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生乌托,貌可倾城,绿衣黄里,不胜婀娜;然,来历不明,居来生殿之偏角药圃,秦殿小妾也。

    ——《红楼杂记.凡人》新篇章

    来生殿的丑女秦殿纳了一小妾,传得四海八荒人人皆知。

    就这小妾的出处,众仙各有说辞。

    一派说,这鬼妾是秦殿绑来的,屈于淫威,从了。有人就痛心疾首了,说这鬼妾不厚道,好歹撞了柱子、下了油锅,誓死不从才对,嫁给那秦殿白白地失了贞洁。

    如此说法,另一派的仙君可就不同意了。他们是有些偏袒秦殿的,说是那鬼妾瞎了狗眼才看上的秦殿,还想了七十二般狐媚术,活活将那来生殿主勾去了魂儿。

    两派争执不休,各说有理,为此还大打出手,竟闹到了地府判官诸暨那里,吵着囔着要这天地间最公正的人评评理。薄司劝了一番,说眼见为实,提议众仙君去来生殿瞧个究竟。

    也不知这两派怎么想的,面红耳赤地拿了贺礼就冲去了来生殿。到了那鸟不拉屎的殿门,众仙君见门口迎客的小鬼们,一个个红装飘飘,鬼气冲天,瞅着他们手里的贺礼,口水三千,顿时清醒了不少,有种入了狼窝的感觉。

    可为时已晚,秦香男不慌不忙走了来,硬是拽过仙君们手中的贺礼,挥了一扫把,把众人仙君扫下来生石,头也不回地进了寝殿。

    众仙不乐意了,哪有收了礼连喜酒也不给喝,就轰人走的!

    仗着人多。

    一众人等,浩浩汤汤,同仇敌忾地回到殿门前。转念一想,这秦殿抠门且穷酸,哪有什么酒宴给他们?两派仙君们不觉懊恼,纷纷指责对方。

    门可罗雀的殿前闹腾了。

    一头发长得全的小鬼走了出来,示意安静,“众仙君,阿志在此代殿下先谢过诸位的贺礼了。”

    “只因是暂娶一暖床的小妾,也不知侍寝长久,所以就没设宴。”阿志晃了晃脑袋,慢悠悠地继续说道:“不知各位仙君到来,招待不周,还请多多担待。”

    仙君们见这小鬼通情达理,全然不似秦殿蛮横乖张,心中怒气也稍稍平息了些。

    有仙君提议,“阿志总管,诸位仙家既然到了此处,好歹让咱们瞧瞧这小妾,也不枉此行啊。”

    阿志痴痴呆呆,点了头,引领众仙去了大殿,“诸位仙家在此稍稍休息,我这就去引那小媳妇前来。”

    仙君们环顾四周,大殿空荡,连落座的地儿也没有,只得站着——那正殿之上的破藤椅,没人敢去下屁股。

    折腾了这么一番,众人觉得丢了贺礼,只要能够看到那鬼妾,也算是向秦殿这丑女扳回了一成。

    试问,谁人不想看看能配上这孤命秦殿之人的丑态?天地之间,得怎样丑陋的人才能与秦殿共枕?着实让人期待。

    众仙各怀鬼胎,无独有偶,不过是为了又抓住一个秦殿的笑柄,回去好与妻子儿女、亲朋好友八卦八卦,打发打发仙家一贯无聊的日子。

    不过啊,就秦殿是天生孤命这一谈资,就足够他们惺惺作态,哀天悯人好几百年了。

    “姬美人来了!”

    此起彼伏的声音,一层一层传入殿内。

    地板上,七七八八懒散一地的众仙君们顿时来了精神,腾地立直身体,伸长脖子,争先恐后地盯住殿门。

    今日,来生殿难得照进了阳光。

    薄薄光晕,尘埃荏苒,一抹清浅黄绿,干净存粹,和着凉风迈入了大殿。

    美人如斯,乌发绦绦,眼角眉梢,星河闪耀。

    待人走进,众仙君瞧了个仔细——天下竟有这般翩翩少年郎,着了女装,雌雄难辨。

    少年一身绿衣黄里,发丝披散如瀑,黑眸脉脉,似有千言万语全在眉梢,绕是眼角一滴赤色泪痣,更显风情万种。

    “造孽啊!多好的一人,怎得就被秦殿给糟蹋了?”

