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涯之——起来了。”一道清朗的女声传来。

    吴涯之几乎是从床板上弹起来的,她脱口而出:“不要!别丢下我!”

    刚刚叫她的师姐叶艋舟愣了一下,随即转过身来,心疼地搂住她,道:“涯之别怕,不会再有人丢下你了。”

    吴涯之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又做了那场梦——是一场她不愿回忆的噩梦。

    十二岁那年的冬天,父母面无表情地说出一句话:“我们把你卖了。”而她脑海中立刻涌现出一个字:“跑。”

    人牙子在身后紧追,她隐隐约约看见前方巨大山门上有一块牌匾,上面的字越来越清晰,那是“雁淮”两个大字。

    吴涯之是从市井传闻里听说过雁淮这个门派的,他们说雁淮弟子惩奸除恶,说雁淮大师兄风光霁月,也说雁淮逐渐没落。

    但不管怎样,吴涯之相信,只要踏进山门,进了雁淮的地盘,人牙子就不敢作祟。

    只差那么十几步。

    可她忽然绊倒在地,再也无力奔跑,只能准备迎接命运。

    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突然,皑皑白雪之中,一个墨蓝色的身影挡在她面前,她下意识地用手撑地想站起来继续逃亡,终于体力不支,堕入黑暗,待她醒来,就已躺在雁淮山上的屋舍里了。

    后来她才知道,那抹墨蓝色,便意味着她和大师兄周峙柏仓促的初见。

    被父母抛弃的经历从此化作梦魇,所幸,如今她已拜入雁淮门下,不会再遭人舍弃。

    吴涯之深吸一口气,脸色好了不少。

    师姐见状,揉揉她的脸,说起正事:“从今天起,我要去南峰闭关啦。你可要照顾好自己。”

    涯之看见师姐已经收拾好衣物行李,点点头,道:“师姐也要好好修炼,对了,就靠师姐你保佑我今日能飞檐走壁了。”

    今天是内门弟子学习轻功的第一课,师姐听了这话,会心地笑了笑。

    早饭过后,弟子们陆陆续续来到桩地习轻功。

    飞鸟成群而起之声将沉浸在轻功中的她惊醒。

    她没有停下脚下功夫,继续在几根木桩间飞跃,心里却升起一种说不出的异样感。

    眼底忽然有一个影子闪过。

    只那一瞬,她忽然就知晓了方才心中异样的由来。

    鸟是受了惊,才会忽然全部飞起。而她也在看见天边那景象的一瞬受到了惊吓。

    她看见,天上边,有个人。

    她分了神,瞬间从高处下坠,她拼命伸手,紧紧抱住木桩,总算平稳落地。

    一尾鲜红的口子,平铺在她那双生了许多茧子的手上。

    她刚刚被那根桩子上的木刺硬生生拉开了整个手心。

    受伤是常有的事,吴涯之熟练地往药堂东侧走去。

    吴涯之走到较相熟的一位师姐面前。

    吴涯之把头扭向师姐,微微昂着脑袋,不去看伤口,却猛然想起她看见的那人。

    “师姐,最近长老们不是让戒严了吗?可是我练功时看见,桩场对面那片林子上面,有人使了轻功在飞!”

    “哦?”,师姐脸上的肌肉抽了两抽,温柔和善的脸因而变得有些阴翳。

    她停下手中动作,冲涯之眨眨眼,忽而又笑了。

    “嗯,有可能是哪位师兄或师姐急着赶路,又没法子掐传送决,就从树林顶上使轻功飞过去啦。”

    吴涯之点点头,这个解释似乎是最合理的,她认同地答应了一声,闭上眼迎接撒上伤口的药粉。

    午饭后,又练会儿内功,学了些杂七杂八的东西,到晚饭时,吴涯之已是头昏脑胀。

    晚上在床上迷迷糊糊地躺了会,吴涯之受伤的左手隐隐作痛,不知是不是因为疼痛,搅得她心里也有些不得劲,她怎么也无法再次入睡。

    师姐也不在,她索性穿好衣服,点一盏灯火,推开门去,循着月光走向后山。

    忽然,一个黑黑小小的身影猛地撞上她的侧身,两人不约而同地大叫一声。

    还是那撞上她的小弟子先缓过神来。

    “师姐别怕,我……哎,明日食堂打算做红烧肉犒劳大家,朱四师傅这深更半夜的就提前开始准备,说是不能误了时辰,耽误大伙吃肉。不想他老人家杀猪失了手,不知割错了那猪的哪根脉。血喷得到处是,你看,我身上都是,正要去洗洗呢。”

    那小弟子果然身上沾满了血。

    “吓着师姐了,真是不好意思。”

    “没事,没事。”吴涯之吓得有些糊涂了,嘴里胡乱嘟囔着。

    那小弟子挠挠头,飞快溜走了。

    吴涯之扶着树干,尽力平息了下快要飞出来的心。

    朱四师傅是负责食堂伙食的师傅,也在山上呆了几年,按理说,虽然达不到庖丁解牛那种程度,杀猪手法也应该娴熟无比了,怎么半夜杀个猪,还突然失手了呢?

