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天不负落难狗。

    侯府东边角门前,落下一顶素帘轿子,轿子后面跟随着一匹马,穿白色短打的少年骑于马上,闲闲拉着缰绳。

    那少年便是云招,伴随卫赋兰已有六年。

    卫赋兰看着云招,眼眶湿润。

    他一定能认出自己!

    卫赋兰用爪子抹了抹不争气的眼泪,跳出树丛,向云招跑去。

    此时云招停至门口,正欲从马上下来,见脚底下忽地冒出一团黑影,璇身一踢,险而又险、极果决地 ,踢飞了那团黑影。

    随着一阵剧痛袭来,卫赋兰擦着地面飞出去几尺,脑袋上刚结痂的伤口再次渗出血。

    然而这还没完。

    卫赋兰还来不及爬起来,便有一只鞋子毫不留情地踩到他脸上,他费力看去,在一片血色中看见熟悉的轮廓。

    云招作为他的贴身侍从,是有些能耐在身上的,这他知道,但他还是第一次看见这样的云招。

    凶狠、冷漠、不耐烦。

    以前父亲总说自己像块烂石头,卫赋兰却发现,现在的云招反而才像。

    “敢来这里讨食,吃了熊心豹子胆了你?”

    这讨打的语气,确实是云招。

    卫赋兰呜咽一声,志气泄走半边,一道清越的声音在云招背后响起。

    “云招,何必跟狗置气?”

    这声音略耳熟,但卫赋兰一时想不起来是哪位仁兄 。

    刚才只顾着和云招相认,并没注意那轿子里出来的是何方人物。

    能让云招随侍,又自角门出入,看样子应当是某位同族兄弟。

    卫赋兰这一辈,旁系颇多,但与他结识的却很少。

    想来想去,也只想得起一个和他同父异母的卫若兰 。

    卫赋兰在云招脚底下挣扎起来,差点咬上去时,云招终于松脚,走了回去。

    卫赋兰看到那个轿前的青衣身影,如一道惊雷打在身上。

    他直直地盯着前方,血流进眼睛仍浑然不觉。

    大哥?为什么会在这?

    不怪卫赋兰讶异,卫映兰虽也是他的兄弟,却从小养在扬州,与京城鲜少来往。

    若说卫赋兰与父亲的关系是势同水火,那卫映兰则更惨,因为他压根儿见不着父亲的面。

    是因为自己么?

    眼下却无暇理会卫映兰,卫赋兰追上云招,咬住他的裤腿。

    云招甩两下,没甩开,“嘿,你这狗东西”,右掌正要扇去,却猛然顿住。

    掌风刮进卫赋兰血色淋漓的眼睛,眼波晃动,他只一眨不眨地盯着云招。

    那巴掌堪堪停在面门前,他在指缝见看见云招的眼神从愤怒渐渐转为震惊。

    终于吗?

    卫赋兰急得叫了两声。

    紧接着,云招变掌为拳,拎住他的后颈皮,把他提到跟前——

    又远远甩了出去。

    摔到石板上时,云招和卫映兰的身影已经消失在角门内。

    身后传来护院的呵斥声,卫赋兰看见前方缓缓合上的木门,闭上眼,复又挣开,脑中闪过三个十分不雅的字:

    你大爷!

    他晃晃脑袋,用力眨了两下眼睛,重新爬起来,跑出巷子,向北而去。

    府内,刚入门走了两步的云招慢慢停下步子。

    卫映兰转身问道:“怎么?你嘀咕什么呢?”

    “总觉得二爷没死。”云招垂眸。

    卫映兰走到云招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叹气道: “如果不是亲眼见到尸体,我倒也希望你的感觉是真的。”

    “是我昏了头了。”云招苦笑一声,躬身打了个手势,二人继续前行。

    是啊,他真是昏了头了,要不是那几声狗叫把他拉回来,他还真以为自己看见公子了!

    *

    先皇尚道,其在位时,曾四海寻仙,广设道观。

    其中尤以城北天苍山上的三清观最负盛名,建观至今已有六十余年 ,都中百姓无有不前往贡香祝祷者,后来因人流太大,又在城南设了一观,名曰玄真观。

    如今时移世易,玄真观仍香火不绝,三清观却已无人问津。

    但那里是卫赋兰最后的机会。

    京城的繁华无可比拟,日间行人络绎不绝,卫赋兰借着人群的遮挡跑上长街,仰起头,看见远处的城墙。

    离城门大约还有三里,他疾跑过去,拐个弯,“砰”一声被撞翻。

    撞到他的是一匹红棕马,以他现在的高度,此时平视,只能见到马的脚杆子。

    那马的主人似也行得急,来不及吁停马,卫赋兰在地上滚了两圈,好不容易爬起来,又被这马一蹄子踩中前腿。

    卫赋兰听到一声“咔”。

    他的腿,折了。

    具体是哪条腿,他分不清,这剧痛瞬间蔓延至全身 ,似乎勾动了每一处伤口,让他浑身打颤,几乎晕死过去。

    可是城门就在前面。

    他爬起来,拖着断腿继续前行,迷迷糊糊地看见那城门,一会儿远一会儿近。

    卫赋兰鼻子堵得慌,仰起脑袋哼哼几声,打了个弱弱的响鼻。

    天要亡他,何至于此?!

