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罗教的这位司巫，陆昭昭倒不是头一次见。不过此前在北海，只是远远一瞥，绝没有今日这般近距离地感受这份惊人气势，几乎令人想起传闻中的西王母——
【其状如人，豹尾虎齿而善啸，蓬发戴胜。】
她自然没有豹尾虎齿，那凶兽气度却暴露无遗，在修罗教惯常的邪异穿着下，更显出一种蛮荒的压迫力。加上那居高临下的态度，石破天惊的言辞……
巫岐尴尬得手足无措，像是想给自家养母开脱几句，却一时找不到话说。反倒陆昭昭很快镇定下来，思考须臾，忽然道：
“司巫前辈和小谣长得是有几分相似。”
这是一种……很难看出来的相似。毕竟这位司巫的气质太过惊人，几乎能让人忘记她的外貌，只留下一个凶恶的印象；但若是仔细回想观察，便还是能发现，哪怕只露了一双眼睛，那双眸与眉毛，都和巫谣还是有些相似，能够辨认出直接的血缘关系的。
想着，她又问：“小谣来了吗？”
她和巫谣，也真是许久未见了。巫谣毕竟还是个孩子，又是修罗教巫家如今唯一的血脉，金贵的女娃娃，板上钉钉的下一任司巫，除非青年大会这种活动安全又难得一遇，她平日里其实是不出修罗教的。
但既然如今当代司巫都到了，也许她也会来？
巫岐则摇了摇头：“……小谣没来。”
说到底，修仙界偏远犄角旮旯死了些凡人，其实不算什么大事儿。会惊动这么多修士，纯属牵扯到了大宗弟子；而修罗司巫作为一宗掌门会亲至，其实一半是为了巫岐——到底是鬼家子，也是巫家养子，搞出事儿来家长总得来看看情况。
而另一半，则是对陆昭昭——这个向天道祭祀，居然还被回应了的存在，很感兴趣。余下怕是只有那么一点点因素，是为着十影镇本身……
既如此，自然也不会带巫谣来了。
陆昭昭有点失望地点点头。巫岐忙又跟她和温影承等人赔了不是，苦笑道：
“我们司巫，脾性有些直来直去的……”
崔玄麒哼了一声：“看上去不止是直来直去那么简单。”
他的态度可谓相当不客气，巫岐却也没法多解释。怎么说？说——修罗教女子为尊，他养母又素来说一不二，这屋里除了陆昭昭都是男的，以她的性子，若非还肯给养子点儿面子，根本看都懒得看这些男人一眼——男凤凰也一样。
毕竟在他养母的思维里，这一切很简单——
【男的什么时候也有资格跟她大小声了？】
若是对方足够强，或许这位司巫还能勉强把人看在眼里；但既然修为都不如她，那自然跟路旁花花草草、猫猫狗狗，没什么区别。
身为修罗教的首领，她也有这个傲慢的资格。
自然，她是可以我行我素，巫岐就有些苦不堪言了。他也没想到对方会直接杀过来，还、还说什么——
少男不自在地扯了扯头巾：“总、总之我跟你们赔个不是……巫姨也只是太过见猎心喜。我修罗教自古以来司掌祭祀之事，得天道回应的次数也寥寥。昭昭却能做到这点……着实在这方面极具才能。”
可惜，都已经是天衍宗的嫡传了，想抢却也是不可能的。至于、至于入赘……
他的面颊微不可察地红了红，轻咳一声：“放心，我们自是并无恶意。我想巫姨她邀请昭昭你们，也只是觉得招揽不成，该让你看看我修罗巫者的祭祀罢了。”
算是一种……对同行的相惜与炫耀？类似……“你祭天成了，不如也来看看我们的”……其实是一种很简单直白的心态。修罗司巫本也是这种简单直白的人，只不过她的气势态度，真是很容易叫人误会……
陆昭昭点头：“我会去的。”
又问：“不过，已经定下是由修罗教来祭祀了吗？”
巫岐有些为难：“呃……这个……”
-
“我万万没想到会是这样——”
