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尘月身法轻盈,后仰,左闪,右闪,将胡大的攻击逐一化解。

    衣袂未动,人影已散,立拳之上,借力打力。

    胡大只觉腰后一痛,便贴地而出,来了个标准的狗啃屎式前行。

    都说旁观者清。

    华服男子此刻倒是看的明白,眼前这个貌不惊人的黑瘦男子根本未曾出手,不过逗着胡大玩耍,料不清来人实力,只知不能硬碰硬,心念一动,既然武力不行,便用威慑。

    他的头不自觉的又抬高了几分,尖尖的下巴扬起,像只亟待开屏的孔雀。

    “你知道我爹是谁?弄死你,便像捏死一只蚂蚁般容易,区区风雨楼,本少爷,今日便是砸了又如何。”

    这份狂妄倒让三楼安静起来。

    人人心头都有一两个名字,位高权重,神通广大,只是不知谁才是真正的买单之人。

    正因喧嚣暂退,一间雅阁里两个女子的议论,猝不及防展现在众人面前。

    “大姐,这人就是你说的那个没脸没皮的混混?还自称是武阳门弟子的无赖?”

    “对,这黄临本就是个自以为是的蠢货,有其父必有其子,这黄氏父子都是腌臜货,你若见了可要躲远些。”

    “可惜了沧溟门秋长老家的大小姐,居然要和这样恶心玩意儿结亲。”

    寥寥数语,不偏不倚点燃了华服男子本就有些上火的大脑。

    议论声,压抑的低笑声层叠而出。

    元未休身子一震,刚想安抚两句,一抹衣角从他眼前飘过,转身间,那杏黄色的身影已然消失在楼梯口。

    黄临唇角微抽,面色铁青,斜眼一横:“若是那两间阁子有人,就轰出来,老子今日无论如何都要坐进去。”

    他被胡大脸上闪过的迟疑,彻底激怒,神色渐渐变得狰狞,周身似乎有红色气息游走,轻如烟雾,炙如火焰,右手掐住一个家丁脖颈,脖颈刹那烫起了一圈水泡,左脚踩在一家丁身上,那人衣服竟起了火,疼的哇哇乱叫。

    “不听使唤的东西,留着也没有什么用处。”

    “火焰掌!”有客人惊呼。

    慕尘月露出了一个清浅的笑容,眼眸中却白雪皑皑,一切成灰。

    在那个厮杀与血腥味弥漫的至黑夜里,她也曾听见过这样的惊呼。

    短促的声线是她噩梦中的雷雨轰鸣。

    天涯水湄,因果轮回。

    她从不曾忘却。

    “失敬!失敬!原是雷火门的大公子。”

    刻意的高呼,掩住心头汹涌的恨意,唤起整层楼的群情激昂。

    纷纷扬扬的议论声引起了黄临的几分忌惮,转眼却是更浓得怒火,他将脚下的家丁踢到一旁,一个箭步冲到慕尘月身前,炽烈的手掌刚要砸下。

    清脆的开门声,如凉爽的秋风,瞬间吹散了三楼炙热的空气。

    滴水成声。

    那间被传从未见过客人的“飞絮”,居然轻轻开了个窄缝。

    从门缝间,依稀可见里面有扇屏风拦着,精致绝伦,绣的是江南烟雨图。

    隐隐有人,却是看不清庐山真面。

    趁着黄临惊异发呆,慕尘月身形一闪,悄无声息的退回了三秋叶。

    一高个男子从“飞絮”侧身而出。

    那人脸上带着山河纹的银质面具,黑靴青袍,身骨扬挺,面具遮住了他大半张脸,只余下一双深邃明亮的眸子,一张似笑非笑的唇。

    将门轻轻从外合上,青袍男子长腿一抬,转眼间,手已搭上了黄临的肩。

    顷刻,其周身红色气息,尽退。

    黄临:....

    人总是在看见人外人时,才能彻底冷静下来。

    青袍男子从怀中取出一物放于掌心:“我家老爷让敝人带几句话给公子。”

    黄临脸色一白,瞳孔微颤。

    胡大也有些错愕,见黄临目光呆滞不敢多问。

    一伙人便这样浩浩荡荡的来,窘迫狼狈的走,空气里满是仓皇的味道。

    “福掌柜辛苦了,我们老爷想请掌柜叙话。”

    随着“飞絮”的门再次合上,一场闹剧无风无浪的结束了。

    可随之而来的却是炸开锅般的议论。

    今日的宁州城注定喧闹无比,一则丑闻,一则市井传说。

    无论哪个都足够吸引眼球,足够茶余饭后,广而告之。

    只不过风雨楼这股子狂躁的余风,最先席卷的是福祥客栈。

    *

    午后,暑热未退,阳光正酣。

    大堂内,掌柜脸上挂着僵硬的笑,手掌搓来搓去,像冬日外归的赶路人。

    在好奇心面前,小厮们压的极低的声线是对掌柜威慑的最后尊重。

    顺着几个客人不满的目光望向二楼,慕尘月知道那位大小姐已经闹上了。

    左脚刚刚踏上二楼,便看见一个耷拉眉毛,塌着眼皮,无助可怜的人。

    见到慕尘月,元未休就如见到救苦救难的菩萨一样。

    “慕兄,你可算来了,师妹将自己反锁在房内,帮我劝劝她。”

