酆都有言,落者,失也,落新妇,弃之矣。

    ——《酆都人文》

    雪月见靳胥茫然失神,知他心中百味,也不再多说,行了礼,出了公子府,沿着皇道走回青楼。

    察觉身后有人,她赶紧回头。

    十步之远,一人婷婷而立,头戴垂纱斗笠,白衣如雪,披着朗空的月光,轻盈飘渺。

    那人用更为飘渺的声音问雪月,“都办妥了?”

    “一切按照仙君的意思办了。”

    雪月低垂着头,大气不敢出,许久等不来回应,她微微抬眸,才觉那人已走了多时了。

    这人到底什么来头?

    她没心思去想,心有余悸地拍拍胸口,几天前的画面,历历在目。

    那是七天前的晚上。

    大概是刚过了三更,因为那时月亮已经圆润到了极致。

    楼里打情骂俏的声音,渐渐消停,她招呼累了,正依在房廊长凳歇息,暗想都这点儿了应该不会有客人了。

    雪月正犯迷糊,忽地一阵大风刮过,她不觉惊醒。回神时,侧旁立了个白色的影子。

    “你是谁?”她被吓得不轻,捂住胸口,退了几步,“客官是打尖儿还是住店?”

    打尖儿是找姑娘,住店便只是吃顿饭。这是酆都青楼的行话。

    来人不语。

    雪月以为他是外地人,没明白意思,直白道:“客官是来找姑娘的?还只是喝喝小酒?”

    她露出惯常招客的谄媚嘴脸,扭着屁股贴了过去。

    稍稍走近,雪月瞧清楚这人,不详之感从心中噌地窜遍全身。

    这人浸没在光影里,不知相貌,一身衣服破破烂烂,明明是白色的麻衣,看上去却灰不溜秋。

    可怖之处,他没有一具完整的身体,四肢躯体,全是血肉模糊的肉沫堆砌,就像裹在白麻袋里的肉肠。

    雪月到底见过世面,她平定心神,停下脚步问道:“客官从哪里来?”

    白麻衣不答,飘到雪月跟前。

    她总算将这白麻衣瞧了个仔细。

    他没有脸,整个头由肉块儿堆成,歪歪斜斜的,可怖至极。

    更令雪月惊恐的是,他叫她“耿三娘。”

    他说,“三娘,我来看你啦!”

    “你怕是认不出我了。前世,你把我削成一千三百六十二刀,我拼了足足三百年,好不容易拼成人样……”

    雪月闻言,惊恐至极,瘫软在地。

    她知道,这世上只一人会唤她耿三娘。她盯着那张凑近的脸,愈发觉得似曾相识。

    “是我啊,三娘!”她听到他在唤她。

    “我是昭陵啊!”

    ……

    靳胥远远地就看到了瑜安阁门前的雪月,他心里总是不安,所以拉上雪月陪同。

    “你怎么才来?拍卖会快开始了。”雪月走来替靳胥理理衣襟,“待会儿,我就以你丫鬟的身份进去,想来不会惹人生疑。”

    “你衣服怎么破了个口子?”

    “别提了!”靳胥没有好气地说道:“这条路入口有个算命的疯子,长得不男不女,非得拉着我算命!”

    “雪月你是知道的,我根本不信命数。我就给他说不用,结果那算命的一把按住我,死活不让我走!”

    “我好不容易挣脱,可怎么甩都甩不掉!那小子追着我跑了半条街,还用指甲划破了我的衣服!”

    靳胥越说越气愤,“最后他被我踢飞时,还大言不惭,说我今日有血光之灾!”

    雪月的手忽地抖了一下,原本理直的衣袖又翘了起来。

    靳胥察觉,低头看着雪月,“雪月你怎么了?脸色这么差?是不是生病了?”

    他如往常一样探探雪月的额头,雪月却躲开了。

    “没事的,靳胥,我没事。”雪月粲然一笑,推着靳胥往瑜安阁走。

    靳胥半信半疑,扭头叮嘱道:“雪月你可不许骗我。我可就你这么一个发小,要是你死了,我也不想活了。”

    “不许说胡话。”

    “没说胡话!你我同年同月同日生,定当同年同月同日死。”

    靳胥察觉身后异样,转头看去,见雪月哭了。

    “那昭陵呢?”

    雪月梨花带雨,抬头对上他的双眼,“你死了,昭陵怎么办?你舍得让他孤孤单单留在世间?”

    靳胥默然。

    她就知道,靳胥心里唯有昭陵。

    更何况,自她烙上双笙印起,她与靳胥就再无可能。一个是大统之主,而另一个注定在将来的浩劫中,灰飞烟灭。

    命数这东西,靳胥不信,可她信。

    雪月擦擦眼泪,“靳胥可否答应我一事?”

