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好端端的,怎么这样突然?”

    守门的婆子打了帘子,谢钰抱着手炉进了花厅。没办法,如今天比之前冷些,她便受不住了。先前的病症断断续续的养着,虽然比之前好了许多,到底也不是一朝一夕的功夫。

    一抬眼,原来人已经齐聚了。

    卫氏笑着看谢钰浅浅像她福了一礼,又转头劝郭氏:“母亲,这着实太赶了些,车马,人手,还有许多东西都得齐备上呢,您年纪大了,经不得车马劳顿......”

    “我不走,你带着强哥儿他们去。你妹妹大着肚子不方便,路上照顾好她。”

    卫氏惊讶的看着郭氏。她素来知道自己的婆母十分豁达,平时也不爱理事,但毕竟是和老侯爷一路过来的,一旦决定了哪些事情便不容更改。只是这样仓促,即便是再赶,单单是收拾东西也要半日呢。

    “怎么了?”

    谢钰有些摸不着头脑。她还以为是叫她来郭氏房中用早膳。

    郭氏慈爱的看着她,谢钰走上前去,任由郭氏握住她的手:“好孩子,跟你嫂子一路到浔阳,咱们家在那里的别庄比这里大,倒不那么拘束。”

    谢钰一怔,突然电光火石的意识到什么,祁睿呢?

    “一应准备,睿哥昨天都已经准备妥当。你只管带着孩子们去就是。”郭氏的语气里带了严肃。她缓缓起身,对卫氏道:“我素来知道你是能干的,这次去浔阳,都是咱们府上的女眷,一路都要照应着。记住,你是急着去给几个哥求先生的,好不容易得了思归先生回浔阳书院的信儿,路程得快些。咱们家在庆阳府的老宅,虽说常年有人洒扫着,到底多少年没人住了。最好是住在城外的别院,或是另寻一处地方,离书院越近越好。”

    她拍了拍卫氏的手,看着她的眼睛:“别多问,照我说的做就是。”

    卫氏心中一沉,这时候她再听不出好歹来,那就白掌了这些年家了。她低声问:“世子他们......”

    “放心,放心。”郭氏笑着拍拍她的手:“你们好了,侯府才好,旁的不必想那么多。”

    “别楞着了,快去吧。”

    屋子里的如潮水一般散的干干净净。谢钰环视了一圈,终于忍不住问:“母亲,祁睿呢?”

    “我让他去点人手,护送你们一起回浔阳。”郭氏沉默了一会,叹了口气道:“孩子,终究是祁家对你不住......你且宽心,小六会安排好一切,万事找你大嫂,她是个镇的住的。”

    “母亲不必说这些,我不走。”

    郭氏耐心道:“小钰,你需得听话......”

    “大嫂他们急着走,是要给府上的小公子寻先生。思归先生之名,即便我在闺中也听说过。走的急些无可厚非。梁姐姐怀着孕顺路一起,是她叔祖母病重,实在挂心,情有可原。唯独我一人无亲无故挂,若是还不在家中,母亲,满京城可是看着呢,根本经不起打听。”谢钰低头轻声道:“我留下来,才是最好的选择。”

    郭氏已经是满目震惊。

    谢钰慢慢抬起头:“说起来,原先在家中,继母从未让我出去赴宴交际,如今几个姐姐都不在,倒是便宜了我,只是母亲要费心教我才好。”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知道。”怎么不知道。即便这些理由找的很充分,有心人看来还是牵强。况且这样倾巢而出,本就是十分扎眼冒险。

    “总得有人留下来的,母亲。”谢钰小声道。

    祁睿走进来时,便听到这一句。

    郭氏是经历过的人,哪能看不出她早已经拿定了主意,当下一叹。

    “母亲,都安排好了,这就出发。”他看向谢钰:“你怎么不往前头去?”

    “我不走。”

    “你——”祁睿腮帮子鼓了鼓,到底压着嗓子劝她:“现在不是任性的时候!”

    他还要说教,看到郭氏脸上难掩倦色,便吩咐方嬷嬷将郭氏扶进去好生照看。见人进了内室,刚要张口,便听到谢钰冷不丁突然问:“你昨天就得到消息了,是么?”

    “......是。”祁睿僵硬道。

    谢钰手握成拳头,松了又紧紧了又松:“昨天为什么不跟我说,是什么消息?”