回头说起时，陆昭昭仍大为震撼：“修罗教祭神，万佛殿守夜，双方接替，各办各的……”
可仔细想来，怕也只能是这个结果了。毕竟……修罗司巫亲至没错，但万佛殿佛子也在，两边从地位上算是势均力敌，不可能以谁为主导，也只能小小的各退一步了。
“嗯，总觉得这几日天道盟营地里想必很热闹……”
玉怜香顺手给她剥了灵橘：“总归如今商议出了章程便好。”
他得知变故的时间虽晚，赶来的速度却不慢，几乎跟修罗司巫前后脚。了解情况后实在很是后怕：“怪我。先前你联络我，问我如何救助凡人时，我就该多个心眼……”
陆昭昭失笑：“没人能预知未来。这又不是你的错。”
况且，玉怜香没能及时收到讯息，盖因他在天工一族族地帮秦令雪尽心尽力地修剑。这本质上也全是为了陆昭昭，她又怎么会责怪他？
反倒一见他露出懊恼难过的神色，她的心头就是一软，忍不住要张开双臂。
“好久没见啦。”她说：“要抱抱吗？”
玉怜香不吭声，不着痕迹地净了手，便俯身拥抱她，把头靠在她的颈侧。
“抱歉，”他低声道：“我来晚了。”
陆昭昭在他怀里摇头：“一点也不晚。”
亲友们待她，不是后怕，就是歉疚。殊不知心中最感到歉疚的，正是陆昭昭自己。她用力地拥抱他，试图用自己的体温让其觉得安定，又说：
“接下来的几年，我都不会再出去游历了。就老老实实待在天衍宗修行，不会再出事了。”
玉怜香低低地应了一声，贪恋地加深这个拥抱。对于一个专情、痴情之人而言，得知心上人遇险，他是多么的担惊受怕；可当得到了这个拥抱，他又是多么的感到安心。
以至于他根本舍不得放开，恨不得时间可以停止在这一刻。然而时间是不会为此停留的，更别说——
“咳，咳。”
门口有人咳嗽两声。玉怜香就不得不缓缓松开了手，目光与青年银白的双眸交错。
“……是花兄啊。”
他倒也不窘迫，自然地撩了撩鬓发，转身为其倒了杯茶：“你也来探望昭昭？”
这会儿，陆昭昭自然已经回住处来了。所以玉怜香这一番动作，颇有一番主人家的意味。可他做得如此自然，与陆昭昭之间的气氛又是如此融洽，便分毫没有喧宾夺主的意思，倒好似本该如此一般。
不知不觉，便占据了主位，是一种润物细无声般的控场力。花容时瞧着这一切，倒也不恼，只微笑着：“玉兄也来得正巧，我们这些日繁忙，你能来陪陪昭昭也是好的。”
又侧身，让出身后同来的几人：“正好，你们师徒三个，想来也有很多话要说？”
也来探望陆昭昭的迟星文&展飞光：“……师尊。”
玉怜香：“……”
二人时光还没多久就被中场打断……唉，算了，这在陆昭昭身上，也不稀奇。玉怜香不欲逞一时之快，也不介意跟众人闲聊一番。反倒陆昭昭坐在那儿，莫名其妙就如坐针毡起来——
或许，是因为，玉怜香坐在她右手边，而迟星文在她左手边的缘故。
这本也没什么，可要是他们一边聊天，一边顺手给她切个水果。没一会儿右边剥了三个橘子，摆成可爱花朵的形状；左边切了一盘兔子苹果……尽推到她面前来。
又思及先前迟星文或许也有看到她和玉怜香的拥抱……
陆昭昭不知道为什么，就萌生出一种极度心虚的感觉。
——等、等等，为什么啦！她又没有脚踏两条船！！
以至于她莫名地不太敢吭声，只能低头吃果果。闷头吃了一会儿，又被玉怜香轻声制止。
“好了。灵果虽好，却有些性凉，你如今还养伤，就莫要多吃了。”
他说着，很自然地取出手帕，和着灵力来给她擦了指尖，动作亲昵又自然：“你若还想吃，晚些我给你做些药膳可好？保准一点药味也没有，是你爱吃的口味。”
陆昭昭：“唔……”
她有点局促，下意识抬眼看了下迟星文。少男的唇微微抿起，她心里就有些慌张。
