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影承答应了陆昭昭的要求,但这并不急于一时。对陆昭昭来说,恐怕更值得担忧、且迫在眉睫的事情,还有很多,而首当其冲的便是——

    她的生日就快到了。

    而她刚和秦令雪断联了好些天。

    但十影镇之事太过震撼,以至于她就算醒了,一时半会儿也没想起这事来。待想起来时,心中便一个咯噔——

    好在秦令雪没发现不对。原因也很简单,他恰好在失联之前被天工一族薅去配合了,这几日都没功夫出来。

    而告诉她这个消息的人是玉怜香。

    “我在赶去的路上了。”他说:“消息我给秦兄瞒下了,他应该还不知晓……抱歉,前几日我在天工一族……没能及时收到消息。”

    一发现不对,就立刻上路,但还需要些时间才能到:“萧兄跟我说了大概……我尽快赶到,等我过去。”

    声音听着很急促,还有隐约的风声。陆昭昭松口气,又哭笑不得:“没事,没事,不着急的。”

    现在十影山这边,已经不缺人手了。盖因死亡人数一口气上了千,西牛贺洲这边的天道盟分部也被惊动,人手已全力调集。加上万佛殿、修罗教都向宗门禀报了情况,萧聿也向杏林谷调了人手……毫不夸张地说,陆昭昭醒来后所见,不时就有新人成队抵达,修士行走的密度,几乎有青年大会时那般的架势。

    陆昭昭也就能安心养伤——真没她插手的余地了。这些个修士风风火火把一切都处理得当,目前十影山外都已建起一座新镇。

    难民都得到了最妥善的安排,罪魁祸首自然也被看得严严实实,想来定是出不了什么岔子的。倒是阿修……从那一夜过后就没见他,陆昭昭觉得,他肯定已经找机会溜之大吉。

    ……有点可惜。她其实很想谢谢他的。若不是他,或许他们要很久才能找到深层梦境,或许死亡的人,还会再多上一番。

    不过他走了也好。现下的十影山不适合魔修停留,陆昭昭也确实足够疲惫,没有精力去与他周旋了。

    她现在抱着蛋黄酥,和亭曈一起,坐在一栋新起小楼的露台,吹风。

    听起来很惬意,实际上也是。从临时驻地转移到小楼,她也挺意外的——这倒不是什么特殊待遇,而是来的一群土木灵根修士直接联手平地起高楼……一天之内就拔地而起百座建筑物,她待的这小楼完全算是制式楼房,并非什么特殊待遇。

    也是大开眼界吧。陆昭昭从玩《寻仙录》以来,还未曾见过这种程度的大手笔,第一次意识到修仙者把能力用在民生上时的惊人效率:“这么说来,只要有修为足够高或数量足够多的修士,岂不是可以一日平地起城,快速培育作物……?”

    “理论上是可以。”花容时探望她时如此道:“但实施起来有诸多问题……比如如今的这些建筑,基本都只是临时使用的。”

    他拍拍小楼的栏杆。与其说是常人认知中的那种栏杆,不如说这建筑更接近西幻精灵一族的树屋——整体都是一体的,浑然天成,并无拼接痕迹:“这是由一种特殊的异植——塑木的种子直接催生而出,是高修为的木灵根修士迅速建造大型建筑的助力。但其也有缺点,便是它本质上还是活的异植,如果没有修士维系修剪,放任不管的话很快会继续生长,乃至能把生活在其中的人也吞进去。”

    “作物也是类似的,助长作物的法术尽管是有,可若是催生过度,土壤的肥力是很难补充的。”他说:“若叫土灵根修士也来助力,倒也能续得上,可这么做多了,当地的灵力与生态也很难不受影响……是以寻常并不这么做,应急时才拿来一用罢了。”

    陆昭昭若有所思:“但若是有修士参与,至少建城、种植之类的速度,会大大提升。”

    “这是自然。”花容时颔首:“我等修士,既修长生,又修个人伟力。便是做相同的事,总也比凡人快上不止一筹的。”

    他又说:“在主城中,及宗门驻地,修士们也是会帮着凡人处理这些的。是以你看,在我等宗门庇护之下,凡人并无饥馁,总可安居乐业。”

    又叹息:“……可西牛贺洲不同。”

    陆昭昭“嗯”了一声。修士会帮助凡人,她当然知道。宗门里就有不少任务,是帮凡人耕种之类;曾经去墨城青城,也见过给凡人庄稼降雨的修士……真的不能说修士不关心凡人的生活,主城中所见的多数人,生活得也还是很不错的。

    但那梦中所见,历历在目。这是因为……这里是西牛贺洲吗?那所见的一切……便是西牛贺洲吗?