    众仙愤愤不平,有仙家直呼一声“可惜”就倒地不省人事了,大多是被气的,也有的是被吓的。

    如此情形,也莫要大惊小怪的。人嘛,总见不得别人比自己好的,尤其是曾经那些接受自己馈赠和廉价同情的蠢物们。

    仙家们互相搀扶,像是打了败仗的士兵,溃不成军,出了来生石,拍拍屁股,不欢而散了。

    阿七站在大殿上有些茫然。方才他还在药圃苦思,如何养活一株火焰昙花,阿志匆匆前来唤他,与他打扮了一番,匆匆来这大殿,见了一群匆匆离开的仙君。

    “姬美人?”阿志在他面前晃晃手,阿七才回了神。

    “阿志,你还是叫我阿七吧……美人一词,听了很是别扭。”

    阿志摇头,“公子已经是殿下的美人了,阿志怎么能乱了礼数呢?况且公子如此打扮,不愧为美人风韵。”

    两人行到水榭处,有唱戏的咿呀声自榭台传来,阿七驻了步子,低头盯着湖面倒影愣了神。

    “小阿志,这湖里的美人是谁呢?”

    “公子,这是你啊!”

    阿七眉头微蹙,摇头说道:“我不长这样的。”

    “嘻嘻……”阿志傻笑,“公子说什么蠢话呢?我不过与你打扮了一番,公子就瞧不出自个儿了?”

    “太久了。我已经忘了自己本来的样子了。”阿七眸色忧郁了些,喃喃自语:“我该去药圃了。”

    “公子美人,今日你大喜,不要急着种药了。”

    阿志不由分说,拉着阿七就往寝殿的方向走,“阿志带美人去瞧瞧那新房吧!可漂亮嘞!这可是殿下特意从人间搬来的,还有个雅致的名字——臻桃轩。”

    路过寝殿,阿七见端着黑水或清水、进进出出的小鬼们,疑惑不解:“他们在做什么?”

    “自是在伺候殿下沐浴了。”

    阿志说得很淡定,“殿下有三百年没洗澡了,恐怕得洗上一天一夜,美人在桃轩中候着便是了。”

    阿七实在没有勇气询问这其间的原有,瞧了那自殿内端出的、黑得发亮的水,只觉胃里一阵翻腾。

    “美人,臻桃轩到了!”

    听到阿志唤他,阿七拍拍胸口的呃逆,抬头看去,一整块降香木牌匾,描金三个甲骨大字,朱门气势,瞧着却是凡间几百年前(可能更久远)的样式,土里土气。

    门上花纹繁琐,雕着他从未见过的怪物——无不面目狰狞,大凶大恶,实在不该出现在新房门面。

    他心下疑惑这秦殿的癖好。仿佛天地间的极恶才能与这丑女相配。

    她活该是个孤命之人。

    阿七进了大门,院中景象果然如他所想——

    不毛之地。

    百亩桃林,枯槁死气,树干枝头,零星挂着红绸红花,勉强添了些喜庆。

    阿七苦涩,这翩翩红绸与漆黑桃树,远远看了就像是一些催命锁魂、青面獠牙的红衣鬼。更不吉利。

    两人走到一间贴了喜字的竹屋。

    阿志退后一步,朝阿七拱手行礼,“美人,这是新房了。阿志不便入内,就送你到此,美人进屋好生歇着吧。”

    “殿下什么时候会来?”

    “今晚宴席会设在这桃林,殿下要招待客人。”阿志摸了摸脑袋,“兴许半夜了,才会到这竹屋。”

    阿志走时又说,他会送来饭菜,美人不可再出屋子了,说什么新媳妇就得藏着掖着。

    这话一听,便知是瞎话疯语。

    阿七深知,来生殿里就没个正经的鬼,也没把阿志的话放心上,推门进了屋里。

    本以为又会是偏殿那般空无一物,谁想迎面而来的,翡翠玉石大插屏足足挡去了屋子的一半。

    干净润泽的玉石面嵌入一头白色的貔貅,头朝里,尾朝外,翘首回望之姿,神韵乖顺,迎合谄媚之态。

    在阿七的记忆里,大乌托□□,凡豪门望族,正门皆会就地放一雕有貔貅的插屏,只是这凶兽头朝外,呈欲扑之态,凶神恶煞。

    “龙生九子,幼龙貔貅,镇鬼朝外,迎神向里。”

    这是乌托流传已久的一句古话。

    阿七想,这竹屋的主人应当是个地位显赫的仙君了。也不知这秦殿又从哪里抢来的,那仙君回来看到自家的窝儿竟被连根端走,还不得寻短见?

