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宜到第二日晌午才醒过来,她靠着软枕,偏着头看向窗户,阳光透过微微打开的缝隙射进来,昨日大雨倾盆,今日阳光明媚,真是两副光景。

    这钦天监的话忒不准了。

    芙蕖给她端来一杯温水,她喝下去,润了润嗓子,问道:“昱王还活着吗?”

    芙蕖似是没想到她醒来的第一句话会是这个,愣了片刻,才回答道:“还……还活着。”

    挺好的,都活着,希望这昱王殿下是个说话算话的,那这无妄之灾她受得也不算亏。

    芙蕖说:“公主,今天一早陛下身边的孙总管奉命来府中探望您,只是您当时还未醒过来。”

    “是不是又带了许多药材补品。”

    “是的。”

    她出宫立府还未满一年,就遭了两次罪,满身伤,公主府里的药材补品多得都可以开药店了。

    “公主。”侍女走进来说道,“昱王府派人送来一些药材,还有一个小盒子,说是还给公主的。”

    怎么说谢宜也是救了温雁的,是该送些谢礼来。

    谢宜:“拿过来瞧瞧。”

    琳琅满目的药材倒没什么好看的,那个小盒子……

    盒子里的是她的铃铛。

    蟾蜍山上的那座汉白玉墓已经被完全掩埋住了,既然里面没有皇帝想要的东西,自然就不必再花费人力物力去挖出来。

    整件事中,最倒霉的也就是温雁和谢宜了。

    温雁在府里养伤,整整两个月没去上朝,谢宜从那以后就没出门半步,腿上的伤养了半个多月才行走自如。

    谢宜坐在铜镜前,望着镜中的脸,用手抚过左眉上方的粉色疤痕,已经淡了许多,也没有痛感,只是细看,还是可以注意到有半指长的疤横在头上,是有些碍眼的。

    芙蕖取出药膏,细细抹在疤痕上,宽慰她:“公主不必担心,这药膏祛疤效果很好,这疤痕已经淡了许多,日日涂抹下去,很快就可以彻底去除。”

    药膏是昱王府送过来的,和先前桑厌送来的一样,祛疤效果很显著。

    今日是端午,早膳里有火腿蛋黄粽,谢宜吃着还不错,就多吃了两个,饭后胃里不太舒服,她就想去花园中散步消食。

    芙蕖同她提起:“今天城中会有龙舟表演,公主在府里闷了两个月,要不要去看看?”

    谢宜对赛龙舟是挺感兴趣的,不过待会儿桑厌要来讲学,她不好离开。

    昱王府里,奚濯拦住桑厌的去路,“今天是端午,你还要去公主府?你这个公主傅都不休假的吗?”

    桑厌给他解释:“公主受伤,落下了很多课业,过几天就要进宫考校了,我再去给她多讲讲。”

    “哎……”奚濯拉着她的衣袖。

    桑厌回头,轻轻拍他的脸,“乖了,你找殿下和祁煦陪你去看龙舟吧。”

    “我先走了……”桑厌夺回自己的袖子,朝他挥挥手。

    公主的学业考校是一年一次,皇帝无子,但靖国一直以来推崇‘良才善用,能者居之。’只要有能力,无论男女,皆可以为储君人选,所以各位公主的所学所知,也一直是件要事。

    谢霁有六位公主,谢宜排行第二,除了乐康公主谢昭,她与其他几位并没有什么交集。到了宫里考校的学堂,谢宜就选了个边边的位置坐下,有人和她打招呼,她也礼貌回礼。

    谢昭是最后一个到的,其他公主纷纷站起同她问好,谢宜就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拨弄笔尖细毛。

    谢昭坐到了她的右手边,侧身说道:“皇妹,你还真来参加考校啊,你才学了一年,可急不得,不如去回了父皇,多学几年再来考校,也就不必在此浪费时间。”

    自上次长公主府被掳走后,这是第一次见到谢昭,嚣张气焰,没有丝毫减弱。

    狼毫笔尖,有根较长的细毛,谢宜将它扯下来,轻吹一口气,细毛落在地上。

    “皇姐,我不过是来寻个趣罢了,答不出来,停笔走人就好,难为皇姐为我考虑良多。”

    谢昭咬牙道:“皇妹受了两次重伤,身子真是硬朗,现在可是瞧不出一点不妥,看着愈发精神。”

    谢宜:“确实……命大。”

    ……

    晚上,勤政殿,太傅徐宗正在和谢霁讨论各位公主白天考校的卷子。

    谢霁手边放着一叠卷子,他还没有看过,而是先问徐宗有什么想法,“太傅看了卷子,有何感想?”

    徐宗:“乐康公主一直是公主中的翘楚,她的卷子无疑答得很好,让臣很惊喜的是久安公主,久安公主长年待在冷宫里,可她的文章,比之乐康公主有过之而无不及。”

    “是吗?”谢霁从那叠答卷中抽出谢宜的卷子来,仔仔细细看了一遍,“确实不错,这可不是一年时间就能教出来的,看来她在冷宫里,并不是无所事事。”

    这让谢霁想起来那个姓乐的女官,的确有点本事。

    徐宗继续说道:“陛下,可是这治国治民的文章写得再好,始终是纸上谈兵,公主们困在一隅之地,不曾出去增长见识,不曾亲身历练,终是不足。”

    如果雄狮为幼崽铺平道路,但不曾磨砺它的爪牙,那幼崽的路注定走不久远。

    “朕明白了。”谢霁将谢宜和谢昭的卷子放在一起。

    三日后,谢宜受召入宫,她不解谢霁为何突然召她入宫,总觉得没什么好事。

    马车穿过长长的青石宫道,停在内宫门口,再进去就不能乘马车了,只能徒步走进去。

    谢宜走下来,注意到一旁还停着一辆马车,好眼熟的马车。

    下一刻,她就知道为什么眼熟了,因为温雁从那辆马车上下来了。

    他好像很钟情于黑色,多次见他都是穿着黑色衣裳。

    “昱王殿下。”她觉得理应打个招呼。

    “公主殿下。”出乎意料的,温雁居然回应了她。

    果然,这救人一命,还是很有用处的。

    两人一前一后,顺着长阶走向勤政殿,谢宜疑惑道:“殿下也是去勤政殿?”