    耳边似有人围了过来,他听见许多声音,杂乱嗡鸣 ,就像三个月前他躺在水里时听到的那种,水流灌耳的声音。

    勉强走了两步,实在是没力了,他仰面躺在人来人往的大道上,忽然,眼前出现一张清隽的脸。

    那张脸慢慢放大,凑到他面前。

    卫赋兰抬起爪子,在那张脸上轻轻挠了挠。

    “身残却志坚,真是可怜,可叹。”

    卫赋兰眼睛猛眨两下,又听那人道:“可惜在下身上暂无伤药,不如先带你回三清观,再行医治。”

    耳中嘈杂声立时退散,卫赋兰爪子捏成拳,再次袭向那张脸。

    拳头没到脸上,被那人以袖遮脸,淡然挡住。

    慢悠悠的声音从素色广袖后传来。

    “嗯......我知道你心有怨怼,或许气愤于自己托生为畜,还被人打了。但你不用害怕,我是要带你去医治。你可不要打我,至少不要打脸。来,我抱你起来。”

    卫赋兰:......

    卫赋兰觉得自己一听讲经就困,是有原因的。

    他的大师兄说话温吞,上善若水,总而言之是个善哉,慢哉的人。

    从前卫赋兰有多想躲着他,如今就有多念着他。

    卫赋兰一把扯下尚善的袖子,向前扑去,心中大喊 :

    师兄!!!

    卫赋兰这一扑,着实用力,尚善冷不防摔在地上,揉了揉屁股,抱起卫赋兰,“嗯......那在下就当你愿意与我回观了,下次轻些,有点疼。”

    尚善这人,与世间万物都投缘,就是喂一只山中的鸟儿,也要问一问人家愿不愿被他喂。

    卫赋兰生怕尚善把他丢下,摇着尾巴,乖乖趴在尚善怀里。

    其实自船上被关以来,卫赋兰就没洗过澡了,沾了一身灰泥,那时林黛玉来看他,他还要躲着。

    现在比之船上,更是邋遢不堪。

    原本一身素净的道士,此时身前身后已经脏了,尚善却看也不看,也不在意旁人的眼光,从地上爬起来,抱着卫赋兰往城门口走。

    卫赋兰阖上双眸,一直紧提着的心终于放松下来。

    “道长,留步!”

    还未出城门,一道声音自身后传来,远远地喊停了尚善。

    卫赋兰半睁开眼,看见来人,略迷茫。

    奇了怪了,怎么他这狗眼睛,看谁都眼熟呢?

    那小厮急跑而来,喘着粗气道:“这位道长,这是我家的狗,不小心跑丢了,还请交还与我罢。”

    卫赋兰浑身一僵,刚放下的心再次提起,提到了嗓子眼。

    尚善静默片刻,身子前倾,递出狗,

    “哦,既然这样,就请带回去吧。带回去,好好照料,莫要再丢了。须知畜生有灵,他也是会伤心的。 ”

    卫赋兰抓住尚善的襟口,鼻子里发出呜呜的声音,恰似正伤心欲绝。

    这会儿怎么不问别人愿不愿意了???

    小厮满口答应着接过卫赋兰,见他爪子仍拉住尚善不放,扯了扯,没扯下来,

    “这......道长......”

    尚善又“哦”了一声,广袖轻挥,原地忽吹起一阵微风,轻飘飘地扫开了卫赋兰的爪子。

    尚善弯起眉眼,对小厮温柔笑道:“去吧。”

    一个往南,一个往北,卫赋兰趴在小厮肩头,绝望地看着那素衣道人的身影缓缓消失在城门外。

    他并非不想追去。

    只是他如今断了腿,身上又疼,全凭一腔意气撑着,才不至于倒下。

    他侧头看向抱着他的这少年。

    少年眉飞色舞,瞧着倒是欢快的很。

    卫赋兰看在眼中却满是恼恨,甚至有股咬死他的冲动。

    这他娘的到底哪儿冒出来的?

    走进一条小巷,少年把他举到身前,语气轻快地道 :

    “你怎么会来,你怎么来的?你知道我在这里?”

    卫赋兰完全不知他在说什么,被掐住身子提到半空 ,伤口隐隐裂开,他这会儿是真的想咬人。

    他伸长脖子张开嘴巴,向少年脖子努力够去。

    却听少年唤道:“初一,你是来找我的吗?”

    卫赋兰一愣,垂下脑袋。

    这称呼有点熟悉,他得想想。

    “初一,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你放心,我带你去包扎,有我在,我不会让你流落街头的!”

    卫赋兰回到少年怀中,正自愣愣地,忽地脑袋上滴下水来。

    他用爪子抹了一把,仰起头,看见少年似喜似悲地流泪。

    卫赋兰眼睛慢慢睁大,眼前人的脸庞与三个多月前的一张脸逐渐重叠。

    那时在扬州城郊的孤坟前,一位刚失去爷爷的少年 ,也是如此抱着他哭泣。

    他唤它:初一。

    百般滋味萦绕在心头,能够重逢真是何其有幸。

    卫赋兰伸出手背,抹去少年的眼泪。

    “墨雨,你做什么呢?还不快来!”

    少年按下卫赋兰的爪子,擦掉眼泪,轻声道:“走,带你回家。”换上明媚的笑容,向巷口跑去,“嗳,来了!”

    卫赋兰望去,那里的光,倒是比这巷子里亮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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