    她不是第一次来西牛贺洲,不是第一次看西牛贺洲,可还是第一次意识到,司空琢当时跟她讲述时,到底是多么收着来说。

    “好啦。”花容时摸摸她的头:“小孩子家家,想那么多做什么呢?天塌了有我们大人顶着,你都快生辰了,赶紧好好休息,想一想,生辰礼物想要什么?”

    陆昭昭扑哧笑了:“我哪有心情过生日?”

    “总还是要过的。过几日,我们也筹备着要办一场盛典的。”

    花容时却道:“越是这种时候,越得有些喜事叫人安心。不过为了这盛典,那群人可真是要吵破头了……”

    “怎么说?”

    “嗯……先前与你说了。万佛殿佛子不是与你们一道的?早在迷阵展开之前,他便已向万佛殿传讯过了,加上他们人手本就常在西牛贺洲活动,是以赶来得也快。巫小友更不必说了……先前就召集了不少修罗教弟子,这又联络了宗门,据说还惊动了司巫,已在赶来的路上了。”

    “司巫?”

    花容时笑了:“便是修罗教教主。按他们的规矩来说,正式的叫法便是【司巫】。”

    字面意义,很好理解【总司巫祝之人】……“是以,现在那边吵得厉害。万佛殿主张办一场法会,安抚亡灵;修罗教认为该起祭坛,告慰鬼神;天道盟正居中调和……还没个结果。”

    陆昭昭远远能看到临时的天道盟驻地,联想到一群修士吵架办法会还是开祭坛吵得不可开交的样子……就很哭笑不得:“我……我还是第一次意识到,万佛殿和修罗教,有宗教之争!”

    这么一想还真是。万佛殿毫无疑问是佛教,而修罗教……信奉灵性,敬畏神鬼自然……也是宗教!这么一想就觉得,巫岐和迦境能成为搭档也是相当的神奇……

    他们俩平日里也会辨经吗?

    回头问问看。

    不过说起来,陆昭昭这几日没怎么见他俩。大抵……一个是佛子,一个也是修罗教高层嫡系兼灵瞳,总归比她这闲散人士忙得多。其实花容时也挺忙,不过比萧聿好一点,所以还能偷摸抽空来找陆昭昭,探望一下,闲聊片刻。

    “说来,昭昭近日在看书?”

    花容时注意到桌面上的形状,但自然是看不到书名的:“可有什么有趣的内容?”

    “啊……不算有趣。”陆昭昭道:“只是一些有关西牛贺洲的记载。”

    大家都不叫她出去忙碌,她没有事做,又心中挂念,便问温影承要了有关西牛贺洲的书来读。温影承本来犹豫,还是顶不住她撒娇才给;而她翻看下来,只觉触目惊心。

    ……梦中吕酹月给她看的,还仅仅只是西牛贺洲的冰山一角。

    兴许,吕酹月为了让她精神动摇,表现自己的可怜与谋害凡人的动机,所以梦中展现,多是凡人对孩童的压迫,那些残忍事迹,在现实中的古代也曾出现,着实可怖可怜。

    可在有关西牛贺洲的史书里,则存在着更为骇人听闻的事迹。这部分又多与魔修相关。陆昭昭才看了一点,便已被好几桩记载吓了一跳。

    比如——

    【人市】。即“贩卖人类的市场”。不仅卖活人,也卖死人、卖灵魂、卖残肢、卖头发指甲……无所不卖。稀有的拍卖,常见的批发,人体即素材,可谓:

    【男骨为材制邪器,女肌成丹炼香浓;