玉怜香便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对上自家徒弟锐利的双眸，也只是含笑微微颔首。比起迟星文肉眼可见的冷滞，他显得风度翩翩，格外从容。
陆昭昭咬了咬唇。而花容时也恰逢其会地开口：
“时候也不早了，昭昭该休息了吧？”
她何等聪慧，懵了一下就意识到这是个台阶，登时顺势打了个小小的呵欠。玉怜香自然也无意叫她为难，便道：
“正好我与徒弟们许久未见，也该回去考校一番。”
便纷纷告辞，留陆昭昭松了口气。却在人走之前忽然想起什么，又叫住了展飞光。
登时，众人的目光都集中过来。
展飞光：“？”
他面上只有困惑，但大约心中已经在叫苦了。陆昭昭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就，有点事，说两句话。”
也不怪她。她其实早些时候，就想找展飞光单独谈谈了。但这样的机会却不好找……现在难得抓到人，总得说上两句。
她把他拽回来，关了门，又叫亭曈布阵隔音。面上便没了轻松之色，反倒一派严肃。
“展师兄，我有一事不解，可否教我？”
展飞光无奈道：“……若是我能说的。”
陆昭昭就盯着他，目光锐利，一字一句：
“十影镇之灾，你在事先，到底是知晓，还是不知晓？”
展飞光此人，实在是一个谜。陆昭昭这几日复盘，难免就想到这个问题——
【梦魇杀人，他到底知不知道？】
若说不知，他身份特殊，就算不知全貌，也该有察觉的；若说知道，他又显得极其被动，完全对不起他的特质，堪称全程划水了。
也就在救人赈灾时，他确实在尽心力。其他地方，竟毫不出彩……这难道是正常的吗？
他代行的是天道的意志啊！！
展飞光：“……”
他面色不变，带着浅笑，却默然不语。过了一会儿说：
“换个问题吧。”
陆昭昭一拳砸在桌上，揪起他的衣领。
“你知道！”她竭力压低声音，可压不低的是怒火：“但你什么也没做？！”
“……”
展飞光注视着她。盛怒之下的少女，眸光亮得惊人，像一把不会熄灭的火；力气也很大，几乎揪着衣领把他半拽起来，几乎喘不过气了。
但青年还是很平静地，看着她。
“你认为我应该做什么？”
他说：“你认为我该去救下那些你没能救下的人？”
陆昭昭一怔，不自觉放松了手。
她听到展飞光平静的声音：
“你认为救人是我的责任。”
“……不是吗？”
陆昭昭道：“哪怕不是为了救人，为了除恶呢？你能【龚行天罚】……你可以阻止这一切的。”
展飞光却说：“不。我不能。”
他看着陆昭昭，轻轻掰开她的手，轻咳两声平复呼吸。
陆昭昭掐了掐自己的掌心。
“为什么不能？”
展飞光反问：
“为什么你不救吕酹月？”
陆昭昭怔住。她沉默了一会儿，颓丧地坐回去。
“我不能。”她说：“作恶者不能因为自己可怜便免于刑罚。十影镇的死者，他们需要公道。”
所以她必须挥出那一剑，必须拿下吕酹月，无论她再可怜……
“而且我不能。”她又说：“我遇到她太晚，已无法拯救还未作恶的她了。”
如果她能再早一些，再早一些，救下那些可怜的孩子们，那作为怨念集合体的梦魇双子也许就不会诞生。
可她做不到。
她不说话了，沮丧地低下头。展飞光也不说话，四下一片静寂。
“……抱歉。”
陆昭昭把脸埋在胳膊肘里，半晌道：“我不该因为自己的无能而迁怒你。”
展飞光轻叹一声。他沉默须臾，才忽然道：
“两千七百二十一。”
“……什么？”
“两千七百二十一。”
展飞光说：“这是——如果没有你，这里原本会死亡的人数。”