    “因为我想让母亲好好过生辰。”祁睿苦笑,若谢钰梦中是真的,这大约是他母亲过的最后一个生辰,还有谢钰,她若知道,怕也是如惊弓之鸟一般。

    即便是随即告诉母亲又怎样?侯府的夫人生辰,难道祁家又能有什么异动不成?稍有不当之举,便是灭顶之灾。

    祁睿怔然中仿佛回到昨日。

    来的人他有印象,是上次跟着楼副将一起来接三哥的亲随。前线十二万大军尽数覆灭,随军的文书再往京城的密信当中都言说是祁家通敌叛国,才有失战之事。

    谢钰的那个梦,就这样毫无征兆的应验了。

    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样一步步的安排部署。亲随说他只能来报信,留下人弄出些事故来拖延,却不能截杀信使,之前送过去示警的信侯爷收到,也十分重视,有意清理,可是战事太急迫了,幸亏三公子早有警觉,命他这一支小队盯着军帐的异动。即便是这样,也只有五天的功夫。

    五天后,战败的消息和控诉祁家通敌叛国的密信会送到京城,他们没有多少时间了。

    他只觉得魂灵暂时寄居在这躯壳里,他听到自己干巴巴的问:“我父兄呢?都还活着?”

    “回三公子,侯爷和其他公子,在北陌荒原一战,尽数.......尽数......”

    他当时什么反映?

    他说,知道了。

    那穿过游廊的正房中,坐着他的母亲,今日是她的生辰,甚至因为他察觉的不安,连生辰也没有大半。那屋子中笑闹的,是他的侄子,是祁家下一代的希望。那起身祝酒的,是他的嫂嫂们,她们的丈夫,都在军中。

    如今,他知道父兄皆陨落。

    即便是没有谢钰那个说不清的预言之梦,他心里也清楚,祁家,在劫难逃。

    如此败绩,前所未有。十二万军士尽数折在北陌,皇帝势必要降罪的。再加上那些被安插的罪名。祁睿自己想的都心凉。皇帝,是个冷情的。

    盛怒之下,能耐下心来去查证那些罪名是否属实,根本不可能。

    那一夜的殚尽竭虑,百般筹谋。他只能压下所有的质疑与悲伤,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安排接下来的事情。他的家人还要他来保护。

    可这一切都避不开母亲郭氏。他根本无法说服郭氏离开。

    武将之家,胜败自有天命。像是郭氏,卫氏,乃至于黄氏梁氏,作为武将家族的女眷,早就做好的夫君,亲人战死沙场的准备。

    他们根本无需躲。

    可是他的父亲祁侯半生忠正,祁家几代,斩杀北陌大将汗王不知几许,又怎么会通敌叛国!他可以信父亲,信兄长。

    但他当真不信皇帝。

    可是祁家稚子何辜!

    祁睿绷着脸,不发一言。

    谢钰站在台阶上,沉默了一会,轻轻的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做的对。消息只能先瞒着,我方才也并不是任性。和母亲留下来的理由一样,祁家不能乱,至少在旁人看来,不能乱。若是连坐镇的老夫人都被你强行送走,那才是将侯府钉死在被诬陷的罪名上。”

    “其实你本不必在这里的。”祁睿低下头,语调艰涩:“是我太天真,总觉得这事的确太过荒谬。一直迟疑不决,我三哥临走前给你留了东西......”

    “公子!世子夫人说可以出发了!”

    两个人同时抬起头。谢钰早已眼尖的发现祁睿手中攥着一个蓝色的锦袋,不由分说夺了来:“是这个?我收下来了,你快去,别耽搁了,我跟母亲在家等你。”

    “秋雯,走了。”

    少年楞了一下,眼神很快回转。再抬眸已是满目坚定之色。

    “走吧。”

    谢钰慢慢的走在游廊里,看着波澜不惊,实则心里也是乱糟糟的。天气阴沉的厉害,却是一丝要下雨的前兆都没有。

    秋雯小心翼翼的凑过来:“姑娘,你不开心?我去给蒸一碗核桃酪?”

