒塌之前……酹月却好像从未意识到这一点。就好像在她的感知里，那座塔是那么的高大、黑暗、坚不可摧，无数次她抬头仰望那小小的窗口，都觉得遥不可及。
那里看不见太阳，也看不见月亮。
……直到现在。
少女站在坍塌的塔中，抬头仰望天空。这是一个朗夜，月色明亮而温柔，像一首流淌的无言的歌。
她看了一会儿，看向酹月，问：“你能把黑夜变成白天吗？”
她什么多的也没有说。酹月也什么也没说。只是挥了挥小手，四下便明亮起来，月色坠下，光明升起。
少女就站在那里，仰着头和无数的孩童尸骨一同仰望，看日月轮转，天色将明。
“看。”她说，不知对谁：“这是月亮。那是太阳。这是……这个世界。”
你们所诞生的，却不曾得见的，美丽的世界。
它长这个样子。
酹月不看天空，她看着陆昭昭。她看着，这个奇怪的大人在那里站了好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地踩着土石的残骸跳出来，四处张望了一下。
“……姐姐在找什么？”
“我在想——”
奇怪的大人说：“不能让孩子们曝尸荒野。可要是【入土为安】，对他们来说，到底是【安】，还是【不安】呢？”
假使人生便在一个逼仄黑暗的地方终结，孩子们还会愿意在同样的地方沉眠吗？她似乎拿不定这一点。可酹月惊奇地看着她，像是看着一个怪物，半晌才说：
“这只是一个梦而已。”
这只是一个梦而已，她们都十分明白。梦中的一切，如何作数呢？可陆昭昭还是说：
“总得做点什么的。”
她低下头，开始清理那四下的残骸，似乎是想把那座塔拆得更彻底一些，像是想把什么东西从这片土地上铲除。
而酹月看着她，慢慢地走过去，蹲在陆昭昭身边。过了一会儿才说：“不用了。”
“嗯？”
“不用继续了。我们不需要安葬。”
她抬头，看着那片天空；又远望，那山川湖海。
“……得见天地，已是安宁。”
她站起身，伸出手。
“走吧。”她说：“我还有些东西，想带你看。”
-
掌心里的手小小的，暖暖的，是个孩子的手，似乎和任何孩子的手，都没有什么不同。
陆昭昭牵着这样小小的手，或者说——被这样小小的手牵着，慢慢地往前走。她的速度也不快，是一个孩子的步伐。事实上，她完全就是一个孩子，只不过……恐怕绝非寻常的儿童。
早在从弃婴塔中醒来的时候，陆昭昭就已经意识到许多事了。
她意识到，她恐怕是被拉入了梦境，而这个拉她进入梦境的人，则毫无疑问是吕酹月。她意识到，或许喜平并不是、并不全是这一系列诡异事件的幕后黑手，在那莫测的真相中，还隐藏着两个小小的影子。
她意识到，入梦之前听到巫岐的声音，恐怕是他正在追捕这两个孩子。她意识到，假使这一切推测都是正确的，那么如今的她，很有可能其实正陷入一种极度危险的境地。
她应该警惕吕酹月的，她也在确实在这么做。可当看到那些光影，听到那些声音，触摸到孩子们的尸骸，在胸膛之中涌动的那种带着悲伤的愤怒，让她还是决定去做些什么。
为孩子们。为她自己。
而现在，她牵着吕酹月的手，走在小路上。四下掠过的是浮动不定的光影，比曾经坠入深层梦境时要确切很多，但比作为“吕家小姐”时所见的景物更虚幻。
它们在浮动，仿佛一切都不定形。然后在某一刻，它们一点点变得确切，连同声音、气味、氛围……一并涌来。
先听到的是声音。
“把她们献给河神，祈求风调雨顺！”
闭上眼睛，再次睁开，眼前所见一条波澜壮阔的河。天空与河水一片昏黄，以至于她其实并没能看到什么更具体的景象。
而在一瞬之后，河水消失，她们站在龟裂的土地上，入目尽是一片枯黄。
酹月拉着陆昭昭的手往前走去，步入林立的茅屋土房所构筑的村寨。
“……当家的，眼下可如何是好？”
陆昭昭侧头去看。缓步路过的一户人家，窗口正对着这面。透过那简陋而空无一物的窗扉，她看到一对夫妇坐在屋中矮凳上，妇人面色愁苦，男人神色阴沉。
“这般年景，魔人肆虐不提，老天也这样的不开眼……”
