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到了十四,之露白仍是一身男装出门,她早早到了与澹台瑛约定的地点,却迟迟没见着她人影。

    这上元节果然是热闹,火树星桥,华灯辉煌,将夜幕映照得恍若白昼,好一片繁荣盛景,若不是之露白事先知道外头还在打仗,还真要以为这天下太平,海晏河清了。

    之露白百无聊赖地坐在桥头,端着碗醴酪边吃边等,桥上各色人熙来攘往,只一会的功夫,她刚买的新鞋子就被踩上了几坨黑印子。

    之露白摸起一块小石子,瞄着方才从她脚上跑过去的那小孩,正要弹指,视线忽被桥对面的一抹身影吸引了过去。虽隔着座桥,并看不清那人面容,却叫她心中泛起一种说不出的异样,下意识地取出透镜来看。

    半月没见,之岁臻竟能下地走路了。

    不知是不是映着红灯的缘故,之岁臻的面色有了几分红润,只是久缠病榻,走起路来有些不稳当,好在有和玉在旁扶着。

    一旁的奚月容还是一副苦大仇深的神情,尤其是之庐生和那两个年轻美妾说话的时候,她那白眼翻得都要搭着天灯飞到九霄云外去了。

    之露白看得出神,忽听一人道:“小之道长,看什么呢?”话音还未落,透镜中就出现了澹台瑛被放大得有些怪异的面孔。

    之露白拿开透镜,见澹台瑛挽着顾惟,身后还跟着个半大的婢子。她今日脸面捯饬得甚是精致,人也好似丰润了不少,白白胖胖、笑意盈盈,仿佛是从画里走出来的人,之露白正想调侃两句,就听那小婢子兴奋道:“娘子快看那边的兔子灯,好可爱啊!”

    澹台瑛顺着那婢子所指方向看过去,只说了句“还真是”,就撂下顾惟去看灯了。

    之露白原也想跟过去,可刚一抬脚,就被人挡住了去路,正是顾惟,只见他一脸制式笑容:“看样子,之道长并未与家人相认,不知是何缘故?”

    之露白看也不看他:“这与你有什么关系?”

    “之道长莫怪顾某唐突,顾某也只是有些好奇……”

    “既知道唐突,”之露白不冷不热道:“后面的话便不必说了。”

    顾惟面上仍是笑着,连连点头道:“是是是,只是考虑到之道长你和阿瑛……”

    “表哥!”那边澹台瑛兴奋地招手道:“你快过来,快来帮我看看这个灯上的灯谜,小之道长,你也来呀。”

    顾惟敷衍应付了两声,却没有立刻往澹台瑛那去,想来仍是不死心,但见之露白摆出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架势,也知再聊下去是自讨没趣,便讪讪地过去了。

    之露白暗舒了口气,再想去找之府那一行人,已然找不见了,倒是叫她发现了正在往桥上来的焉与,以及他身后面色不善的阿霍穆。

    这二人的出现,吸引了不少过路人的目光,连带着之露白也遭了殃。

    她有些局促地冲焉与笑了笑,正要转身离开,就听阿霍穆道:“看来之道长同顾家郎君确实关系匪浅啊。”

    之露白顿住脚,看向阿霍穆,莫名道:“你说什么?”

    “道长明明字字都听清了。”阿霍穆走近了一些,水光潋滟在他脸上,叫人看不清表情,只听他继续道:“顾家这些年在京中也可谓是风生水起,甚至与洛阳曹家定下婚约,如今却为了那位从吴郡来的表妹将与曹家的婚约作废,之道长你说,这究竟是他顾惟不忘旧情?还是为的别的什么?”

    他虽是笑着说的话,可语气里尽是蔑意。

    之露白仍是不解,又觉得眼睛被水光晃得有些不舒服,便别过脸不再看他,只道:“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阿霍穆先是嗤笑一声,跟着又道:“我倒希望你是真不知情。”说罢,便收了笑,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之露白只能看向焉与,好笑道:“他和我说这些是什么意思?顾家的事,和我有什么关系?”

    焉与看着阿霍穆离去的背影,轻叹了口气道:“之道长,顾家为何同意顾惟改娶阿瑛,你当真不知?”

    “我?”之露白看向远处,那边澹台瑛正与顾惟挑着彩灯,顾惟不知道说了句什么,逗得她前仰后合,好不开心。

    “我怎会知?”

    焉与收回目光,又叹了口气:“他虽没与我细说,但我从他与何老的争执中也把来龙去脉猜出了个大概。”

    “你且说说看。”

    “前些日子,顾家遇到了些麻烦。”

    之露白粗略一想,好像确实是听澹台瑛说起过这回事,遂点点头,示意焉与接着往下说。

    “顾文庸作为互市监,与胡商往来甚密,暗地里也参与了不少生意,这几年赚得盆满钵满,不满足于眼下,本也是情理之中,可他贪心太过,触及到了一些不可说之人的利益,叫人给下了套。”

    “不可说之人?”之露白忍不住跟了一句。

    焉与继续道:“后来顾文庸也有所察觉了,若是及时抽身尚能止损,却怕日后在京中跌了面子,影响到与曹氏的婚约,硬要打肿脸充胖子,险些人财两空。”

    “这么严重?”