    他绕过屏风。后面竟别有天地。

    这竹屋外面瞧着小,这里面却是极其宽敞,里里外外,似乎是两个不同的世界。

    阿七四下看去,屏风后面的正堂很明亮,人行其间,有种置身寰宇的感觉。

    堂中之物,唯有一画——占据了正堂东方的一整面墙。

    丝泽光润的画卷,从房梁垂到地面,自北窗止于南墙。

    画中山峦,层层叠叠,直上青云,有嶙峋险峻之势,亦有钟灵鼎秀之态。

    气势之磅礴,无与伦比,如身临其境,令人跪拜。

    阿七从未见过这样的山。这山似乎也不属于这世上任何一处。

    这些山上,画着些人。

    阿七也从没见过这山间的人。这些人似乎也不像这世上的任何人——把他们说成是人,有些勉强了。

    他们大多与山同高,也与山同大,长得都极其美丽,不可方物。

    可阿七又觉得他们长得是多么奇怪。毕竟,他们中没有一人有脚。

    画在东方的一座山,是青色的,险如刀削,白云缈缈,一个长着蛇尾的女人盘山而上,直至与天同高,仿佛一伸手,便可摘到天边最远的辰星。

    她裸着像云朵一样白柔的上身,披散着像山涧葎草般葳蕤的乌发,紫色蟒身鳞甲,在天光破云之下,闪着冷冷的清光。

    女人低首曲背,凝视着手中的泥人,若有所思。

    有山位于南边,烈火千里,火焰深处,是一妖孽般的公子。他有着火一样鲜红的长发,像海棠一样明艳的眼眸,却是讳莫如深。

    群山之中,矗立一座顶天立地的山,阿七觉得这座长得像擎天之柱的山,有些熟悉,可细想,也记不得在何处见过。

    这柱子西边的山上有一个池子,湖面立着一个长着一条腿一支翅膀、人面鸟身的女人,与东边蛇身人面的女人一样,美丽不可方物。

    女人张开泛着青光的羽翅,自翅膀先端横生而出的手爪,握着一把长柄半月三叉戟,她眼睛闭着,眼角有血泪的痕迹。

    阿七循着山势,细细赏画。

    与前面三座山不同,位于北方的山更显雄伟。

    北方之山,水往上行,汇聚于山巅之处,化为浪里莲花。一青丝玉冠的男人就盘坐在水中,神色恬淡。

    男人像是从水里长出来一样,与山水浑然一体。依偎在他怀中的是一个小姑娘,正嘻嘻笑着。

    那姑娘阿七认得——正是他自己。

    或者说是阿志将他装扮后的自己。

    阿七疑惑,秦殿心中所念的,果真是个女人?是这黄衣绿里、眼角泪痣的姑娘吗?

    阿七不得知。

    他也就道听途说,晓得这秦殿孤家寡人几万年,是在等一个人。

    等谁,不清楚。是男是女,连小阿志也说不明白。

    “她可真美。”

    阿七对着画中的姑娘感叹,似乎那东南西北的男男女女,只为衬托她而存在。阿七心里有些嫉妒这个众星拱月的小丫头,毕竟因为她占据了秦殿的欢心,他就得在三日后被赶出来生殿。

    可,为何秦殿又纳他为妾?只为了给她暖三日的床。

    阿七自嘲地笑了,若是在凡间乌托,一位君王定是坐拥后宫三千,男人三妻四妾实在常见。

    可瞧瞧如今的他,一个男人,竟绞尽脑汁、使出浑身解数讨好一个丑不拉几的女人,还因一个不知道是死是活、仅存在于画中的情敌,而坐立不安——只因这个丑女人手中捏着他那可怜的命数。

    更何况,君王喜怒无常。

    阿七从思索中回神,发现身后站了一个人。这人什么时候进来的?阿七明锐,不可能没有察觉。

    他淡然地转身,恰好对上来人深邃如渊的眼眸。

    那平静如水的眸光并不想与他交流,越过他的头顶,直直地落到身后的画卷。

    阿七仔细瞧了这人,黑衣如玉的少年郎,与他死时一般年纪。少年一身正气,这让阿七想起了他生前的太傅。

    那个白胡子垂到地面的老头儿,总教导一些他早就明白的道理。阿七蛮怀念那些被他训斥的日子,只可惜,老头儿终究没活过他,死在了这些“道理”之中。

    阿七只当少年是来赴喜宴的,欠了欠身,道:“客人,喜宴设在了桃林。”

    少年并不理会,自言自语:“原来,鸿蒙之初,当真有四方会盟。”他从画上移开目光,看向阿七。

    “姬美人。”少年拱手,“小仙地府判官诸暨。”

    阿七回礼,“诸暨大人,久仰大名了。”

    “还没到开宴时间,大人随我去这园中逛逛?”这话一出,阿七觉得有些不妥,毕竟来生殿没什么看头。

    他又道:“殿下养的小鬼,戏曲一流,大人随我去赏戏?”

