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峙柏不知道该怎样安慰他,因为所有的语言在此时都显得空白乏力。

    周峙柏站起身,走到他身旁,用手轻抚他的脊背。

    “是我害了她。”王严君忽然激动起来,哽咽道:“我那时就不该让她去学铸剑,就算她一辈子只能做一个平庸的剑客,也至少能,活下去。”

    周峙柏知道这话的意思:那姑娘在剑术上毫无天赋,于是王严君便鼓励她去学了铸剑,她在熔铸武器这方面展现了极高的才华,因此成为雁淮亮眼的铸剑师。

    可也因此,她不得不承担更多的责任,直至死亡。

    后面,一杯酒接着一杯酒,二人聊了许多许多。一直到天明时分,叶艋舟看见醉得趴在桌子上的两个人。

    可现在,周峙柏脑海里只剩下那一句话。

    “就算她一辈子只能做个平庸的剑客,也至少能,活下去。”

    “大师兄!”

    吴涯之忽然叫了声,她转过头去,却看见周峙柏正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

    她刚想他问怎么了,却见他轻笑着摇头,倒是他先问出:“怎么了?”

    吴涯之并没想太多,伸手指向远方。

    借着皎洁的月光与稀疏的灯火,他看清她手指所指之处是一个深不见底的大坑。

    “那是我们方才掉进去的坑洞啊!”吴涯之兴奋道,“那片密林却不见了,是因为幻境消失了!”

    周峙柏看着她弯起来的眼睛,“嗯”了一声。

    周峙柏注视着身前的吴涯之。

    月光碎了满地,荡涤他的杂念。

    走到山下时,他心里只剩一个念头,这念头却是他彻头彻尾的私心。

    “涯之,我想让你,活下去。”

    二人很快走到原先幻境所在的地方,没走几步,正巧碰上白芍和陆淮。

    原来他们几番寻找,总算触发了两处机关,幻境被解除。

    可是周峙柏和吴涯之却不见了身影,白芍他们找了许久,只找到了一处深不可测的大坑。

    好在,四人已经重新聚在一起。

    商量好下次碰头的时间与地点后,陆淮跟着白芍离开。

    而周峙柏熟练地掐诀,口中默念咒语。他拉起吴涯之的袖子,转瞬间,二人就回到了雁淮的剑台之上。

    “回去吧”他柔声道。

    吴涯之点点头。

    吴涯之来到屋舍处,她轻轻推开门,看见窗边的灯还燃着。

    艋舟师姐正在床榻之上一动不动地打坐,大抵是进入了化境之中。

    吴涯之不想打扰师姐修炼,便蹑手蹑脚地关门,走进去。

    “谁!”背后忽然传来师姐的声音。

    吴涯之只好转过头,大声道:“师姐,是我。”

    见叶艋舟松了口气,吴涯之凑到她身边坐下。

    “你呀,真是不让我省心。”叶艋舟用手指点点吴涯之的脑袋,“我见其余几个下山的弟子都回来了,可就是没见你的影子,我还以为你出什么事了呢。”

    “我跟着大师兄,能出什么事。”吴涯之有些不服气地反驳。

    “不过,我这次下山,倒是认识了不少人。”吴涯之笑着,急于把这些新鲜事同师姐分享,“对了,师姐认识白芍吗?”

    吴涯之没有注意到,叶艋舟的眼皮猛地跳了两跳。

    她自顾自地说:“大师兄说,她的姐姐是雁淮最厉害的铸剑师,可为什么我们却不曾听说?”

    叶艋舟叹了口气:“她在铸剑上的确有不可多得之才,铩羽便是她铸造的。”

    吴涯之瞪大眼睛。

    “后来,她死在了幻境里,而铩羽作为贺礼却招致杀孽,当年长老们便决定,抹去她的存在。”

    叶艋舟在明灭的灯火下微微出神,吴涯之仿佛透过她的眼睛看到了当年那位风华绝代的铸剑师。

    吴涯之觉得此刻的氛围有些沉重,于是转换话题。

    “我还见到了沈瑰!”

    听到“沈瑰”两个字,叶艋舟的神情终于自然了许多。

    “他像个疯子似的,而且,他明明是宴空山的徒弟,却不知为何帮了我一把。”

    叶艋舟只是点点头。

    她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这些名字,你可不要在外面提起。”

    “夜深了,去睡觉吧。”

    吴涯之虽然有些困惑,但她向来听师姐的话,也确实疲惫得厉害,躺下后没多会儿就睡着了。

    叶艋舟重新进入化境,可总觉得缺少了什么似的,心里怎么也安定不下来。

    她想了想,索性睁开眼。

    她从床下拖出一个匣子,小心翼翼地打开。

    里面装着各式各样的小物件:一小块好看的布料、一根精美的钗子、一颗光滑的石子......