    “我虽不了解,却也知生意场的复杂,背后的关系网更是盘根错节,顾家来京不过十年,基业不稳,又惹上了不该惹的人,眼看就要穷途末路,却叫顾惟抓住了根救命稻草。”说到这里,焉与停了下来,只是看着之露白。

    之露白警觉,却不敢相信:“我?”

    焉与点了点头。

    “怎会?”之露白喃喃。

    “我猜测,或许是他知道了何老夫人的宿疾是叫道长你给看好的。”

    之露白忽然回想起那一日顾惟撞见何老给自己送年礼时,脸上那副殷切、又强忍着兴奋的神情,许是那时起,他就已经动了心思。

    “可这些,何老都未与我说过。”

    “你不了解何老这个人,他行事向来如此,只是他也没能想到顾家这次惹的麻烦这么大,差点把他自己也搭进去,好在这时白舍尔回长安了。有白舍尔出面,顾家虽不能说完全缓过劲来,好歹也能渡过眼前危机。”

    怪不得宋小桢会对自己百般奉承,之露白还以为是澹台瑛的缘故,如今想来,着实有几分可笑。

    焉与见之露白脸色愈发难看,试探着叫了声:“之道长?”

    之露白回过神,再朝那浓情蜜意的二人看去,只觉得顾惟的那副风流皮囊下尽是蛆虫,直叫人恶心,而他身侧的澹台瑛还是一脸天真烂漫,就连蛆虫要爬到自己身上了都浑然不觉。

    “澹台瑛知道吗?”

    焉与摇了摇头:“不清楚。”

    “得让她知道。”之露白切齿道:“顾惟这个人不坦荡,不能嫁给他。”

    “她与之道长相识不过月余,与顾惟却是十多年青梅竹马的情意,如果之道长没有十足的把握能说服她,倒不如不要让她知道的好,否则只会让她难做。”

    “你倒是会替她——”之露白回过头,话说了一半,忽然瞥见焉与空荡荡的颈间,又想起那日在澹台瑛手腕处见到的晶石串,便将未说完的话又咽了回去。

    焉与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默默垂下脸。

    气氛一时有些微妙,正别扭着,之露白脚边不知从哪跑来一只乞食的小狗,呜呜咽咽地摇着尾巴。这小狗看着不过一两月大,瘦得皮包骨头,十分可怜人,之露白便把先前没吃完的醴酪喂给它。

    之露白看小狗吃得泪眼汪汪,再一抬头,焉与一双眸子竟也亮晶晶的。

    “之道长既不知情,我会寻个时机和阿霍穆讲明,顾家的事是他误会你了。”

    “不必了。”之露白不在乎地笑了笑,又道:“你可好利索了?”

    焉与赧然点头:“还没好好答谢之道长,我——”

    “道谢的废话就省了吧,我可不是找你邀功的。”之露白摆手,过了片刻,又正色道:“你族内的事,我不好多问,但你自己还是小心些,可别再被人扎成筛子了。”

    “我会小心的。”

    “那就好。”

    之露白别过焉与,便兀自往回走,恍惚听得身后澹台瑛在唤她,可她却没有回头。

    回到小眠馆,迎接之露白的是小鱼的一个猛扑,接着便是振聋发聩的嚎啕大哭。

    小鱼鼻涕眼泪的蹭了之露白一身,她心里膈应得慌,可看她实在伤心,又不好发作,只能那么僵在那里,仿佛是根没有感情的木头桩子。

    看得出来小鱼是精心妆扮过的,脸上脂粉虽已哭掉了大半,却还是残存了些面疙瘩,身上穿的是崭新的襦裙,很是艰难地勒出一道沟壑,头上足插了有五六七八根簪子,胳膊上也戴了一连串的镯子,估计是把全部家当都安置在身上了。

    小鱼好不容易哭累了,放开了之露白,可那鼻涕还拉着丝,一抽一抽道:“他不愿意跟我好。”

    “你说谁?”之露白不自在地动了动脖子,鼻涕有些干巴了,弄得衣领也黏糊糊的。

    “焉与。”

    之露白错愕:“焉与?”

    小鱼使劲地点了点头。

    “你喜欢焉与?什么时候的事?”