“胡说八道什么！那是仙人——仙人的事，也敢乱讲？！”
“什么仙人，分明就是……”
男人猛地一巴掌下去，直把女人打翻在地，掩面而泣。他剧烈地喘息着，并不算高大、反倒枯瘦的身躯随呼吸起伏，像极了一头末路的野兽，又或者只是一张被风吹得鼓起、残破的旧篷布。
“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你也知道！”他骂着，啐了一声：“用不着你瞎操心，我们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
酹月紧紧地抓着陆昭昭的手。她那么小，力气却那样的大，以至于陆昭昭竟不能离开。她只能随着她移动脚步向前，直至看不到那小小的窗口，也听不到那高亢的声音。
但她听到不知从何处传来的歌声。
“西牛贺洲岁荒饥，苍生惨苦泪沾衣。
魔人横暴如狼虎，恶吏凶残似魅魑……”
踉跄着向前走去，又是一扇窗口。孩子稚嫩的声音传来：
“阿爷，我好饿……”
老人掀开米缸上的盖子，沉默了良久。费力地将它放倒，细细在缸底摸了半晌，又把目光投向了家中角落的老鼠洞。
“莫急，莫急，娃儿，阿爷看看还有没有能吃的……”
这扇窗口又略过了，只是歌声继续：
“稚子啼号求一饱，衰翁踉跄觅残糜。
田间禾黍皆枯槁，陌上牛羊亦瘦羸……”
本该鸡犬相闻的村舍，四下一片死寂。呼啸的风里，唯有压抑的哭声与骂声。
酹月走得靠前半步，走得很慢，但很坚定。她好像完全没有被周围的一切影响心情，又或者，这本是她早已司空见惯了的事情。
她只是牵着陆昭昭，慢慢地往前走。路过一扇扇窗扉，路过龟裂的农田，走到干涸的河道，那里不知何时被搭起了造型古怪的高台。
穿着不伦不类长袍的山羊胡男人站在台上，念念有词。瘦弱的孩童们被捆缚着，跪倒在他的脚下，排成一列。
“天尊在上，万圣临凡……西牛贺洲久罹灾殃，旱魃为虐，水涝成患，蝗蝻蔽日，瘟疠横行。田亩荒芜，仓廪空虚，黎庶饥馁，号哭于道……”
男人边说边舞，那舞步很是怪异，牵动腰间的摇铃不断作响，随着祷词一并响彻：
“愿诸天仙真，悯吾诚心，赐甘霖以润焦土，遣祥风以拂禾苗，驱瘟神以保康健，止兵戈以享太平，此祭——”
刀光扬起，血色四溅。
酹月死死地拉住陆昭昭的手。山羊胡男人跪倒在血色中，两眼翻白，涕泪横流，几若癫狂。
“童灵勿嗔，共襄此祭，佑吾乡梓——”
“伏惟尚飨，祈天尊万圣，垂怜赐福、垂怜赐福啊——！！！”
这算什么伏惟尚飨……这又是哪门子的……伏惟尚飨！！！
陆昭昭把牙咬得咯吱作响，感到每个骨节都在震颤。酹月拼命地拖着她，离开了这个地方，踏上另一条路。
身后的景象被一点点擦除，陆昭昭回头看着，看着，看了许久，才慢慢地转过了身。
眼前是另一个村庄。
同样的枯萎，同样的灰暗，同样的死气沉沉。路过的窗口里，甚至已经没有了声音，依稀看见的人形都倒在床上或倚靠在墙边。微弱的起伏证明他们还活着，但似乎连移动一根手指的力气都已丧失。
可往前走去，却忽地闻到一阵肉香。在这枯死的村庄里，那荤香甚至给了人一种格格不入的错觉。不像是久旱逢甘霖，而像是一种致死的毒气。
酹月拉着她，在一扇窗口站定。陆昭昭看过去，这户人家与之前截然不同，欢声笑语，围坐桌前，手中捧着缺口的汤碗，灶上架着沸腾的锅子。
白花花的肉在金色的汤汁中翻涌，一根草叶子也不见，只有大块的肉。男人们大快朵颐，女人们沉默着喝汤，每一口都小心又急促，贪婪的同时，一滴汤汁也不忍心浪费。
他们连骨头也没有放弃，要在口腔里咀嚼到无法再被压榨出一丝能吞咽的物质为止。以至于最终被吐出来的残渣，几乎已经变成无法辨认的模样。
陆昭昭又听到歌声。
“灾年至，粮绝荒。
易子食，心悲怆。
童稚哭，亲泪汪。
肉充饭，骨作汤……”
她猛地捂住了嘴，意识到一件事——
那欢笑的一家人中，没有一个孩子。
而当再在下一扇窗口，看到小小的、残留着稀少血肉的头骨，陆昭昭终于没能忍住，躬身干呕起来。