    血肉分切论斤重,心肝入药求长生。】

    又比如——

    【提灵成宝】。即并非通过高超的炼器手艺炼制、或通过天长地久的蕴养来培育灵宝,而是通过残酷的手段,萃取凡人的灵魄,强行制造“人工灵宝”,可谓将人魂活生生炼作器灵,其过程极端残忍。

    这其中,又以童灵、婴灵为上上等的材料,因孩童纯真,炼制起来成功率更高,更易掌控。

    其余更有【炼炉鼎】、【借人寿】、【制咒胎】、【布阴局】、【养人畜】……等,种种数也数不尽的恶行。以至于短短几行字,陆昭昭都很难一口气看下去,不得不看两行就缓一缓,有时还得下线平复心绪。

    她也曾很难过地问温影承:

    “这些都是真的吗?”

    青年露出很为难的神色,半晌说:“总归现在在魔域之外,已很少有了。”

    他这么说,就是真的。且在当今的西牛贺洲,也还存在着。陆昭昭一点都不敢想,小神医那个并不实际的猜测——

    【要是,这是个真实世界呢?】

    她难过得睡不着觉,就切去后台写日志留档。当她把自己的经历用冷静克制的文字捋下来后,静下来的心绪才让她意识到,济世会论坛要求记录不得情绪化的必要性。

    那并非不允许人愤怒或悲拗,而是让成员们把这份情绪剥离日志,放到济世会论坛中宣泄。或者说,不是宣泄,只是大家的抱团取暖……

    ……彼此依偎着,就不会无法承受那么深切的悲哀了。

    陆昭昭没有去发帖,但一个个地看,就仿佛能从那一行行文字里,汲取到力量。她还没有把日志写完,反复改了几遍,去掉了情绪化的部分,只留下可供参考的实际经验,和清晰的详情描述。

    她打算等天道盟出了后续处理的章程,再把这份记录上传上去。

    而花容时得知了她在看的书,表情就显得有些忧虑。可他最终也只是抚摸她柔软的发。

    “不要逼迫自己。”他说:“你已经做得非常出色。”

    她已经做得非常出色。身为一名不满二十岁的筑基期小修士,临危不乱,尽自己所能力挽狂澜,乃至独自与不明修为的邪祟进行意识战争,还将其捅了个对穿……

    这是即使拿出去说,也足够光耀宗门的事迹。须知那邪祟在梦中可是困住了一只妖府期的凤凰,布下的迷阵更是拦住了合体期修士……若换了个修士做出这等事迹,恐怕是要吹一辈子的!

    但陆昭昭并未觉得自己已经做得足够。

    “我知道的。”她只说:“我只是看看。”

    花容时也没待多久,所以这会儿陆昭昭还是一个人,一只猫,一只凤凰。亭曈站在她身后,她窝在椅子里,抱着蛋黄酥,往外看。

    天色已暗。

    新镇四下,亮起灯火。明明煌煌,比过往的十影镇更为明亮。那些幸存的人们,也似乎都很快适应了新的生活。或许即使突逢这种程度的巨变,对他们来说最紧要的,还是生存下去。

    【生存】。

    对于生活在西历3000年发达社会的陆昭昭来说,这已经不是一个问题。但对于西牛贺洲的居民来说,他们并无考虑【生存之外】事情的余裕。乃至于陆昭昭在吕酹月梦中所见的那一切——她的确愤怒,的确痛苦,的确认为那丧尽天良的事绝不应该发生。

    ……可她也知道,那没有办法。

    人没了余裕,只为求生时,就沦为野兽。饥荒年,人相食,并不稀奇。所谓的道德,对于绝大多数人而言,都是只有在生存被满足的前提下,才能催生出的东西。

    野兽没有道德。野兽只想活着。

    陆昭昭绝非为那些犯下罪行之人开脱,她只是在深入地思考这其中的根由。她在思考——

    【到底该怎么让这片土地,今后不再发生那样的事情。】

    要解决一个问题,自然要先了解为何会出现这个问题。是以,陆昭昭在试图通过各种方式,去解西牛贺洲,了解会出现这些惨案的根由,也思考究竟该怎么去一一化解。

    “类似的问题不止出在西牛贺洲……不过的确以西牛贺洲情况最差。”