    小鱼扁了扁嘴,又嚎了起来。

    其实,就连她自己也不清楚自己究竟是什么时候喜欢上焉与的。

    第一次见他,就觉得这少年郎生得好看,于是悄悄去问了阿霍穆,得到的回答是他多年好友,可这一听就是骗人的,若真是多年的好友,怎的自己来白家做事这几年都没见过呢。

    自打那以后,焉与便时常出现在阿霍穆身边,他不爱笑,也不怎么爱和人说话,除了阿霍穆,可小郎君那个人,又哪是那么好套话的,故而小鱼对焉与的了解,也就仅限于名字,至于他是何方人士、多大年纪、家里几口人,便一概不知了。

    焉与每次来,都会和阿霍穆关着门说话,小鱼曾借着端茶倒水添炉子的由头进去过一次,但她刚一进门,那二人就都成了哑巴,当然了,焉与即便是哑巴,也是好看的哑巴。

    小鱼现在回想起来,可能自己从那时起就已经对焉与有意思了,但真正明确心意,大概是从发现他颈间的骨哨不见了开始的,原是从不离身的物件,若是不见了,肯定有原因。她想起自己常看的话本折子,若是有情的男女,总会拿出一些贴身的物件作为定情信物。

    想到这里,小鱼如临大敌。

    她第一个想到的人就是之露白,毕竟上回焉与受伤,就是由她送到白家的。她想象着焉与因美貌而遭歹人觊觎,但他宁死不从,歹人便对他百般折磨,就在他生死垂危之际,之露白从天而降,救他于水火。

    话本折子里常有的情节,只需将性别对调一下,一切都很合理。

    若焉与相好的人是之露白,小鱼可能并不会太难过,这个之道长虽然年纪是大了不少,但人还是很不错的,相貌也勉强配得上,可凭自己对她的了解,她似乎对情爱之事很是不屑。不过焉与模样生得是那般好,在模样面前,一切皆可抛,或许这之道长,也没有她表现出来的那么清心寡欲呢?

    为了求证,小鱼便毛遂自荐要做之露白在长安游玩的向导,相处的机会多了,指不定就能发现什么猫腻,况且之露白出手阔绰,同她一块还能蹭吃蹭喝。

    只可惜小鱼几天探查下来,未能发现什么猫腻不说,还因油水糖水吃得太多,长了一脸的痘。好在痘痘最严重那几日,焉与都没来找阿霍穆,否则叫他见着就不好了。

    那几日只盼着他别来,如今痘痘消了,盼他来,他倒不来了,算下来,也有不短日子没再见着他了。

    小鱼为此苦恼不已,一到夜里便睡不着,偏偏自己又因之露白和阿霍穆龃龉,也拉不下脸去问他。今晨听丹小说起阿霍穆要来去看灯会,想着焉与可能也会出现,从晌午就开始梳洗打扮,人还就真叫她给逮着了,只是这表白的结果……

    之露白为免小鱼又拿眼泪鼻涕来蹭自己,也只好宽慰道:“多大的事,也至于哭?”

    “怎么就不至于?”小鱼跺脚:“我好不容易才开的口,可他几乎是想都没想就拒绝了,哪怕他犹豫一下,就只一下,我都不会这么难受。”

    “他既不愿意,那你不喜欢他就是了。”

    “可我喜欢都已经喜欢了,怎么可能说不喜欢就不喜欢了?”

    之露白沉吟片刻道:“我倒是有个法子。”

    “什么法子?”小鱼一激动,从鼻孔里鼓出了个鼻涕泡来。

    “你这样,”之露白边想边道:“你就想他的缺点,一直想,不停地想。”

    “缺点……”小鱼脑汁绞尽,很是为难道:“动不动就鼻青脸肿的算是缺点吗?”

    “当然算,好好的人哪有动不动就鼻青脸肿的?”

    “可他为什么总是鼻青脸肿的呢?”小鱼陷于沉思:“说起来,也没听谁说过他有什么正经活计,成天游手好闲,莫不是在外头欠了人家钱不还,叫人给打的?”

    “也不是没有可能。”之露白敲案,虽然匽与鼻青脸肿的真实原因还有待商榷,但眼下还是以安抚小鱼情绪为主。

    “可他为什么会欠人家钱不还呢?若是他缺钱用,就凭他和小郎君的关系,小郎君也不会坐视不理啊,除非是他欠钱的理由让小郎君不愿帮他,或是连他自己都说不出口,会是什么呢……难道他……”至此,小鱼的想象力已经开始往不可描述的方向去了。

    眼见她的脸越来越红,之露白忍不住清了清嗓子。

    小鱼回过神来,一把抓住之露白的手,郑重道:“之道长,谢谢你。”

    “啊?”

    “你这法子真管用,我好像已经不那么喜欢他了。”

    这么快?之露白面上仍是一派沉着:“管用就好。”

    “之道长,认识你可真好,若不是有你,我甚至无处可投奔。”

    之露白不以为然地笑了笑。

    “我是说真的。”小鱼以为之露白不信,语气有些着急,眼看着泪珠子又要往下淌。

    “好好好,我知道了”之露白忙起身去给小鱼湿手巾。

    小鱼吸了吸鼻子,小心翼翼地看着之露白道:“之道长,你不会离开长安吧?”

    “什么?”

    “你会和家里相认,然后留在长安,对吧?”小鱼一脸期许。

    之露白手上的动作顿了顿,随后摇了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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