酹月看着她，那双属于孩童的眼睛里，流露出一种属于孩童的、天然的恶意。
“你怎么啦？”她问：“你饿了吗？”
陆昭昭“哇”地一声，吐出了些许清水。她最近什么也没吃，自然也什么也吐不出。可这种发自内心的反胃感，并非出自恶心，而是……
她抬起双眼，泪水变成一张模糊的纸，遮住睫毛下的窗口。透过这层朦胧的窗纸，她无法看清酹月的神情。
她只听到，小女孩问：
“你们大人，总是认为弱肉强食。强者获得一切，是理所应当的。弱者自己无能蠢贱，怪不得别人。”
“所以，强的可以吃弱的。只要是强的，只要是为了自己活得好，就什么都可以做。”
朦胧的视野里，小女孩似乎蹲了下来，好奇地看过来，问：
“所以，孩子就该死吗？”
-
【亲爱的玩家，您好。】
【由于检测到您的精神波动异常，现已强制为您退出游戏。】
【依照国家相关法律规定，您在接下来的 2 小时内，不可登录任何使用梦境虚拟技术的全息设备。】
【请回归现实，享受生活。请注意，虚拟虽好，不可沉迷。】
【导致您产生异常精神波动的日志已于后台上传，《寻仙录》全体工作人员在此向您致以诚挚的歉意，并承诺将对此进行修正与改进。如有任何疑惑，请后台联系客服：小麒麟。】
【祝您拥有现实中的美好一天。】
帐篷中，陆昭昭沮丧地摘下了头盔。帐篷外天色有些昏黄，将万物打上朦胧的阴影。
脱离了游戏，在认知滤网的作用下，那种窒息感也远去了。虽然还模糊地记得发生的事，却像隔着毛玻璃，回忆不起一丁点细节来，于是那激荡的心绪，只留下一种淡淡的忧愁，还有几欲落泪的错觉。
她就坐在那里，许久没有动，也什么都没想。直到女人掀了门帘进来：“昭昭，该吃晚饭……昭昭？”
陆昭昭才忽然惊醒似的，下意识扑了过去，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妈妈……”
林涧溪吓了一跳，慌忙把女儿抱住，安抚地拍着：“怎么了怎么了？不怕不怕，妈妈在呢……”
少女只是哭，把头埋在母亲的怀抱里。脑海中浮光掠影呼啸而过，最后定格在一句话：
【在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上……】
【……弱者，就该死吗？】
她挪动了一下手掌，瞳孔微缩。猛地站起身来，惊疑不定地看着……
……那好似人类手骨，却实在小得多的一块残骸。
“是婴儿的尸骨哦。”
声音好似从耳畔传来。陆昭昭看过去，才发现这个黑暗的空间——像是个塔内部的空间，对于成人而言，其实很小。当她站起身，就几乎顶到了头。女孩就坐在她旁边，以这个距离，假使她有什么恶意，完全可以在一个呼吸之间割断陆昭昭的脖子。
但她没有。只是安静地看着她，又指了指下面。
“被丢弃的孩子——大多是女婴，就会从这个洞口扔下来。她们大多都会在三天内死去。”
“为了避免尸体发出臭味，会有人每隔几天来，从那个地方——”
她又指了一处在墙壁上的凹槽，它似乎是一个能与外界连接的活动窗口，但大小和高度远不足以令塔内婴孩通过：“引燃。把塔里烧一遍。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肉烧成泥，骨化作炭。嘻嘻，姐姐，你的身上，沾了好多的孩子呢。”
陆昭昭颤抖了一下，死死抿住嘴唇。她握住剑柄的手骤然发紧，指尖也捏到不见血色。
深呼吸一下，她抬起眼睛，正视这个女孩。
“……吕酹月？”
“酹月。你可以这么叫我。”
女孩前倾了一下身体，眨眨眼睛，比划一下。
“姐姐太高了。”她说：“我已经挑了最高的弃婴塔，可是对姐姐来说还是太矮了……唔。没办法呢，因为姐姐长大了嘛。”
她伸出手，比划一下陆昭昭的身高，又拍了拍自己的头。
“真好啊。”她说：“可以长大。”
“……”
陆昭昭看着她，并不说话。吕酹月似乎也不介意，整个人往旁边一扭，从那个小洞口钻了出去，似乎坐在了外头，又冲她伸出手。