    “本王进宫,不去勤政殿议事,还能去哪?”温雁说道,“公主,陛下召你我进宫应该是为了同一件事。”

    同一件事?谢宜小声嘀咕:“那铁定没好事了。”

    温雁耳力很好,清楚听见她说了什么,问:“公主为什么这么说?”

    听见她的话了?谢宜笑了笑,“因为我很倒霉的时候总会遇到殿下。”

    这句话也可以是:我遇到你,总是很倒霉。

    谢宜还是怕会惹到他,岔开话题,“殿下的伤可是好得差不多了,我还要感谢殿下命人送来的药膏,很管用。”

    温雁意味不明地望了她一眼,“公主是在提醒我,要记得那个交易?”

    “公主放心,我记性很好。”

    ……

    勤政殿内。

    看来今天被召到勤政殿来的,不止他们两人,还有杜衡和谢昭。

    父皇,你葫芦里到底卖着什么药?

    “臣参加陛下。”

    “儿臣参见父皇。”

    谢霁:“人来齐了。”

    谢霁用手指点了点桌上的两本册子,示意一旁伺候的孙直把册子分别交给温雁和杜衡。

    “你们两个先看看册子里的内容。”

    谢霁:“甘州是我靖国最富庶之地,但近几年矿、粮食等的产量都大大减少,杜衡,朕命你前去甘州,探清其中原因,看看到底是天灾使然,还是地方官不作为。”

    杜衡:“臣遵旨。”

    谢霁:“昭儿,你同杜衡一起去。”

    什么?

    此话一出,不止谢昭被惊到,连其他三人脸上也出现几分诧异。

    谢昭直愣愣地看着他:“父皇……”

    谢霁解释说:“朕想让你们姐妹两个出去长长见识,磨练磨练。”

    “宜儿。”他又将话头引到谢宜身上,“你就随昱王去淙州,淙州水患频发,水利之事尤为重要,这是工部管辖的事情,便交给昱王。”

    “你们两个才受过伤,淙州离京较近,路程也不会太过奔波。”

    谢宜心里冷笑,还非得解释一句,不就是轻松的活交给你的宝贝女儿,脏活累活倒是轮到她身上了。

    谢宜瞥了眼温雁,他咋不说话,赶紧拒绝啊,伤没好全乎的吧,你手底下又不是没人,非得亲自跑去淙州干吗,你要是非得去也行,没必要带我这么个拖油瓶。

    “宜儿。”谢霁突然喊她。

    “儿臣在。”谢宜应道。

    谢霁:“昨日刚递上来的折子,长平侯逝世,说起来长平侯是你的舅公,你去淙州,刚好前去吊唁。”

    “……是。”

    谢霁看向一言不发的温雁,问道:“昱王,你觉得如何?”

    温雁淡声道:“臣……遵陛下意。”

    “朕对两位公主予以厚望,昱王和少傅要对其多加提点。”谢霁说道,“此行,父皇希望你们俩能有所获、有所得。”

    “是。”

    谢宜和温雁一前一后走向宫门口,黑色的长影印在白砖上,亦步亦趋。

    谢宜一步一步走着,右手摩挲着左腕上的镯子,有些出神。

    如果说诸位皇女中,谢霁心里的储君人选是谁?那无疑是谢昭。

    可除了谢昭,储君可能是任何人,但绝不可能是谢宜,这事谢宜心里清楚,谢霁心里更是清楚。

    易得的东西,往往守不住,他想让谢昭稳坐储君的位置,就需要培养一个旗鼓相当的人来激起谢昭的胜心。

    谢宜就是个不错的人选。

    单论身份,她和谢昭都算是嫡出,况且她们俩关系不睦,谢昭自小事事不愿落于她。

    谢霁对其他女儿可能还有些不舍,不愿将她们作为磨刀石,可对谢宜,他是永远不会有这种感情的。

    物尽其用,人也如此,而她的死生……不重要。

    胸腔中弥出一丝酸涩,即使很多年前就明白的事情,如今细细想来,原来还是会难过。

    白砖石阶上,谢宜没注意,一脚踩空,蓦然的失重感,让她拉回思绪,她扶着旁边的石栏杆,转了转自己的脚踝,没有扭到。

    耽误的这一小会儿,让身后的温雁刚好跟上来。

    他难得开口搭话,“公主,似乎对淙州一行很焦虑?”

    谢宜:“殿下是个明白人,应该知道我和乐康公主是不一样的,她的命有很多人在乎,我却不一定。所以我不需要什么历练,我只想安全活着就行。”

    “可惜……”谢宜停住脚步,转头看着温雁,“如果说我是身不由己,那殿下呢,为什么不拒绝带我这个拖油瓶?”

    温雁长得白,这种白甚至在阳光下微微发亮,全然不像一个领兵打仗的人,他语调平淡:“为臣者,听君命,亘古不变的道理。”

    谢宜低头笑了两声,不再看他,抬步朝前走去。她不了解温雁,但他绝非一个听人摆布的。

    每个人心中皆有所求,温雁想要的,又是什么?

    他的声音再度响起:“公主可以放心,我是个知恩图报的,淙州一行,我会让公主活着回来的。”

    “那便借殿下吉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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