    摸着书,她轻叹:“凡人苦……”

    准大学生当然知道,要解决这一切,得发展生产力,给凡人以最基础的生存保障。但她同时也知道,呼吁修士们都去无条件做慈善显然也很不现实,这事须得仔细琢磨斟酌。

    而有关西牛贺洲的积弊……

    她的目光落在两个字上。

    【魔修】。

    但凡魔域存在一日,魔修存在一日,这些邪术就不会消失。可但凡还有人想要走捷径,魔修就不会消失。

    她的手指轻轻摩挲过那些字迹。

    “曈曈,”她忽然说:“你觉得魔修有可能被根除吗?”

    亭曈闻言,思索了片刻,摇头:“绝无可能。”

    所谓魔修,构成也算是很复杂。有被魔气浸染者,有正道修士堕魔,有血脉遗传因素……但最重要的是,天地分阴阳,有日夜,因而正与魔,不仅是相互对立,更是相辅相成。

    天地若有清气,便自有浊气。这清气为灵气,浊气便为魔气。是以,但凡这世上还有灵气,有正道修士,那么魔修就绝不可能被根除。

    “我觉得也是。”陆昭昭点头:“而且魔修虽然修魔,却也不是一定都去作恶的。”

    如腾简——陆昭昭就觉得,他应当是没做过什么坏事的,否则不至于心软到那种程度;而阿修……呃,存疑,但以陆昭昭的了解,这人的确也不像穷凶极恶之辈,恐怕更乐于暗中挑拨看戏。

    不过她是了解,为什么当初大家听说她被魔修劫走,都“谈魔色变”了。

    “那就姑且把魔修当作另一种人族。”她说:“嗯……暂时这么拟定吧——”

    她说:“——我要有朝一日,让魔域隶属天道盟治下。”

    她说这话时,面色语气都平淡,就好似不是在说“打下魔域”,而是在说“今天天气不错”似的。然而听到这话的两个存在,无论是蛋黄酥还是亭曈,都几乎没什么反应。

    蛋黄酥只是“喵”一声,舔舔她的手;而亭曈理所当然道:“好。我帮你。”

    陆昭昭自己反而笑了:“不觉得我太狂妄了?”

    “狂妄……?”

    亭曈歪了歪头,又摇了摇头:“不。不论什么,只要你想做,我就帮你。”

    蛋黄酥喵喵叫以示赞同,反倒让陆昭昭很哭笑不得。不过,亭曈紧接着又问:

    “为何是天道盟?”

    他很理直气壮的:“若有一日打下魔域,也合该由你统领。”

    他这话才叫狂妄,陆昭昭被逗笑了:“……一人之治,与一国之治,还是不同的。”

    当然,她会想要“打下魔域”——也是因为,这是让西牛贺洲得以和平发展的必要条件之一。没吃过猪肉,不代表没见过猪跑,学过那么多历史与政治的知识,陆昭昭脑海里已大致有了个脉络。

    “修仙界需要一个能够强有力统治与执行政策的政体。”

    她呢喃道:“天道盟……合适。但……它如今还不够。远远不够。”

    一个不再松散、真正团结修士与凡人、能够执行廉政的天道盟;一个被这样的天道盟收入治下,进行管理的魔域——

    西牛贺洲积弊得以解决的前提条件。

    陆昭昭忽然想笑:“听起来好像很难。”

    可那又如何?难——就不去做了吗?

    “好歹我也是……”

    也是玩家,也是理想主义者,如果连在游戏之中,都不敢践行自己的道,她又要如何在现实里,去继续自己想要的人生?

    【总要有人举起火炬,现实里已经行到中途。】

    她这么想着,看向远方的灯火与夜色。

    “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

    她轻声地念诵:“……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是故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作,故外户而不闭,是谓大同。*”

    又念:

    “吾将斩龙足,嚼龙肉,使之朝不得回,夜不得伏。*”

    “自然……老者不死,少者不哭。”

    “啪”地一声轻响,书被合上。

    “那就让这万里之行,自我伊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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