“来，我们出去。这里对你来说太小了。”
陆昭昭摇摇头，说：“你让开，离远一点。”
吕酹月看了她一会儿，从洞口消失了。陆昭昭举起飞虹——谢天谢地，这座塔虽然矮，却还有着能够举剑的空间——
她运起灵力，一剑劈下！！
小小的女孩站在远处，安静地看着这一幕。她的脸上没有表情，眼睛却格外的亮。像倒映着火光的那种明亮，眼看着那座塔随剑光坍塌。
……多小的塔啊。
大多数的弃婴塔，连一个三岁孩子都无法在其中直起身体，却埋葬了那么多的魂灵。无数的，本该长到比塔更高、更强壮的孩子们，最终却没能再一次睁开双眼，看看这个世界。
这本是一座多么小，多么容易被推翻的塔啊。
可奇怪的是，在那一剑斩下之前，在它轰然倒塌之前……酹月却好像从未意识到这一点。就好像在她的感知里，那座塔是那么的高大、黑暗、坚不可摧，无数次她抬头仰望那小小的窗口，都觉得遥不可及。
那里看不见太阳，也看不见月亮。
……直到现在。
少女站在坍塌的塔中，抬头仰望天空。这是一个朗夜，月色明亮而温柔，像一首流淌的无言的歌。
她看了一会儿，看向酹月，问：“你能把黑夜变成白天吗？”
她什么多的也没有说。酹月也什么也没说。只是挥了挥小手，四下便明亮起来，月色坠下，光明升起。
少女就站在那里，仰着头和无数的孩童尸骨一同仰望，看日月轮转，天色将明。
“看。”她说，不知对谁：“这是月亮。那是太阳。这是……这个世界。”
你们所诞生的，却不曾得见的，美丽的世界。
它长这个样子。
酹月不看天空，她看着陆昭昭。她看着，这个奇怪的大人在那里站了好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地踩着土石的残骸跳出来，四处张望了一下。
“……姐姐在找什么？”
“我在想——”
奇怪的大人说：“不能让孩子们曝尸荒野。可要是【入土为安】，对他们来说，到底是【安】，还是【不安】呢？”
假使人生便在一个逼仄黑暗的地方终结，孩子们还会愿意在同样的地方沉眠吗？她似乎拿不定这一点。可酹月惊奇地看着她，像是看着一个怪物，半晌才说：
“这只是一个梦而已。”
这只是一个梦而已，她们都十分明白。梦中的一切，如何作数呢？可陆昭昭还是说：
“总得做点什么的。”
她低下头，开始清理那四下的残骸，似乎是想把那座塔拆得更彻底一些，像是想把什么东西从这片土地上铲除。
而酹月看着她，慢慢地走过去，蹲在陆昭昭身边。过了一会儿才说：“不用了。”
“嗯？”
“不用继续了。我们不需要安葬。”
她抬头，看着那片天空；又远望，那山川湖海。
“……得见天地，已是安宁。”
她站起身，伸出手。
“走吧。”她说：“我还有些东西，想带你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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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心里的手小小的，暖暖的，是个孩子的手，似乎和任何孩子的手，都没有什么不同。
陆昭昭牵着这样小小的手，或者说——被这样小小的手牵着，慢慢地往前走。她的速度也不快，是一个孩子的步伐。事实上，她完全就是一个孩子，只不过……恐怕绝非寻常的儿童。
早在从弃婴塔中醒来的时候，陆昭昭就已经意识到许多事了。
她意识到，她恐怕是被拉入了梦境，而这个拉她进入梦境的人，则毫无疑问是吕酹月。她意识到，或许喜平并不是、并不全是这一系列诡异事件的幕后黑手，在那莫测的真相中，还隐藏着两个小小的影子。
她意识到，入梦之前听到巫岐的声音，恐怕是他正在追捕这两个孩子。她意识到，假使这一切推测都是正确的，那么如今的她，很有可能其实正陷入一种极度危险的境地。