    这话刚一脱口,阿七猛然惊恐,这诸暨不正是要查秦殿养鬼一案的人么?若将他引去了水榭,小鬼们被一窝儿端了,秦殿定会把他生吞活剥的。

    最重要的,他也是一枚鬼。

    诸暨摆摆手,“小仙是去瑶池复命,途径此地,觉得这竹屋眼熟,便进来瞧了瞧。”

    “多有叨扰。”诸暨捏个诀,一闪身,飞走了。

    阿七盯着诸暨远去的方向愣了一会儿,回头时,见地上有一个小荷包。他拾了起来,想是这少年判官掉的,改明儿送回去。

    他掂量掂量,袋子里似乎装了些沙砾,仔细捏了捏,又像是一袋种子。

    绕过画卷,阿七在卧房的床榻躺下,心有余悸地瞅了一眼那荷包。

    这判官像是没听到他那番话,似乎并不担忧秦殿养鬼为患。看来,传言不可全信。

    阿七这样想着,心里稍稍踏实,翻了个身,睡了去。

    诸暨从瑶池回到地府,站在案前反复摸了摸腰际,簿司疑惑,“大人可是掉了什么物儿?”

    诸暨摆摆手,坐下批文,“今日西王母要我查一事。说来这事倒是奇怪。”

    簿司端来茶水,斟上,“说来听听?”

    “六百年前,有一上古之神身归混沌,可地府命簿上,却没这上神的任何记载。”

    “西王母是想大人查出这上神的去处?”

    诸暨点头。

    簿司似是想起了什么,惊讶道:“为何西王母才提这事?小事儿也就罢了。上古之神没有归位,这等大事,怎么会无人问津,草率了整整六百年?”

    “恐怕是有人故意隐瞒。”诸暨眸色一沉,“若是这般,便不好查了。”

    “什么人有这本事?敢瞒天过海!”

    诸暨展开竹简,看了看,又放到一旁,“上任判官是谁?”

    “容我想想……大人是三百年前来这地府任职的……”簿司摸了摸脑袋,皱眉想了会儿,“没来之前,这地府判官好像是红楼的楼主顾红楼。”

    “这个……我也不太确定。当时我还是个差役……”

    诸暨吃了一口茶,“那当时的簿司呢?”

    “据说是个撑船的老头儿,一个鬼儿,没活到两百年就死啦。”

    簿司瞧着案桌上几卷竹简,像是天市上卖的话本子,问道:“大人去天市了?”

    “这话本子写得还真是有趣。”簿司挑了一卷瞅了瞅,“故事跌宕起伏,百读不厌。也不知是哪位仙人写的,有空去拜访拜访。”

    诸暨头也没抬,淡淡道:“这是秦殿写的。”

    簿司一听,赶紧撒了手,避之唯恐不及,“大人怎么买那丑妇的书!”

    他嘟嘟埋怨,在衣襟上使劲擦了擦双手。

    “我瞧着有趣,便买了。”

    诸暨起身理了理衣服,“今日她纳妾,你说我带什么贺礼为好?”

    “大人竟要去赴宴!”

    “阿儒去了酆都,他阿姊成婚,我哪有不去的道理?”

    簿司急了,慌忙说道:“不是还有个秋弱水么!那秦殿养鬼,大人却不将其绳之以法,现在还去赴她喜宴,要是冥王晓得了,你我乌沙不保!”

    诸暨浅笑,“无妨。弱水去乌托了,说是寻个故人。你瞧瞧,秦殿喜事,他们也赶不回来。我当做个人情好了。”

    簿司不满,也拗不过诸暨,没好气地喊:“送她个小鬼得了!”

    “反正秦殿就好这口!”

    两人正准备出地府,忽地一差役匆忙来报。

    “大人!外面来了个穿白衣的女子,服饰凰图鬼焰,像是上古之神燧焱族裔!”

章节目录

霐盟遗志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南菡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南菡并收藏霐盟遗志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