陆昭昭猛地抬起头。展飞光已站起身，本该毫无情感的眸光在光照下朦胧又悲悯。
他的声音，平静又清晰，仿佛只是单纯地在描述一个事实：
“陆昭昭。一千六百五十七人，因你活了下来。”
陆昭昭：“……”
她嘴唇喏动，说不出半个字，只是怔怔地看过去。那份心情，不能够用任何言语描述，就好像她之前日日夜夜被愧疚与自责煎熬，也无法从口中溢出。
——自责。
那死去的一千零六十四个人，义庄里一具具毫无生气的尸身，幸存者绝望的哭嚎……巨石一样，沉甸甸压在她的心里。没有人知道，她看上去能说、能笑，一如既往，却在心底里某处，多么懊恼自己的无能——
她本该有能力改变这一切。
她是玩家啊。
谁都可以说自己尽力了，谁都可以说天机难测，玩家不可以。她本来有机会去阻止这一切，她本来有机会，至少做得更好……
滚烫的液体砸落在桌面上。
【陆昭昭。一千六百五十七人，因你活了下来。】
该感到庆幸吗？其实也没有。只是……只是……
泪水在桌面上汇聚成小小的水洼，少女呜咽起来。
“还可以有更多的……本来……还可以有更多的……”
展飞光似乎又叹息了一声，过了好一会儿，抬起手，拍了拍她的头。
“都一样的。”他说：“都一样的。”
陆昭昭不知道他为什么说“都一样”，她也无暇去思考那么多了。她只是啜泣，越发感到羞愧，为自己的无力，也为自己竟然迁怒展飞光这一点。
“对不起……”
她又哭着道歉。亭曈把她抱在怀里。展飞光没说话，一直等到她平静才开口。
“你似乎认为，除魔卫道是我的责任。”
陆昭昭抽噎：“不……不是吗？”
展飞光看着她，很轻地摇了摇头。
“你完全弄错了。但这不怪你。”
不知为何，明明平淡的语气里，似乎透出淡淡的惆怅：“人可以怨天，天又能怨谁？”
他起身，拱手，离去。陆昭昭没有阻拦，她只是怔怔地看着闭拢的房门，回想着最后的那句话，很久，很久。
【其状如人，豹尾虎齿而善啸，蓬发戴胜。】
她自然没有豹尾虎齿，那凶兽气度却暴露无遗，在修罗教惯常的邪异穿着下，更显出一种蛮荒的压迫力。加上那居高临下的态度，石破天惊的言辞……
巫岐尴尬得手足无措，像是想给自家养母开脱几句，却一时找不到话说。反倒陆昭昭很快镇定下来，思考须臾，忽然道：
“司巫前辈和小谣长得是有几分相似。”
这是一种……很难看出来的相似。毕竟这位司巫的气质太过惊人，几乎能让人忘记她的外貌，只留下一个凶恶的印象；但若是仔细回想观察，便还是能发现，哪怕只露了一双眼睛，那双眸与眉毛，都和巫谣还是有些相似，能够辨认出直接的血缘关系的。
想着，她又问：“小谣来了吗？”
她和巫谣，也真是许久未见了。巫谣毕竟还是个孩子，又是修罗教巫家如今唯一的血脉，金贵的女娃娃，板上钉钉的下一任司巫，除非青年大会这种活动安全又难得一遇，她平日里其实是不出修罗教的。
但既然如今当代司巫都到了，也许她也会来？
巫岐则摇了摇头：“……小谣没来。”
说到底，修仙界偏远犄角旮旯死了些凡人，其实不算什么大事儿。会惊动这么多修士，纯属牵扯到了大宗弟子；而修罗司巫作为一宗掌门会亲至，其实一半是为了巫岐——到底是鬼家子，也是巫家养子，搞出事儿来家长总得来看看情况。
而另一半，则是对陆昭昭——这个向天道祭祀，居然还被回应了的存在，很感兴趣。余下怕是只有那么一点点因素，是为着十影镇本身……
既如此，自然也不会带巫谣来了。
陆昭昭有点失望地点点头。巫岐忙又跟她和温影承等人赔了不是，苦笑道：
“我们司巫，脾性有些直来直去的……”
崔玄麒哼了一声：“看上去不止是直来直去那么简单。”