    自从上次的事情过了,这姑娘总觉的谢钰对核桃酪情有独钟。其实她并没有多么喜欢。不过谢钰还是领她的好意。

    “不必麻烦,吩咐厨房就行了。到时候再奉一份给母亲,我看她脸色不太好。”

    谢钰心中轻叹。何止是脸色不好。她看出来郭氏今日还敷了粉涂了口脂。即便是这样也遮不住疲惫的脸色和病容。要知道即便是昨日生辰,她也不过是应景的簪了花,换了鲜亮些的衣裳而已。

    “姑娘放心,一定办的妥妥当当的。您自从嫁过来后还没有理过咱们自己的小库呢,姑娘要不要看看?”秋雯提议道。她们家姑娘自从上次性情大变之后,一改之前不理铜臭的态度,很是喜欢没事去理一理库房里的宝贝。

    谢钰摇了摇头,看着秋雯脸上细小的绒毛,突然道:“你......可有回家瞧瞧过?”

    秋雯一愣,随即摇头道:“没有,左不过就是来找我要银子。三五回里也给他一回。姑娘知道我那个爹,贪得无厌惯了。我回去做什么,也就是如今大了,他不敢打我。不然还不知道遭什么罪呢!”

    “我出门子的时候,把随行的人的身契都要了来。自然也包括你的。原本是想寻个理由,放你出府。”

    谢钰无意识的慢慢一下一下在帕子上轻划。

    “你别急,先听我说。”她看着秋雯明细惊慌起来的神色:“原本是为了咱俩的以后打算。想着再不济,咱们置一份小小的产业,能不愁温饱便很好。”谢钰苦笑:“脱离李家,什么都不靠不求,我想过的。可后来想想,你看,库房里那么多东西,动起真格来,咱们还真守不住。”

    李氏恶意让她顺水推舟嫁了侯府,她能让李氏将江氏的嫁妆吐出大半,是借了侯府的势。

    不然,这些钱财便是祸根。她守不住的。

    “我仔细想过了,你的身契,你自己拿着,也别声张,自己知道就好。咱们想买庄子置产业,你的身份比我合适。”

    秋雯听的双眼发亮,她们家姑娘就是有主意!

    “先前在李家的时候,和你交好的那个吴嫂子的女儿,如今早嫁了人的那个,你们如今还联系着?”

    “有是有。不过统共也见不了机会。”秋雯耿直道:“上回我们见着,她家的三小子出生没多久。哪里腾有空出来!不过她那男人是个可靠懂事的,在牙行跟着师傅做中人,虽则辛苦,至少学些本事。”

    “姑娘的意思是......”

    “就他吧,隐秘些,莫要张扬。只是要快。托他寻一个小庄子,一应物品也委托他一并采办了。你一会儿便出府,若有人问起,便说我准你回家一趟。”

    “好!”

    秋雯是个胆子大的,横竖那路都是走熟了的,不过是跑一趟。当下便脆生生的应了下来。送了谢钰回房,便好好的装了钱匣的银票,略作收拾出门办事去了。

    屋里近身侍候的只剩下秋月。她见谢钰有些恹恹的,便提议道:“姑娘若是无趣,不若我去寻一副叶子牌来?”

    谢钰刚要说什么,便有荣寿堂的婆子请见。

    “三夫人,老太太病倒了!”

    ......

    方嬷嬷在内室不停的踱着步子。

    见谢钰过来大吃一惊,眼神扫到方才去她院中禀告的婆子:“不是说了不必惊动旁人——”

    方嬷嬷自知失言,忙赔罪道:“老身不是那个意思......实在是......”

    她也是无奈的紧,郭氏昏过去前曾不宜再惊动府中惹的不安,再者说,满府除了老夫人就剩下谢钰一个正经主子了,可一则年纪小不顶事,二则这管家的事儿,来都是世子夫人打理,老夫人一倒下,更是失了主心骨。

    “无妨,是我临走钱嘱咐,寿安堂有什么事,去我那里说一声。”谢钰腼腆的笑笑:“母亲如何了?”

    “大夫施了针,算是醒了。可是精神不大好。药在炉子上已经着人去熬了。”

    方嬷嬷一面说,一面引着谢钰去了内室。果见郭氏面容憔悴,双目微微合着,似睡非睡。

    “母亲这样,府里面请的是哪位大夫?”

    方嬷嬷忙道:“是慈济堂的王大夫。三夫人不知道,往常来看诊,咱们家那帖子请的都是张,刘两位太医。可事情发生的急,王大夫是昨夜六少爷派人请的,幸好多留了一晚,人还没走,要不然......”