她应该警惕吕酹月的，她也在确实在这么做。可当看到那些光影，听到那些声音，触摸到孩子们的尸骸，在胸膛之中涌动的那种带着悲伤的愤怒，让她还是决定去做些什么。
为孩子们。为她自己。
而现在，她牵着吕酹月的手，走在小路上。四下掠过的是浮动不定的光影，比曾经坠入深层梦境时要确切很多，但比作为“吕家小姐”时所见的景物更虚幻。
它们在浮动，仿佛一切都不定形。然后在某一刻，它们一点点变得确切，连同声音、气味、氛围……一并涌来。
先听到的是声音。
“把她们献给河神，祈求风调雨顺！”
闭上眼睛，再次睁开，眼前所见一条波澜壮阔的河。天空与河水一片昏黄，以至于她其实并没能看到什么更具体的景象。
而在一瞬之后，河水消失，她们站在龟裂的土地上，入目尽是一片枯黄。
酹月拉着陆昭昭的手往前走去，步入林立的茅屋土房所构筑的村寨。
“……当家的，眼下可如何是好？”
陆昭昭侧头去看。缓步路过的一户人家，窗口正对着这面。透过那简陋而空无一物的窗扉，她看到一对夫妇坐在屋中矮凳上，妇人面色愁苦，男人神色阴沉。
“这般年景，魔人肆虐不提，老天也这样的不开眼……”
“胡说八道什么！那是仙人——仙人的事，也敢乱讲？！”
“什么仙人，分明就是……”
男人猛地一巴掌下去，直把女人打翻在地，掩面而泣。他剧烈地喘息着，并不算高大、反倒枯瘦的身躯随呼吸起伏，像极了一头末路的野兽，又或者只是一张被风吹得鼓起、残破的旧篷布。
“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你也知道！”他骂着，啐了一声：“用不着你瞎操心，我们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
酹月紧紧地抓着陆昭昭的手。她那么小，力气却那样的大，以至于陆昭昭竟不能离开。她只能随着她移动脚步向前，直至看不到那小小的窗口，也听不到那高亢的声音。
但她听到不知从何处传来的歌声。
“西牛贺洲岁荒饥，苍生惨苦泪沾衣。
魔人横暴如狼虎，恶吏凶残似魅魑……”
踉跄着向前走去，又是一扇窗口。孩子稚嫩的声音传来：
“阿爷，我好饿……”
老人掀开米缸上的盖子，沉默了良久。费力地将它放倒，细细在缸底摸了半晌，又把目光投向了家中角落的老鼠洞。
“莫急，莫急，娃儿，阿爷看看还有没有能吃的……”
这扇窗口又略过了，只是歌声继续：
“稚子啼号求一饱，衰翁踉跄觅残糜。
田间禾黍皆枯槁，陌上牛羊亦瘦羸……”
本该鸡犬相闻的村舍，四下一片死寂。呼啸的风里，唯有压抑的哭声与骂声。
酹月走得靠前半步，走得很慢，但很坚定。她好像完全没有被周围的一切影响心情，又或者，这本是她早已司空见惯了的事情。
她只是牵着陆昭昭，慢慢地往前走。路过一扇扇窗扉，路过龟裂的农田，走到干涸的河道，那里不知何时被搭起了造型古怪的高台。
穿着不伦不类长袍的山羊胡男人站在台上，念念有词。瘦弱的孩童们被捆缚着，跪倒在他的脚下，排成一列。
“天尊在上，万圣临凡……西牛贺洲久罹灾殃，旱魃为虐，水涝成患，蝗蝻蔽日，瘟疠横行。田亩荒芜，仓廪空虚，黎庶饥馁，号哭于道……”
男人边说边舞，那舞步很是怪异，牵动腰间的摇铃不断作响，随着祷词一并响彻：
“愿诸天仙真，悯吾诚心，赐甘霖以润焦土，遣祥风以拂禾苗，驱瘟神以保康健，止兵戈以享太平，此祭——”
刀光扬起，血色四溅。
酹月死死地拉住陆昭昭的手。山羊胡男人跪倒在血色中，两眼翻白，涕泪横流，几若癫狂。
“童灵勿嗔，共襄此祭，佑吾乡梓——”
“伏惟尚飨，祈天尊万圣，垂怜赐福、垂怜赐福啊——！！！”
这算什么伏惟尚飨……这又是哪门子的……伏惟尚飨！！！
陆昭昭把牙咬得咯吱作响，感到每个骨节都在震颤。酹月拼命地拖着她，离开了这个地方，踏上另一条路。
身后的景象被一点点擦除，陆昭昭回头看着，看着，看了许久，才慢慢地转过了身。
眼前是另一个村庄。