他的态度可谓相当不客气，巫岐却也没法多解释。怎么说？说——修罗教女子为尊，他养母又素来说一不二，这屋里除了陆昭昭都是男的，以她的性子，若非还肯给养子点儿面子，根本看都懒得看这些男人一眼——男凤凰也一样。
毕竟在他养母的思维里，这一切很简单——
【男的什么时候也有资格跟她大小声了？】
若是对方足够强，或许这位司巫还能勉强把人看在眼里；但既然修为都不如她，那自然跟路旁花花草草、猫猫狗狗，没什么区别。
身为修罗教的首领，她也有这个傲慢的资格。
自然，她是可以我行我素，巫岐就有些苦不堪言了。他也没想到对方会直接杀过来，还、还说什么——
少男不自在地扯了扯头巾：“总、总之我跟你们赔个不是……巫姨也只是太过见猎心喜。我修罗教自古以来司掌祭祀之事，得天道回应的次数也寥寥。昭昭却能做到这点……着实在这方面极具才能。”
可惜，都已经是天衍宗的嫡传了，想抢却也是不可能的。至于、至于入赘……
他的面颊微不可察地红了红，轻咳一声：“放心，我们自是并无恶意。我想巫姨她邀请昭昭你们，也只是觉得招揽不成，该让你看看我修罗巫者的祭祀罢了。”
算是一种……对同行的相惜与炫耀？类似……“你祭天成了，不如也来看看我们的”……其实是一种很简单直白的心态。修罗司巫本也是这种简单直白的人，只不过她的气势态度，真是很容易叫人误会……
陆昭昭点头：“我会去的。”
又问：“不过，已经定下是由修罗教来祭祀了吗？”
巫岐有些为难：“呃……这个……”
-
“我万万没想到会是这样——”
回头说起时，陆昭昭仍大为震撼：“修罗教祭神，万佛殿守夜，双方接替，各办各的……”
可仔细想来，怕也只能是这个结果了。毕竟……修罗司巫亲至没错，但万佛殿佛子也在，两边从地位上算是势均力敌，不可能以谁为主导，也只能小小的各退一步了。
“嗯，总觉得这几日天道盟营地里想必很热闹……”
玉怜香顺手给她剥了灵橘：“总归如今商议出了章程便好。”
他得知变故的时间虽晚，赶来的速度却不慢，几乎跟修罗司巫前后脚。了解情况后实在很是后怕：“怪我。先前你联络我，问我如何救助凡人时，我就该多个心眼……”
陆昭昭失笑：“没人能预知未来。这又不是你的错。”
况且，玉怜香没能及时收到讯息，盖因他在天工一族族地帮秦令雪尽心尽力地修剑。这本质上也全是为了陆昭昭，她又怎么会责怪他？
反倒一见他露出懊恼难过的神色，她的心头就是一软，忍不住要张开双臂。
“好久没见啦。”她说：“要抱抱吗？”
玉怜香不吭声，不着痕迹地净了手，便俯身拥抱她，把头靠在她的颈侧。
“抱歉，”他低声道：“我来晚了。”
陆昭昭在他怀里摇头：“一点也不晚。”
亲友们待她，不是后怕，就是歉疚。殊不知心中最感到歉疚的，正是陆昭昭自己。她用力地拥抱他，试图用自己的体温让其觉得安定，又说：
“接下来的几年，我都不会再出去游历了。就老老实实待在天衍宗修行，不会再出事了。”
玉怜香低低地应了一声，贪恋地加深这个拥抱。对于一个专情、痴情之人而言，得知心上人遇险，他是多么的担惊受怕；可当得到了这个拥抱，他又是多么的感到安心。
以至于他根本舍不得放开，恨不得时间可以停止在这一刻。然而时间是不会为此停留的，更别说——
“咳，咳。”
门口有人咳嗽两声。玉怜香就不得不缓缓松开了手，目光与青年银白的双眸交错。
“……是花兄啊。”
他倒也不窘迫，自然地撩了撩鬓发，转身为其倒了杯茶：“你也来探望昭昭？”
这会儿，陆昭昭自然已经回住处来了。所以玉怜香这一番动作，颇有一番主人家的意味。可他做得如此自然，与陆昭昭之间的气氛又是如此融洽，便分毫没有喧宾夺主的意思，倒好似本该如此一般。