    屋内乒铃乓啷之声不绝于耳,哭声亦是一层高过一层。

    慕尘月显然没有元未休那样的好脾气,嘴唇微抿,抬腿对着房门便是一脚。

    映入眼帘的是满地狼藉。

    丢的乱七八糟的书,砸断脚的凳子,各种摔碎的器物。

    秋明玉手中握着瓷片,哭的浑身颤抖,上气不接下气。

    鲜红的血,顺着她娇嫩的指头流下,一滴滴的落在地板上,为地板印上了别样的艳丽。

    “明玉,你的手!”

    元未休想拿走秋明玉手中的瓷片,怎料秋明玉反握的更紧。

    “让我回去,原是为了让我嫁给这样的.....这样的.....”

    “他毁了我的娘,现在还想毁了我!像我这样无父无母的孤儿还赖在这世上做什么!活该死了才对。”

    “明玉,别冲动,别冲动。”

    元未休吓的脸都白了几分,细碎的汗珠铺满了他的额头。

    慕尘月:“是吗?那你便去死好了。”

    元未休惊呼:“慕兄!”

    “既然她觉得自己的命轻贱如此,我们又何必替她珍惜。”

    慕尘月脸上挂着一抹冷笑,像阴寒欲雪天的淡日。

    “想来你早已忘了,你此刻为什么能活着,是谁,用怎样的代价,换来了你这条命。”

    残破的雪夜,野兽的嘶吼,女童的哭声,在风里显得尖锐而嘶哑,一具面目全非的女尸下,是母亲对女儿最后的守护。

    那一地的白雪,红的刺人心魄。

    瓷片应声而落。

    秋明玉像暴风雨后的残叶,无力的跌坐在地,抱着腿嘤嘤哭了起来。

    慕尘月拾起一个幸免于难的茶杯,倒了杯水,哄着秋明玉喝了几口。

    水刚下肚,秋明玉觉得头越发昏沉,转眼便没了知觉。

    元未休被吓得不轻:“明玉!”

    “别担心,我在水里下了点迷药,没毒,小孩子都可以吃的,她以前哭起来便没完没了,睡一觉起来,会冷静些。”慕尘月语波无澜,就如在说一件在平常不过的事情。

    “劳元兄,去问问还有没有新的客房?这间屋子怕是要打理一下才能住人,还有,若是掌柜讹人,我可以帮你打他一顿,我的银子都用来付了饭钱,已然空空如也。”

    元未休点头:“慕兄,不用担心,银子我来想办法。”

    慕尘月将秋明玉扶到新的客房安顿好,陪着元未休定了赔偿的数额,又去药店帮秋明玉抓了药。

    心中庆幸自己出门前喝了碗孟九婆的补药,又后悔,只喝了一碗。

    秋明玉睡的并不安稳,微白的脸色更显得眼睛异常红肿,嘴里细碎的抽泣着,似乎在梦中都觉得委屈。

    慕尘月在香炉里点上孟九婆给的香料,放在床边。

    看着秋明玉的睡颜,她心中涌出一丝复杂的情绪,有怜悯,有无奈,言不尽,道不明,缠缠绕绕,搅得人头疼,疲倦又徒增了几分。

    房门轻响了两声,元未休端着药推门而入。

    将熬好的药放在桌上,又看了眼仍在熟睡的秋明玉,元未休长长舒出一口气。

    “幸好今日有慕兄在,否则在下实在不知该如何招架明玉这脾气。”

    沉香袅袅,一点的渲染着空气,如琐碎旧事铺就的往昔。

    从秋明玉初入清河门开始,元未休说了许多往事,骄傲孤僻的秋家大小姐,如何成为了清河门花团锦簇的存在。

    “原来我以为,这世上唯一能止住师妹脾气的只有南泽一人,现在看来还有慕兄。”

    “明玉,有你这样的师兄,是她的运气,托她的福,能识的元兄这样的谦谦公子,着实令人欣喜。”慕尘月如是说。

    屋内幽幽的香气如浅淡的雾,只一缕清风便可四散而去。

    元未休握紧拳头:“慕兄既当我是朋友,在下有个问题,可否请教,慕兄.....”

    “我睡了多久。”床上柔弱的声音响起。

    屋外浮云游移,应该有风,只风声传不到耳畔。

    醒来后的秋明玉,褪去了疯劲,只有用尽力气的苍白,她听话的用了药,又柔声答了元未休几句,便说要与慕尘月单独聊天。

    关上了房门,本性就开了门。

    秋明玉红肿的眼眶里是如刀锋利的眸子。

    “慕姐姐,我该怎么办?我爹竟让我嫁给那样的混蛋,定是那个女人挑拨的,我爹真是猪油蒙了心。”

    心中的期望,成了愤恨的沃土。

    “那个死老头,怕是早忘了还有我这么个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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