同样的枯萎，同样的灰暗，同样的死气沉沉。路过的窗口里，甚至已经没有了声音，依稀看见的人形都倒在床上或倚靠在墙边。微弱的起伏证明他们还活着，但似乎连移动一根手指的力气都已丧失。
可往前走去，却忽地闻到一阵肉香。在这枯死的村庄里，那荤香甚至给了人一种格格不入的错觉。不像是久旱逢甘霖，而像是一种致死的毒气。
酹月拉着她，在一扇窗口站定。陆昭昭看过去，这户人家与之前截然不同，欢声笑语，围坐桌前，手中捧着缺口的汤碗，灶上架着沸腾的锅子。
白花花的肉在金色的汤汁中翻涌，一根草叶子也不见，只有大块的肉。男人们大快朵颐，女人们沉默着喝汤，每一口都小心又急促，贪婪的同时，一滴汤汁也不忍心浪费。
他们连骨头也没有放弃，要在口腔里咀嚼到无法再被压榨出一丝能吞咽的物质为止。以至于最终被吐出来的残渣，几乎已经变成无法辨认的模样。
陆昭昭又听到歌声。
“灾年至，粮绝荒。
易子食，心悲怆。
童稚哭，亲泪汪。
肉充饭，骨作汤……”
她猛地捂住了嘴，意识到一件事——
那欢笑的一家人中，没有一个孩子。
而当再在下一扇窗口，看到小小的、残留着稀少血肉的头骨，陆昭昭终于没能忍住，躬身干呕起来。
酹月看着她，那双属于孩童的眼睛里，流露出一种属于孩童的、天然的恶意。
“你怎么啦？”她问：“你饿了吗？”
陆昭昭“哇”地一声，吐出了些许清水。她最近什么也没吃，自然也什么也吐不出。可这种发自内心的反胃感，并非出自恶心，而是……
她抬起双眼，泪水变成一张模糊的纸，遮住睫毛下的窗口。透过这层朦胧的窗纸，她无法看清酹月的神情。
她只听到，小女孩问：
“你们大人，总是认为弱肉强食。强者获得一切，是理所应当的。弱者自己无能蠢贱，怪不得别人。”
“所以，强的可以吃弱的。只要是强的，只要是为了自己活得好，就什么都可以做。”
朦胧的视野里，小女孩似乎蹲了下来，好奇地看过来，问：
“所以，孩子就该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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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爱的玩家，您好。】
【由于检测到您的精神波动异常，现已强制为您退出游戏。】
【依照国家相关法律规定，您在接下来的 2 小时内，不可登录任何使用梦境虚拟技术的全息设备。】
【请回归现实，享受生活。请注意，虚拟虽好，不可沉迷。】
【导致您产生异常精神波动的日志已于后台上传，《寻仙录》全体工作人员在此向您致以诚挚的歉意，并承诺将对此进行修正与改进。如有任何疑惑，请后台联系客服：小麒麟。】
【祝您拥有现实中的美好一天。】
帐篷中，陆昭昭沮丧地摘下了头盔。帐篷外天色有些昏黄，将万物打上朦胧的阴影。
脱离了游戏，在认知滤网的作用下，那种窒息感也远去了。虽然还模糊地记得发生的事，却像隔着毛玻璃，回忆不起一丁点细节来，于是那激荡的心绪，只留下一种淡淡的忧愁，还有几欲落泪的错觉。
她就坐在那里，许久没有动，也什么都没想。直到女人掀了门帘进来：“昭昭，该吃晚饭……昭昭？”
陆昭昭才忽然惊醒似的，下意识扑了过去，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妈妈……”
林涧溪吓了一跳，慌忙把女儿抱住，安抚地拍着：“怎么了怎么了？不怕不怕，妈妈在呢……”
少女只是哭，把头埋在母亲的怀抱里。脑海中浮光掠影呼啸而过，最后定格在一句话：
【在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上……】
【……弱者，就该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