不知不觉，便占据了主位，是一种润物细无声般的控场力。花容时瞧着这一切，倒也不恼，只微笑着：“玉兄也来得正巧，我们这些日繁忙，你能来陪陪昭昭也是好的。”
又侧身，让出身后同来的几人：“正好，你们师徒三个，想来也有很多话要说？”
也来探望陆昭昭的迟星文&展飞光：“……师尊。”
玉怜香：“……”
二人时光还没多久就被中场打断……唉，算了，这在陆昭昭身上，也不稀奇。玉怜香不欲逞一时之快，也不介意跟众人闲聊一番。反倒陆昭昭坐在那儿，莫名其妙就如坐针毡起来——
或许，是因为，玉怜香坐在她右手边，而迟星文在她左手边的缘故。
这本也没什么，可要是他们一边聊天，一边顺手给她切个水果。没一会儿右边剥了三个橘子，摆成可爱花朵的形状；左边切了一盘兔子苹果……尽推到她面前来。
又思及先前迟星文或许也有看到她和玉怜香的拥抱……
陆昭昭不知道为什么，就萌生出一种极度心虚的感觉。
——等、等等，为什么啦！她又没有脚踏两条船！！
以至于她莫名地不太敢吭声，只能低头吃果果。闷头吃了一会儿，又被玉怜香轻声制止。
“好了。灵果虽好，却有些性凉，你如今还养伤，就莫要多吃了。”
他说着，很自然地取出手帕，和着灵力来给她擦了指尖，动作亲昵又自然：“你若还想吃，晚些我给你做些药膳可好？保准一点药味也没有，是你爱吃的口味。”
陆昭昭：“唔……”
她有点局促，下意识抬眼看了下迟星文。少男的唇微微抿起，她心里就有些慌张。
玉怜香便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对上自家徒弟锐利的双眸，也只是含笑微微颔首。比起迟星文肉眼可见的冷滞，他显得风度翩翩，格外从容。
陆昭昭咬了咬唇。而花容时也恰逢其会地开口：
“时候也不早了，昭昭该休息了吧？”
她何等聪慧，懵了一下就意识到这是个台阶，登时顺势打了个小小的呵欠。玉怜香自然也无意叫她为难，便道：
“正好我与徒弟们许久未见，也该回去考校一番。”
便纷纷告辞，留陆昭昭松了口气。却在人走之前忽然想起什么，又叫住了展飞光。
登时，众人的目光都集中过来。
展飞光：“？”
他面上只有困惑，但大约心中已经在叫苦了。陆昭昭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就，有点事，说两句话。”
也不怪她。她其实早些时候，就想找展飞光单独谈谈了。但这样的机会却不好找……现在难得抓到人，总得说上两句。
她把他拽回来，关了门，又叫亭曈布阵隔音。面上便没了轻松之色，反倒一派严肃。
“展师兄，我有一事不解，可否教我？”
展飞光无奈道：“……若是我能说的。”
陆昭昭就盯着他，目光锐利，一字一句：
“十影镇之灾，你在事先，到底是知晓，还是不知晓？”
展飞光此人，实在是一个谜。陆昭昭这几日复盘，难免就想到这个问题——
【梦魇杀人，他到底知不知道？】
若说不知，他身份特殊，就算不知全貌，也该有察觉的；若说知道，他又显得极其被动，完全对不起他的特质，堪称全程划水了。
也就在救人赈灾时，他确实在尽心力。其他地方，竟毫不出彩……这难道是正常的吗？
他代行的是天道的意志啊！！
展飞光：“……”
他面色不变，带着浅笑，却默然不语。过了一会儿说：
“换个问题吧。”
陆昭昭一拳砸在桌上，揪起他的衣领。
“你知道！”她竭力压低声音，可压不低的是怒火：“但你什么也没做？！”