    靳胥茫然,但还是点了点头。

    “以后不管我做了什么,你都要原谅我……”

    她说着,泪滴簌簌,“不被原谅的人,带着罪恶,是无□□回转世的……永远徘徊在水火之渊,无人问津。”

    “月儿不想这样。”

    靳胥大大咧咧地揉揉雪月的头,“行了,傻瓜!没有的事,想那么多干嘛!再不进去,我俩就只能蹲地上了。”

    两人鱼贯而入,进门便是卖场,中央高台,四周楼阁,靳胥选了一处视角绝佳的位置落座。

    刚一坐下,靳胥心中涌上一股不安。

    每层楼的雅阁人影绰绰,来人不少,却无半点声响。

    整个卖场虽堂皇富丽,却是暗红的格调,死气沉闷,给人阴森森的感觉。

    靳胥想起身,被雪月按住,她俯身低语:“别动。我们被人盯上了。”

    “冢、昭派的杀手?”

    雪月摇头,“还不确定。”

    “老东西还在呢,这帮小崽子就按耐不住了?”

    他就知道这长门宫有古怪。

    长门公主六百年前就死了,能千里迢迢跑到酆都买下这破宫殿的,除了对公主痴心不改的魔君君冢,还能有谁?

    想到此处,靳胥腾地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冲着卖场大喊大叫。

    “君冢!你老母的,我老爹还在呢,你就跑到酆都暗杀他儿子,活腻了吗!”

    “还不快快现身!上次打麻将,你胡了相公,欠的钱还没还我呢……唔唔……雪月你蒙我嘴巴干嘛啊!”

    雪月扶着额头,暗骂这蠢货——北铎当年何等威风,怎么就生了这么个智商捉急的儿子。

    这么一喊,对面的,旁边的,全闹腾了。

    对面的帘幕哗地拉开,一个华冠丽服的小孩儿跳了出来,吹鼻子瞪眼地看着靳胥。

    雪月一看,暗叫不好。

    “北靳胥,咱们北家的颜面全被你丢尽啦!你居然背着外公跟仇敌打麻将!”

    “什么仇敌!我们是牌友,麻将无国界,意在切磋,点到为止。”

    靳胥淘淘耳朵,“北小星,为幼不尊,我可是你舅舅,怎么能直呼其名?”

    小孩儿趾高气扬,“我要去外公那里告状!说你又打麻将!”

    “你敢!”

    靳胥威胁地说道:“北小星,我记得拍卖场可不允许未成年进入的哦!”

    “我已经一千岁啦!”

    “撒谎!明明还差七个时辰!”

    靳胥见小孩儿一时语塞,变本加厉地说道:“我这就去告诉我姐……”

    雪月知道,这小皇子最怕的便是自己的母妃。想想北菁菁训斥下人那凶狠,她有点同情这跋扈乖张的小孩儿了。

    靳胥命小皇子的随从将他拖出去,小孩儿不肯,又哭又闹,还是走了。

    其他隔间的人,都未露脸,雪月不由小心起来,她往楼下看去,正好看到一黑衣如玉的少年走入后院。

    后院是瑜安阁主人的寝殿,外人不得进去。

    这少年与这阁主有何关系?

    雪月揣度时,忽地,铃声响起,四下安静。

    一小老头装扮的人走入卖场。

    他不过三寸来高,孩童模样,眼睛水灵突兀,吊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身上那件长袍华丽而笨重,拖地的扫帚一样。

    小老头站上中央高台,傻傻地作了一个揖,“各位看官,感谢捧场。”

    “今日,只拍一物,先出价,再看货。”小老头摇头晃脑,继续说:“各位手中有一画册,可据画中所绘,度其价位。”

    小老头又道:“每一雅阁,有一袋火焰莲种子,共五十五籽。”

    “出价多少,以火焰莲花数替之。一朵火焰莲,实为一两黄金……价高者得!”

    雪月看到木桌上的布袋子,拿来掂了掂,问靳胥:“第一场,我们出几籽?”

    许久等不来靳胥答复,雪月疑惑地回头,见靳胥盯着画册入迷。

    他头也不抬,痴痴傻笑:“雪月,为何他成了落新妇?”

    酆都有言,落者,失也,落新妇,便是没人要的弃妇。大多是纳进门的妾,夫家不要了,转手他人。

    这在魔都七郡实在常见。

    雪月不以为意。

    靳胥低垂眼眸,神色哀伤,喃喃自语,说了一些雪月听不懂的乌托话。

    察觉靳胥的异样,雪月想走进瞧瞧那话本,不想他猛然起身,撞到她胳膊,雪月险些摔倒。

    回神时,雪月见靳胥已从她手中夺过布袋,直接扔下了楼。

    他双手撑在栏杆上,伸长脖子大喊:“我出一袋!”

    楼下传来一声闷响。布袋着落,种子撒了一地。

    “靳胥你是不是疯了!哪有第一场就把全部黄金赌出去的?”

    雪月看着这个凭栏而立的男人,长发在他身后飘逸,俊朗的侧脸,满是决绝和傲然。

    那本甩向半空的画册,在他挺拔的背影中落下,展卷之中的女子,红衣灼灼,那张脸尤其刺眼。

    雪月愣在原地,不觉泪眼婆娑。

    她与他嬉笑怒骂三千年,却终不懂得他的心思。

    可她知道,能让他丧失理智的,天地之间仅有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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