    “还是多请几位大夫来看诊的好。”谢钰想了片刻:“让人拿着府里的帖子,去有名的铺子里请两位经验老道的大夫来,再着人收拾出屋子来让大夫住下。母亲身边不能离人。”

    方嬷嬷连连点头;“好,老身这就让人去。”

    “嬷嬷方才说两位太医都是侯府用惯了的,还是请来斟酌才算妥当,只是不能久呆。这后头该怎么跟太医通个气儿,我年轻不懂事,这中间的考量,还得嬷嬷斟酌。”

    “是,老身知道三夫人的意思。”方嬷嬷眼中欣慰不已。又愁道:“可是眼下这样子,后日便是宫中节宴,老夫人定是去不了了。”

    “让......让钰儿去......”郭氏沙哑的声音响起,方嬷嬷忙过去将她扶起。

    “节宴上,不能没有祁家的人。钰儿,你......你可去得?”

    仅仅说这两句话,郭氏的额上便渗出来细细密密的汗珠。

    “那是宫宴,不是龙潭虎穴,如何去不得。”谢钰握住郭氏的手:“母亲宽心,有方嬷嬷她们指点着,定然出不了差错。”

    服侍着郭氏吃了药睡下,外面天已经黑透了。屋里掌上了灯,烛火摇曳。谢钰坐在桌前,少女面色沉静,那粉嫩白皙的面庞犹带几分稚气,可眉眼却清亮的很。

    “这些日子,府中怕不太平,还请嬷嬷多多约束底下人谨言慎行。”谢钰轻声吩咐道。方嬷嬷神色一正:“老身省的!”

    “还有一事,想请教嬷嬷,”

    方嬷嬷听了忙道:“老身可担不起三夫人这句请教,三夫人想问什么,老身尽言告知就是。”

    “我曾听闻,嬷嬷还有侯府的其他几位老供奉都是宫里出来的,想问问嬷嬷如今和宫里熟悉的旧人还能不能搭上线,”谢钰解释道:“既然进宫一趟,不去拜尊大神回来总觉得亏的慌。也是图个心安。”

    “这......倒是有些老交情可以用。”方嬷嬷苦笑道:“宫里出身的人,夫人可能不清楚,再亲近,还得银子开道。还有您说的拜神的事儿,那几位的山头,可不是好拜的......”

    她知道方嬷嬷说的是谁。

    皇后出身将门,与祁家算不上交好,反而一直被祁家压了一头。四妃皆是曾是京中贵女,如今年纪早已大了,只管保住尊贵体面,很少沾染闲事。

    也就是前世因为和亲,被接入宫中教养,因此才对后宫形式有所了解。不过也只是略知道些而已,她连四妃的封号怕是都记不全,之所以跟方嬷嬷提起,是因为一个人。

    一个被乌硕称为妖姬的宠妃。

    据说皇帝对她十分宠爱,连远在北陌的汗王都知道她的声名。而现在,应该叫她虞美人。

    “尽力一试吧,”谢钰笑了笑:“我信嬷嬷,宫宴之上,务必让我有和这位虞美人单独说话的机会。”

    四妃和皇后够不到,以这位今时今日的地位,谢钰还是有些把握的。

    外面虫鸣渐盛,谢钰没有回去,便在郭氏处坐着。正对着窗前一轮圆月。

    也不知道祁睿他们走到了哪里。但愿这一路顺顺利利。也不知道秋雯那头的事情如何了。谢钰慢慢趴在桌子上。

    她让秋雯出去办置的那处庄子,也隐隐的含着私心。

    重活一世,无论自己后路如何,她都想让秋雯安稳度日,过着平常人过的安生和乐的日子。她知道秋雯是喜欢孩子的。

    可是在北陌时,即便是忍着身上的不适,她也要熬了避子汤灌下去。这是所有女眷心照不宣的默契。

    乌硕的侧妃们不会让大恒的女子生下后代。她亲眼见过那里的女奴生孩子,那是噩梦一样的场景。想到此处,谢钰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冷战。

    “轰隆——”

    一声闷雷在空中炸响。肩上骤然传来暖意,是方嬷嬷寻了件狐裘给她披了。

    远方闷雷阵阵,声势浩大。

    “这样干打着雷,雨却迟迟落不下来,不是吉兆啊......”

章节目录

春日醉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牛肉炕饼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牛肉炕饼并收藏春日醉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