“……”
展飞光注视着她。盛怒之下的少女，眸光亮得惊人，像一把不会熄灭的火；力气也很大，几乎揪着衣领把他半拽起来，几乎喘不过气了。
但青年还是很平静地，看着她。
“你认为我应该做什么？”
他说：“你认为我该去救下那些你没能救下的人？”
陆昭昭一怔，不自觉放松了手。
她听到展飞光平静的声音：
“你认为救人是我的责任。”
“……不是吗？”
陆昭昭道：“哪怕不是为了救人，为了除恶呢？你能【龚行天罚】……你可以阻止这一切的。”
展飞光却说：“不。我不能。”
他看着陆昭昭，轻轻掰开她的手，轻咳两声平复呼吸。
陆昭昭掐了掐自己的掌心。
“为什么不能？”
展飞光反问：
“为什么你不救吕酹月？”
陆昭昭怔住。她沉默了一会儿，颓丧地坐回去。
“我不能。”她说：“作恶者不能因为自己可怜便免于刑罚。十影镇的死者，他们需要公道。”
所以她必须挥出那一剑，必须拿下吕酹月，无论她再可怜……
“而且我不能。”她又说：“我遇到她太晚，已无法拯救还未作恶的她了。”
如果她能再早一些，再早一些，救下那些可怜的孩子们，那作为怨念集合体的梦魇双子也许就不会诞生。
可她做不到。
她不说话了，沮丧地低下头。展飞光也不说话，四下一片静寂。
“……抱歉。”
陆昭昭把脸埋在胳膊肘里，半晌道：“我不该因为自己的无能而迁怒你。”
展飞光轻叹一声。他沉默须臾，才忽然道：
“两千七百二十一。”
“……什么？”
“两千七百二十一。”
展飞光说：“这是——如果没有你，这里原本会死亡的人数。”
陆昭昭猛地抬起头。展飞光已站起身，本该毫无情感的眸光在光照下朦胧又悲悯。
他的声音，平静又清晰，仿佛只是单纯地在描述一个事实：
“陆昭昭。一千六百五十七人，因你活了下来。”
陆昭昭：“……”
她嘴唇喏动，说不出半个字，只是怔怔地看过去。那份心情，不能够用任何言语描述，就好像她之前日日夜夜被愧疚与自责煎熬，也无法从口中溢出。
——自责。
那死去的一千零六十四个人，义庄里一具具毫无生气的尸身，幸存者绝望的哭嚎……巨石一样，沉甸甸压在她的心里。没有人知道，她看上去能说、能笑，一如既往，却在心底里某处，多么懊恼自己的无能——
她本该有能力改变这一切。
她是玩家啊。
谁都可以说自己尽力了，谁都可以说天机难测，玩家不可以。她本来有机会去阻止这一切，她本来有机会，至少做得更好……
滚烫的液体砸落在桌面上。
【陆昭昭。一千六百五十七人，因你活了下来。】
该感到庆幸吗？其实也没有。只是……只是……
泪水在桌面上汇聚成小小的水洼，少女呜咽起来。
“还可以有更多的……本来……还可以有更多的……”
展飞光似乎又叹息了一声，过了好一会儿，抬起手，拍了拍她的头。
“都一样的。”他说：“都一样的。”
陆昭昭不知道他为什么说“都一样”，她也无暇去思考那么多了。她只是啜泣，越发感到羞愧，为自己的无力，也为自己竟然迁怒展飞光这一点。
“对不起……”
她又哭着道歉。亭曈把她抱在怀里。展飞光没说话，一直等到她平静才开口。
“你似乎认为，除魔卫道是我的责任。”
陆昭昭抽噎：“不……不是吗？”
展飞光看着她，很轻地摇了摇头。
“你完全弄错了。但这不怪你。”
不知为何，明明平淡的语气里，似乎透出淡淡的惆怅：“人可以怨天，天又能怨谁？”
他起身，拱手，离去。陆昭昭没有阻拦，她只是怔怔地看着闭拢的房门，回想着最后的那句话，很久，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