    她本想赶紧回去睡觉,可少年人的好奇又不断勾着她往后山走。

    微弱的蝉声此时又好像在催促着她往前进,前方的月光也似乎更加诱人。

    她嘴里默念着剑诀壮胆,还是禁不住往后山走去。

    后山,院落里。

    吴涯之踏进小院第一脚,就有些后悔过来了。

    ——一头猪惨烈地死在了院子里,血溅了一地,甚至还有血液在慢慢从它身上的刀口处渗出来,流向地面,场面实在有些血腥。

    空气中混合着血腥味与猪圈独特的臭味,令人窒息。

    “吱呀”——一道门开了,一位胡子拉碴的老汉从里面出来。

    他眯着眼,打量了下吴涯之,然后开口:“我老喽,杀个猪下刀居然下歪了,不中用啦。”

    像是自我慨叹,可又带着一种令人有些难过的歉意。

    吴涯之不再说些什么,只觉得朱四师傅有些可怜,可她也确实不知道怎么安慰这位老师傅。

    她低下头,盯着脚尖,准备退出小院。

    转身的一刹那,她狠狠地撞在了一人身上。

    她吓了一跳。

    嘴里要吐出的“抱歉”两字在灯照上那人时却完全忘掉了。

    到最后只剩下两字:“大师兄?”

    她大半夜到后山看老伯杀猪,一个转身撞到了她的大师兄?

    如梦一般,偏偏师兄身上淡雅的香气盖住院里令人作呕的气味,这告诉她,她没在做梦。

    她呆呆地定在那里。

    周峙柏表面默不作声,心里却如波涛般汹涌。

    近几日,他收到关于堕道的消息,因此要求门中上上下下戒严。今夜,后山的朱师叔这里就传来敌人潜入的消息,于是他立刻提着剑赶来了。

    他刚进院子,便看见园门口,脸上映着血光和灯火的吴涯之。

    周峙柏盯着面前这有些瘦弱呆滞的姑娘,暗暗做好了抽剑的准备。

    “大师兄?”那小姑娘继续嘀咕,倒像是只学会了这一句话。

    她虽剑术在同龄人中出类拔萃,却连剑都没带,只挑了一盏灯。

    她的周身,眼里,周峙柏并探不到一分一毫的杀气。

    不,不像。

    他悄悄把按在剑柄上的手松开了几分。

    “嗯?”他淡淡应道。

    仿佛被他的声音惊醒了似的,即使在如此昏暗的灯下也看得清楚,那姑娘脸色由苍白变得红润了些。

    她冲他笑笑,匆匆忙忙跑走了。

    而他并没再追赶她。

    周峙柏注视着她的身影完全消失,才开口道:“师叔,那人死了?”

    “是,我一时手快,没收住剑,便杀了……不过莫担心,血迹已经掩过去了,尸体藏在猪圈里,还没人发现。”

    二人不语,一同绕到后院。

    院中只留了那头血管已瘪下去的猪和满地鲜血,血液在夜幕下慢慢风干,凝结。

    那一地暗红,搅在一起,谁是谁的呢?早已分不清了。

    周峙柏从小院里出来时,已是大半夜。

    他没同来时一样掐决,而是自己一个人,边悠悠思索,边向前走去。

    去路上只几盏烛火照着,那一点点光亮甚至不足以让人看清地面上的草和石块。

    然而他还是很快感受到,附近有人。

    只不过,那人功力十分薄弱,大概是是守夜的弟子迷了路,跑到了这里来,不足为意。

    因此,在那人借着黑暗从某处房屋转角扑向他的时候,他生出几分讶异。

    是飞蛾扑火,还是,另有高人?

    无论是哪种情况,抓到活人,都比一具尸体能提供更多价值。

    那人已经冲了上来,周峙柏站着未动。

    他闭眼,吸气,默念师父教会他的:

    藏巧于拙。

    那人速度很快,只一会儿就到了他背后。

    如他所料,那人要用脚踢他的膝关节,于是一只脚做轴,迅速转身。

    那人猜到他会闪躲,及时收力,脚尖刚好蹭过周峙柏的衣摆。

    他呼气,睁开眼。

    对面那人再一次冲上来,这一次目标从腿脚处向上移。

    那人用右手手臂紧挎住他手臂,下一招……

    下一招,他已了然于心。

    那人定会挟了他的胳膊用力,再反身把他掀翻——这是雁淮的基本招数。

    果不其然 。

    他就在那人反拧时,顺着那人用力的方向轻松一转,宽大的袖袍随之一动。

    那人没想到他会这样,顺着他的力使劲,向前踉跄了一下。

    周峙柏皱皱眉。

    在远处微弱的灯光与洒下的月光的映照下,他隐约看清那人的身姿,似乎有所不寻常。

    那人身形向□□,捂着左手,似乎在藏什么东西。

    是什么?

    暗器?还是……?

    周峙柏不再见招拆招,直直地跃向那人。

    他一只手拉过那人的左臂,没有什么多余的动作,甚至那人都有些没反应过来,他已经掐住那人左手的手腕两侧,“啪”,一下,打在手背上。

    按理说,这样打法,那人的手定会不自主张开,可地上并没传来物件坠地的声音。

    无论是金属暗器“啪嗒”还是纸页“哗啦”,统统没有。

    只听得,那人似乎被敲得疼得厉害,“啊”的一声,从嗓子眼里冒出来,倒像是只打架打伤了的猫儿。

    夜很黑,黑得看不清她是谁。

    可从声音,招式,出现时机推算,还能是谁呢?

    只有方才那小姑娘。

    那个他几年之前救回来的女孩。

    周峙柏忽而有些烦躁了,他很想抽出剑来,给这人一刺,送她上了黄泉,可他知道,他不能放过如今为数不多的线索。

    他懒得再耗下去,直截了当地冲向她,只在身后留一阵风。

    十步之内,他将手放上她的脖颈,将她抵到一道挂了灯的墙壁旁,一只手抽出剑来横亘在她脖子前方。

    “解释一下?”他冷冷注视着面前姑娘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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