    摆在最中间的,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吉祥绳结。

    叶艋舟深吸一口气,拿起绳结,心里渐渐平静下来。

    她仿佛看到年少时的自己。

    她来到雁淮不久,就在剑术上展露出惊人的天赋,可偏偏她那时顽劣得要命,并不把心思放在练剑上。

    比如,她每天最早结束训练,来到食堂,不为吃饭,只是往怀里揣肉包子,塞得怀里满满的。

    然后,她便用这些包子和小弟子们做交换,要小弟子们将一些好玩的物件给她。

    小弟子们多有怨言,可又打不过她,只好乖乖地找她做交换。

    这吉祥绳结,便是那时得来的。

    当时,它的主人拿着它,犹犹豫豫地走过来,最后看看白白胖胖的包子,还是把绳结交给了她。

    后来,她又一次做交换时,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在一旁看了一会儿,兴致勃勃地走过来,对她说:“我要一个包子。”

    他穿的分明不是雁淮的衣服,手上也没有拿剑,但叶艋舟才不管这些,她伸出手来,示意对方把要交换的东西拿出来。

    他只是笑笑,重复了一遍:“我要一个包子。”

    见他不懂“规矩”,叶艋舟索性忽视了他,转向身边的另一个弟子。

    可他也跟着转过来,对她说:“他们打不过你,可是我能。我们打一架,若我赢了,你就请我吃包子,如何?”

    叶艋舟素来心高气傲,直截了当道:“我要是赢了呢?”

    “你赢不了的。”他同样充满信心。

    这话激起了叶艋舟的胜负欲,她立刻应战。

    叶艋舟抽出剑,却见那人不慌不忙地摇着扇子,她不知道这是何等招式,便问:“你准备好了?”

    那人刚刚点头,叶艋舟就冲了上去。

    扇子瞬间露出锋利的钢齿。不过短短几招,叶艋舟就败下阵来。

    周围围了许多小弟子,看着那人将扇子从她脖颈前拿下来,然后收起尖利的钢齿,好像在看一个大恶棍被正义的大侠给教育了。

    那人从她手里拿过一个包子,却没有下嘴,而是递给身边的一个小弟子。

    他拿完一个又拿一个,很快把所有的包子分发出去,叶艋舟面子上挂不住了,气鼓鼓地盯着他。

    那人不甘示弱,瞪了回去。

    “沈瑰——”身后忽然传来大师兄的声音,他刚从一块山石上跳下来,问:“你欺负我师妹做什么?”

    那是叶艋舟第一次听到“沈瑰”这个名字,也是很久以后,她才知道,沈瑰是宴空山的徒弟。

    堕道杀上雁淮山的那几天,到处可见鲜血与尸体。

    堕道人马撤离的那天夜里,叶艋舟悄悄下了山,绕到山后。

    她想为死去的师兄弟姐妹烧一沓纸。

    隔了很远她便看见,有一团火苗在漆黑的夜里跳动,有人正在做她要做的事。

    她慢慢靠近那团火,才看清那人竟是沈瑰。

    她先是害怕,想要回到山上报信,随即想到,如果宴空山在,自己肯定是跑不掉的,反而冷静下来。

    她想:就算跑,也不应是我跑,该跑的是那些心术不正的堕道人士。

    于是她干脆大大方方地在沈瑰不远处跪坐下来。

    可冬天风大,火折子被风一吹就灭了,她点了好几次火也没能把纸堆燃起来。

    “我给你点吧。”沈瑰不知什么时候到了她身旁,还没等她拒绝,就转过身挡住风,打开火折子,然后小心地护着火苗,终于点燃了一张纸。

    沈瑰示意她再拿几张纸过来,她却没动,于是那张纸白白地在沈瑰手里燃烧,他不得不放开手。

    他沉默了一会儿,小声地说了一句:“对不起。”

    叶艋舟仰起头,挺直身子,道:“如果你是帮你师父道歉,大可不必。”

    因为我不会原谅。

    她没有这么说下去,但二人都很清楚。

    沈瑰没再说话,静静地走开了,什么都没有发生。

    他好像,真的只是来烧纸的。

    只是最后,那火,是真地没能点着。

    之后,叶艋舟开始整宿整宿地睡不着。

    她一闭上眼,脑海里就会浮现出那些再也见不到的人的模样。

    她翻了很久,翻出来满满一匣子当年她换来的那些稀奇物件。就好像昨天他们才刚刚完成了交换,今天就天人永隔。

    只是,那些物件之中,唯独少了一件——那个吉祥绳结。

    开战前夕,它曾经的主人来找过叶艋舟。

    当年的小屁孩早已成长为七尺男儿,只是脸上还挂着几分不好意思。

    原来这绳结是他娘为他留下的护身符,他想戴着这绳结上战场。

    叶艋舟也早已不是那个顽劣调皮的小姑娘了,她立刻将绳结还给了他。

    护身符却没能护他周全。

    叶艋舟抱着那一匣子的物件,忽然愧疚得厉害。

    她强行把自己禁闭在化境之中,在那里,她看见那个吉祥绳结,也看见,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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